結果,兩年後我失戀了,學業也潰敗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最終,我隻拿到了結業證書,還有一張醫院開的“抑郁症”診斷書。
父親問我:“畢業了,你怎麼打算?”我說:“沒想好。”父親在電話那邊“嗯”了一聲,然後說買了點兒東西要寄來,讓我提供住址。
幾天後,我見到的不是東西,而是父親。他說:“我過來幫你。”我們租了個小房子,晚上在路邊擺攤賣餃子。我抑郁得很嚴重,父親卻開始拉我一起長跑。他聽醫生說抑郁症患者最怕胡思亂想,要有人陪着堅持做戶外運動。
幾個月幹下來,父親的餃子車出了名。他經常和顧客們閑聊:為什麼加班這麼晚?現在大學生工資多少?怎麼才能找到工作……我問沉默寡言了半輩子的父親:“你話怎麼變這麼多?”父親說:“人嘛,總要學會逆着性子跟自己死磕。為了生存,磨破嘴皮子也不丢臉。”在他的鼓勵下,我也開始沒事和顧客聊聊天。
一天,我的大學同學經過餃子車。她妝容精緻,穿着高跟鞋,看到我吃驚地說:“沒工作找我給你介紹啊,幹嗎這麼作踐自己?”
我遲遲不語,父親接話說:“她正在休養身體,要把心病先看好,以後肯定大有出息!”
同學走後,我的心情差到極點,洗碗時把盤子摔得乒乓響,父親全當沒聽見,第二天又拉着我去跑步。
在上海擺攤一年,我踏踏實實地買菜擀皮、記賬算錢,不知不覺中,抑郁症竟然痊愈了!父親提醒我說:“我不想你一輩子像現在這樣,我想你堂堂正正地工作。”于是我再次埋頭苦學,拿到了研究生的錄取通知書,父親也放心地回了老家。
在我工作的第三年,父親出了車禍,腿落下了殘疾,脾氣也愈發暴躁。我将他和母親接到了上海,讓他做更好的康複治療。
一天,母親在廚房做飯,轟轟的抽油煙機聲音蓋過了父親喚她的聲音,她過了好久才轉頭問:“幹嗎?”父親勃然大怒,把茶杯摔到地上,對着母親大吼:“你看不起我是吧?”我也氣得發抖,高聲對父親說:“本事越大的男人脾氣越小,你隻知道罵人,脾氣這麼大,這說明你是多無能!”
我以為很快會有一場狂風驟雨,或者他會狠狠給我一個耳光……然而,一切都沒有發生,父親在受傷之後第一次克制了自己的脾氣。
他用盡所有的力氣對我說:“你的話糙,但理不糙!我孬,我認!你跟你媽一起監督,我改正!”我看着父親,他的頭發全白了,腰直不起來,胡子白了一半,太陽穴旁的老年斑越來越濃,曾經的健碩手臂如今也隻剩一層單薄的皮肉。
他扭過頭去,我看到淚水在他布滿褶子的臉上沖刷出一道道水痕。天啊!他竟在我面前服軟了,流淚了。
從那天開始,無論康複訓練多痛,父親再也沒亂發過脾氣,對母親總是和顔悅色,而且身體恢複得也很快,這些都讓我好驚訝。後來,他執意要回老家休養,怕我不放他走,信誓旦旦地說:“你看着吧,我回去還要把胸肌、腹肌重新練回來!”
送他走的那天,我特别舍不得。他則在候車大廳裡小聲唱着:“我本是卧龍崗散淡的人,憑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
這些年,他一直在戰鬥,解決家裡的溫飽問題,戰勝女兒的抑郁症。在白發蒼蒼時,他還要與病魔鬥、與人性的軟弱和暴躁的脾氣鬥……他一次次被打倒過,卻從不曾被打敗。
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檢票口,我舉起手,向這個令我肅然起敬的鬥士,敬禮。
(巴梨摘自《意林·原創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