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時常笑,露出短短的白牙。人們誇我外婆,說她是很老實忠厚的人。
外婆總寄來包裹。
在我上小學時,隻有一分錢兩粒的糖果,嚼在嘴裡像在吃甜面疙瘩。而我外婆卻寄來果丹皮、大白兔奶糖、老城隍廟五香豆和“羊糞蛋”。過了好多年,我才知道那好吃的,含在嘴裡香濃得舍不得下咽的,形似羊糞蛋的東西叫“巧克力豆”。
那時候,外婆在我看來,就是我們在每個節日前去郵局取回的彙款和郵包。
第一次坐火車就是去看望外婆。春節前,廠裡給了我媽探親假,我們組成一支宛如逃難的隊伍,我媽抱着妹妹,我爸爸手提兩隻麻包。奶奶一手拉着姐姐,一手拉着我,逃命般地在火車站裡奔命。那一路感覺最深的是在人流中被擠壓得要憋死的恐懼,是頭一回走出縣城的新奇與膽怯。
我們終于到了,大城市裡人山人海且下着雨,我們坐了電車,坐了好幾次,下了好幾次。我媽在一個站台前望着站牌哭,說:“我們又坐錯車了。變化太大,這許多年,我全忘了哪兒是哪兒。”
一直折騰到夜裡我媽才帶領渾身濕透的我們找到外婆家。可外婆不在家。鄰居驚呼:“是你們?你老娘一大早就東家西家借傘,抱着幾把傘去了火車站。”
鄰居們熱心地迎我們進屋,等了很久,夜深人靜。我外婆懷抱着好幾把傘,穿着套鞋,撲哧撲哧地出現在樓下燈影裡。我媽沖下去,我們也沖下去。我在那裡望着,我外婆扔了傘,和我媽抱頭痛哭。我外婆的個子好矮,她被我媽媽摟進懷中,下巴仰搭在我媽媽的肩膀上,張大嘴巴發出啊唔啊唔的哭聲,哭得那麼難看。
後來,外婆來信讓我去她那裡過暑假,并再三強調,下火車後,站在那裡不要動。
等我到了,幾乎每個休息日她都帶我去逛街,琳琅滿目的種種商品把我看呆了。外婆彎下腰,皺眉對我說:“你這鬼樣,麼樣不要?我有錢,你要麼子?随麼子說嘛!”
花花綠綠太多陌生的東西,我無法确定我要什麼。我笑了,“我就隻看看,我哪都不要。”
外婆望着我,望着望着,忽然紅了眼眶,說:“跟你媽小時候一個鬼樣。”
後來,外婆給我買了好多好多東西:自動鉛筆,帶香味的橡皮,很多好吃的,數不清。
我隻想回山裡去,急于想讓别人看到我的那些自動鉛筆有多神奇,一按,就可以寫字;鉛筆盒蓋子嗒一聲嗒一聲……
暑假過完,我該回家了。我一樣樣整理着那些我要帶回山裡去送給小夥伴們的寶貝。外婆也在幫我裝東西。她從箱子裡拿出一盒盒床單、一打打襪子……最後,外婆拿出一個帶三層籠屜的閃閃發光的鋼精鍋。
她在猶豫,自言自語道:“這……帶不帶得下?”
我一口就回答道:“我能行!”
外婆将很多好吃的東西塞進鋼精鍋的籠屜,用繩子捆好。又拿出一個用塑料袋裹好的布包,“背上這個,這個是給你媽的,她蠻喜歡吃金橘餅。”
我像一個全副武裝的小戰士,左手右手和身後全是戰利品。我雄赳赳氣昂昂地背着、提着、抱着它們。那時,我多麼貪心,我什麼都要,不管外婆給我什麼,我都說:“我拿得動,我能行。”
外婆又說:“和你媽小時候一個鬼樣。”
外婆在退休後嫁給了一個很老的老爺子。老外公樂呵呵的,除了飯後刷洗假牙,什麼家務也不做。我覺得外婆就像個保姆,忙裡忙外。但老外公懂醫,外婆身體好他功不可沒。
我第一次給外婆錢,她低頭望着,望了好一會兒,她推開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說:“你長成大人了哦,多幫我心疼你媽,錢我不要。”
我掉下淚來,哀求說:“我小時候你給我們寄好多好多東西,你讓我報答你一回!”
外婆站在路邊舉着我給她的一疊鈔票揮手,我在出租車裡扭頭一直望着她,手也揮呀揮……
誰知那竟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外婆。
時光如梭,一轉眼,我成了我女兒的媽媽,我媽媽成了我女兒的外婆。
愛與被愛在世間輪回,我們一路走着,記得的,或忘了的,那麼少又那麼多。我時常對我的女兒講起外婆。
有一回,女兒在背人生格言,忽然問我:“媽媽,你記得的第一條人生格言是什麼?”
我脫口而出:“梅花香自苦寒來。”
女兒笑着問:“為什麼是這個?”
為什麼?因為我的外婆沒有上過學,雖然認識一些字,卻隻會寫自己的名字。她給我媽媽寫信,總是請别人幫忙。在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暑假去外婆家時,曾對着牆上的一副挂曆,用我的小手扶着外婆粗糙的大手,教給外婆寫過幾個字。
那年的春節前,媽媽收到外婆的郵包,裡面有兩封信,一封是外婆請人幫忙寫給媽媽的,還有一封是給我的。給我的那封信裡隻有一張明信片,一樹盛開的梅花,背後是外婆親筆寫的幾個歪歪扭扭的字——梅花香自苦寒來。那正是我在暑假裡照着挂曆上印的一豎排字,把着外婆的手,教給她寫的。
(一米陽光摘自《少年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