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所有思維都是過去式,留存在她日漸老去的光陰裡的,全是一個千裡之外的小名“囡囡”的姑娘。
遇見她是一個意外。
同寝室校合唱團的白文婷同學臨時去車站接千裡投奔的男閨蜜,拉了我的手兩眼淚汪汪。“蘇小桐親,你千萬要記得幫我把缺補上。你知道老班和我們那團長的厲害,這籌劃了N久的中秋節夕陽紅養老院獻愛心演出,如果我食言,後果隻怕是千夫所指。”
我目光從手機上移開一寸:“醜話可說在前頭,我隻是去湊個數,至于你會不會千夫所指——”我拖長聲調。
白文婷直接撲上來一個親密擁抱,“我就知道親愛的小桐你最好了,月餅會有的,麻辣燙會有的,羊肉串也會有的。”
看在月餅、麻辣燙和羊肉串的份上,我加入到十幾人的合唱團隊伍中,浩浩蕩蕩奔赴城南夕陽紅養老院。我們到時院長已經在門前翹首以盼多時,養老院環境幽雅,五層的白色小樓掩映在蔥茏的花木中,桂子的香氣馥郁。老人活動室臨時改成的表演場地,高矮不一的爺爺奶奶們已經排隊坐好,那樣鄭重認真的架勢,令我感覺,像是重回到幼兒園時。
她是坐在左手前排第一個的老人,花白的頭發,滿臉的皺紋,笑容像是這個季節開在原野上的一朵菊花。她穿藍色的衣服,格外的整潔,令人一見便心生親近之意。
我是冒名頂替白文婷的非社團之人,自然不敢上台去一展歌喉大獻其醜。便就近找位子坐到她身邊。她看我挨她坐下十分高興,往旁邊挪了又挪,嘴裡說:“姑娘伢坐這邊。“
憑心說,社團留着韓國歐巴發型的帥哥一曲《精忠報國》唱得真的不錯,氣勢恢宏聲調铿锵,演唱完畢後我正在鼓掌,身後卻有幾位老人退場。這樣的情形真是尴尬,老奶奶靠過來說:“唱得很好聽,你不要被老楊頭他們影響了心情。”她未盤緊的幾絲碎發掃過我的臉,一雙手,骨節寬大崎岖變形,拍在我的胳膊上,像是要傳遞一種暖意和肯定。這個老太太,不像是我們來慰問看望她,倒像是她在關懷開導我,怕我們年少而敏感的心受了委屈。
合唱團一群愛心滿滿卻未籌劃得當的同學們在台上賣力表演,台下的爺爺奶奶們卻不領情,喧嚣的音樂吵得人耳朵疼,緊跟潮流的時尚歌曲他們也不感興趣。她好幾次回頭觀望離去的同伴,又轉過頭對我笑得左右為難。
台上表演男聲詩朗誦時我扶了她從後門出來,院子裡金黃的桂花開滿枝桠,老太太扶着花樹活動一下筋骨,又折下一串桂花攤在手掌心,對我說:“用這桂花做餡,蒸的糕餅可好吃了。原來,我們還在鄉下的時候,我還自己釀過桂花酒……”
芬芳的記憶聯系起我們共同的情感和思緒,我也有一位和藹可親整天都慈祥笑着的老婦人,她為我蒸過桂花糕,釀過桂花酒。她從我出生,到我走出家門,總是伫立在小村口,口袋裡裝滿小賣部買的一元錢真知棒,五毛錢泡泡糖……
合唱團的同伴們并不隻是為老人們帶來歌舞,此行獻愛心活動還包括給老人剪指甲,洗頭發,打掃衛生等等。院長熱心地為我介紹着眼前的吳老太,兒女孫輩都定居在國外的富足老人,言語不通的隔閡,漂洋過海遠離故土的長途跋涉,使她堅決不離開家。
吳老太在院中一小塊開墾出的插花地上仔細地觀察着什麼,我走上前去,便看到剛剛破土而出的小嫩芽,她笑着對我說:“是我種的,過不了多久啊,你就可以來這裡吃蘿蔔和大白菜了。”
我握她雙手,吳老太太指甲修剪得整齊幹淨,并不需要我形式上的關懷和愛心。老人牽着我來到樹蔭下,木制的長椅上,清風吹落秋天的梧桐葉,蟬聲聒噪,不知道在何處鳴唱,興許是我的故鄉和老太太遠去的村莊。
“就在這裡陪奶奶說說話,好嗎?”同來的社團成員們已到了回去的時間,我不再記得答應過下午要和誰去逛街,城北的小吃巷好吃的東西一家挨着一家,淘寶網上那家中國風的女裝店在打七折,手機上好看的電視劇今天有更新,而養老院裡沒有WI-FI……
吳老太太回憶舊事的語氣安詳而溫馨,說小孫女小時候每天去上學總要吃她煮的荷包蛋,鄰家霸道的大公雞飛過矮牆把她吓哭了,眼淚挂在圓圓蘋果臉上,一邊大聲喊着“奶奶”一邊被追得團團轉。小時候送她去上學,看她頭上
紅色的蝴蝶結轉進了教室才回轉。夜裡她極乖,窩在奶奶的胸前吃烤紅薯。那是冬天,老北風吹得滿院子大雪,早上起來的她像隻兔子,蹦跳着要去堆雪人,凍得通紅的手掌被奶奶拉過來,暖在胸口上。
夏天的時候,奶奶煮的綠豆沙總是特别好喝,綠皮青花的大西瓜鎮在井水裡,你一口氣,能吃三大塊。隔壁家的小蘭脆聲叫着要和你一起去撲蝴蝶,黃昏蜻蜓飛滿了庭院,村莊裡冒着藍色的炊煙,奶奶煮好了飯,站在巷口大聲喊你的名字,貓咪和奶奶一起看你從暮色裡飛撲過來。抱緊你,就如同抱緊了所有的幸福和歡喜。老蒲扇扇來夜的清涼,竹床擺在星空下,牛郎和織女隔河相望,奶奶說要等到七夕,它們才可以在鵲橋上相會,你數着飛來飛去的螢火蟲,睡意朦胧,奶奶在耳邊唱一首童謠,歌詞模糊不清。
吳老太太沒有問我的名字,在那些春夏秋冬、交替着烤紅薯的甜香和老冰棒的冰涼的回憶裡,她滿眼慈愛地握着我的手。她記得親生孫女小時候的每一件事,她的喜怒嗜好,她的乖巧性格甜蜜長相,恍惚裡她以為握着的是那個紮着紅色蝴蝶結燕子般的小女孩,呢喃而嬌憨地喚着她“奶奶,奶奶”。她以為我是她,那個人在大洋彼岸非常有出息讀到博士沒有時間回來看她的小姑娘。
她的所有思維都是過去式,留存在她日漸老去的光陰裡的,全是一個千裡之外的小名“囡囡”的姑娘。這熟悉的稱呼喚醒了我遠去的童年,在山的那邊,河的那邊,羊腸小道盡頭的那邊,有一個遙望我的老婦人,也曾口齒不清的喚我“囡囡”。
電話撥通後我總是嫌她跑過來的太慢,長途的話費一分鐘要好多錢,她的耳朵已經聽不太清我叫她奶奶。常常我在這邊聲嘶力竭,聽筒裡卻隻傳來她鄉音極重的嘟哝。“我是奶奶,你是哪個?……囡囡——”
話說不上幾句常常就有太多事耽擱,我要上課了,我要寫作業了,我要去逛街了,我要和朋友去看電影了。“下次再打給你,奶奶。”挂斷電話時手機裡仍聽得到她叮囑的聲音。“放假你回來,我留了過年時的香腸給你吃。”
放假是遙遙無期的,功課繁忙而重,交朋友更是花費許多時間,鄉村景色單調而陳舊,一年年都是春天的桃花夏天的燕子和秋天村口一排排火紅的楓樹,冬天麻雀成群的叽喳。城市裡高樓大廈,柏油馬路寬闊平整,有許多機會和挑戰,我沉迷其中,樂不思蜀。
我是代替我的室友白文婷來獻愛心的冒名合唱團成員,卻在這樣的,一個中秋節桂花飄香的午後,邂逅了世上最深的愛。一個滿頭銀發的,皺紋叢生的,缺牙癟嘴的老奶奶,我的奶奶。
她絮絮叨叨地和我說話,握着我的手喚我的小名“囡囡”,那也許不是我,但此刻,我多麼感激這一聲相同的稱呼。也許世間的每一個女孩,都是她奶奶心中記挂深愛着的囡囡。
秋天日光澄澈,篩下滿地金黃,日影西斜,天邊燃燒大片瑰麗晚霞,她笑得格外開心,待我與衆不同的親愛。臨去時,她殷殷叮囑我,“下個周末可一定要來看望奶奶。”
我揮手對她作别,誠心誠意向她許諾。忍不住要頑皮一回,勾她小指。像回到小時候,奶奶送我去幼兒園,溫柔同我說不見不散。
身邊站立院長笑得一臉慈祥,我走出了門,轉過了她看不見的圍牆,院長跟過來說:“謝謝你啊,同學。老太太太過想念她的家人,哪怕每個月都有美金彙來,也抵不過有人到她跟前叫她一身奶奶。”
行走在夜晚的人流車陣中,晚風沁涼,輕送來八月的桂花香。我想快快走到無人的地方,撥通手機,哪怕等半個鐘頭,等那蹒跚着腳步的老太太接起老屋中電話,沖我大聲喊:“囡囡啦,奶奶真是想你啊……”
那個與養老院吳老太太的約定因為突然到來的一場學習競賽而成為泡影,我在嘈雜的校園裡想告訴她一聲,想說我下個星期一定過去看她。翻開手機,卻發現根本無法聯系。
人生裡有許多遺憾,它可能是我童年時沒有攥緊的飛往天空的那隻氣球,是我少年時懵懂愛戀過卻終于離散的隔壁班男生,是我高考時不小心丢失的那關鍵一分,但是沒有哪一種,你發覺失去,卻再也追不回來。比如說,再一次來到養老院的我,問起她,那個和藹可親的吳老太太。院長不在,接待我的阿姨問我,“小姑娘你是她什麼人?老太太的後事是她的親人回來料理的……”
隔岸的龍應台在說: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隻不過意味着,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着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下一個周末再來看奶奶好嗎?”
“好。”
她和她,她們,都在千裡之外,是我的珍惜,是我的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