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我九歲那年就認識楊恪了。我還記得那天,我在小區的花園裡捕鳥,大胖急匆匆地跑來和我說,“張滔,不好了,我們的兄弟叛變了!”什麼?我帶領的張家軍橫霸整個小區,底下竟然有人敢叛變?
“歸順到誰的麾下了?”我怒問。
“對方是個叫楊恪的小子,很能打,弟兄們都打不過,就歸順了。現在他們在籃球場開會,你要不要過去看下?”大胖說。
我把捕鳥的工具一扔,撒開腿就往籃球場跑,我心想我倒是要會會那個叫楊恪的小子,看他究竟是何方神聖?
幾分鐘後,我見到了楊恪。長得挺壯實的一小子,皮膚黝黑,目光炯炯,看起來蠻精神的。此時他正站在籃球場的看台上,對着幾個弟兄們訓話。我怒視着他,他也打量着我,他哼了一聲,“你就是他們的老大張滔?怎麼這麼白啊,跟個小姑娘似的。”
“你說誰跟小姑娘似的?”我從小到大最讨厭别人說我像女孩。我長得秀氣,皮膚還偏白,可我認為抛開外表,我可是有着铮铮鐵骨的真漢子。
我決定不再多費口舌,掄開拳頭就往楊恪的臉上砸去,他也不示弱,馬上一腳還了回來。我深知這是一場王者之間的較量,不敢懈怠,幾乎用盡全身解數,一拳一腳,你來我往,可結果還是我輸了。按照規矩,我以後得叫他一聲大哥,可是我怎麼抹得下這個面子?
正在我惱羞成怒的時候,大胖給我扔了根不粗不細的樹枝,我立馬接住,反手就向楊恪甩去。我原本隻是想在這場比拼中赢回點面子,可是我沒想到,樹枝像箭一樣擦過楊恪的眉,他眼睛旁的皮膚立即汨出鮮血。
我雖自稱老大很多年,但都是鬧着玩而已,何時真正見過血?當下就慌了,“楊恪,你沒事吧?”
楊恪看了我一眼,也沒說什麼,捂着傷口就往家跑了。
我一個下午都惴惴不安,直到楊恪的父母敲開我家的門,他們怒氣沖沖地和我爸說,“你家張滔實在太可惡了,把我兒子給毀容了,差點就傷到了眼睛,他要是瞎了,我要你們張滔養他一輩子。”
知道事情緣由之後的我爸把我從房間裡揪了出來,讓我向楊恪爸媽賠禮道歉。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和人說“對不起”,卻沒得到他們的原諒,楊恪媽媽一直對我罵罵咧咧,而他爸爸更是揚言要揍我一頓。最後是臉上纏着紗布的楊恪趕了過來,看到我低頭認錯的慫樣,又看到他爸媽不饒人的架勢,大手一揮,“不就是破了相而已嘛?疤痕是英雄的勳章,我一點不介意,這事就翻篇兒了!”
chapter2
也許是出于那道傷的愧疚,也許是因為楊恪那一揮手的豪邁,我和楊恪成了好哥們兒。我們帶領着一幫小弟,在附近一片小區橫沖直撞,稱王稱霸。
楊恪身上有着痞子的流氓氣息,卻又兼具行走江湖之人的一股俠氣。我們上初中的時候常常翹課出去玩,不敢明目張膽地在街上逛,怕碰到爸媽也怕碰到老師,于是我們喜歡往郊外跑。郊外有一大片田地,一年四季種滿了不同的水果,有香蕉有甘蔗有芒果,我和楊恪最喜歡的就是西瓜。我們練就了一身偷瓜的好本事,倆人蹲田邊分一隻大西瓜,直到把肚子吃得圓滾滾才慢悠悠地騎車回學校。不是沒有被抓到過的時候,但是看瓜的老伯見我們也不貪心,每次都隻拿一個瓜,他便也不計較。
我記得有一次,我和楊恪照例往西瓜地跑,剛走近就看到幾個高年級的男生在地裡對着西瓜亂踩,看瓜的老伯氣得大罵,但對方人數多,他一時也隻能幹着急。
楊恪十分生氣,“這幫孫子,這麼糟蹋東西。”
我攔住他,“算了,我認識他們,大都是初三的,而且他們人數多,我們打不過。”
“那也不能讓他們就這樣把老伯的瓜給糟蹋了。”楊恪甩開我的手,沖了上去,我覺得我也不能孬,于是也跟了上去。那是我人生中打得最酣暢淋漓的一次架,我們在西瓜地裡一次次被打倒,又一次次相扶着站起來,西瓜汁染紅我們的白校服,我們相視一笑。
那一刻,我覺得我們就是英雄。
比港劇裡那些古惑仔還要厲害很多的大英雄。
也許是我們不怕死的架勢吓走了那幾個學長,老伯為了表示對我們的感激,請我們吃了很多個西瓜。我和楊恪坐在田壟上,晃悠着雙腿,楊恪忽然笑着對我說,“張滔,要不咱以後當警察吧?”
“當警察有什麼好的?我二叔就是警察,天天不着家,錢也沒掙着幾個。”我說。
“你小子懂什麼?”楊恪橫我一眼,“我們今天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身上雖然有傷,可心裡舒暢着呢。我覺得吧,一份職業一定要有職業自豪感和幸福感,我覺得當警察就能給我帶來自豪和幸福。”
那一天,在楊恪的慫恿下,我把我的夢想從售票員改成了警察。
但是想着以後能和楊恪一起當警察,心裡還蠻期待的。楊恪那小子穿上警服是什麼樣子呢?我忍不住想象。
chapter3
沒有人能阻止時間的飛快流逝。
我和楊恪上了同一所高中,我一邊在運動場上強身健體,一邊把頭埋在書本裡為高考備戰,絲毫不敢忘記和楊恪的約定。
楊恪也在課堂念書,也在運動場上強身健體,但他還順便勾搭了個妹子,談起了戀愛。
晚自修結束,我去找楊恪一起回家,楊恪懷裡摟着一個女孩,炫耀似的和我說,“張滔,這是蘇茜,我女朋友。”
我對那個叫蘇茜的女孩并沒有多大好感,大眼睛長頭發,美女該有的樣子她都有。本來及膝的校裙被她裁得很短,露出白白的大長腿。她朝我嘿嘿笑了兩聲,轉而俯在楊恪耳邊用不大不小的聲量說道:“我不要跟這書呆子三人行。”
從此之後,上下學我都是一個人,而楊恪和蘇茜形影相随,感情日益增長。
高二那年,楊恪家出了事。他的爸爸因為賭博欠債,逃離了我們的城市,不知去向。他的媽媽為了早日償還債務,去了外地打工,家裡隻剩下楊恪和他年邁的奶奶。楊恪的生活也一下子雞飛狗跳,他再也不是以前無憂無慮的少年郎。
楊恪很久沒有再聯系過我,高二暑假的一天,他給我打來電話,約我去了西瓜地。
我們如同以前一樣,坐在田壟上,晃悠着雙腿。
楊恪叼着煙,“張滔,你說人要是永遠不長大該多好?”
“我覺得還是長大好吧,長大就可以當警察了。”我嘴裡吃着西瓜含糊地回應。
“張滔,”楊恪突然很憂傷地望着我,“借我點錢吧。”
“要多少?”我問。
“五千,我奶奶病了,我媽沒什麼錢,蘇茜還想在暑假去趟杭州旅遊,要錢。”
“你還是個學生,你怎麼負擔得起那麼多錢……”
楊恪打斷我的話,“我愛她。”
我無話可說。我家境算好,這麼多年光是壓歲錢我也存了好幾千,很快地,我就把五千塊錢借給了楊恪。
我們升上了高三。我學業緊張,重心隻放在高考上,慢慢的,我竟忘了去關心楊恪。
隻在某些同學的話裡了解過他的近況。
我聽說,他和蘇茜在杭州旅遊回來後就分手了。原因是蘇茜喜歡上了另外一個男生,那個男生能帶她去泰國,去香港,去很多好玩的地方,給她買很多她喜歡的東西。而楊恪呢,帶她去趟杭州,倆人住的還是青年旅館,據蘇茜描述,楊恪連瓶貴點的飲料都舍不得給她買,一路上喝的都是礦泉水,吃的都是路邊小吃。
在蘇茜添油加醋的描述後,楊恪在很多同學的心中樹立了一個“校園版葛朗台”的形象。
隻有我知道,楊恪真的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對蘇茜好,他能給她的,真的都給了。
但他挽留不住蘇茜。
高三第一學期期末,蘇茜辍學,跟那個有錢的男生去北漂了。
一個星期後,楊恪來找我。我們站在高三教學樓的樓頂上,吹着風,兩人很久都沒有說話。
最後還是楊恪開了口,“張滔,這次模拟考你考得不錯。”
“楊恪,其實你努力點,你也可以的。”
話一出口,我就覺得自己虛僞。那時楊恪的成績,已經在全級倒數。
但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能回頭是岸。
楊恪苦笑了一下,說,“張滔,你去當警察吧,實現你的夢想。至于我,我不打算繼續念書了。”
“是因為學費還是因為蘇茜?”
“都有吧,”楊恪歎了口氣,“我家裡的情況你不是不清楚,我媽一個人扛得很累,我也不忍心看她這麼辛苦。奶奶身體也不好,我就算能考上個大學,我也不會去讀,讀了我心裡也不會舒坦。至于蘇茜,我承認我還放不下。”
“她都已經走了。”
“我可以去追,”楊恪像當年立志當警察時那樣,眼裡閃着動人的光,“我也想去北京闖闖,一是為了賺錢,二是為了追回蘇茜。”
我知道他心意已決,也隻點了點頭,道了聲,“你要保重。”
楊恪拍着我的肩,“一年後我去你的學校看你,我這輩子是不能穿上警服了,但我好兄弟能穿上,也挺好的。”
“那五千塊錢,我一定還你。”他說。
chapter4
高三後半年,去了北京後的楊恪還給我打過幾次電話,我知道他在北京過得并不如意,工作辛苦,好不容易稍稍穩定些,蘇茜又離開北京去了深圳,于是他又追随她的腳步,毅然去了深圳。可即便他這麼困難,他還是每個月給他奶奶彙一千塊生活費,并且好幾次給我發短信,等他有錢了,一定會還我那五千塊錢,并且要回來看我,讓我一定要帶着他在我的大學裡逛一圈。
我以為,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
我真的考上了警校,可我再也沒有見到過楊恪。楊恪的奶奶和我說,楊恪在深圳發展得不錯,以前每月給她一千塊生活費,現在每月都給兩千了。他處了個女朋友,模樣長得很是俊俏。
我問他奶奶,那女孩的名字是叫蘇茜嗎?
他奶奶笑着說,“對的呀,就是叫蘇茜。”
想不到,楊恪還是個癡情種,但我也為他高興,總算守得雲開見月明。
我本想着,我也上了大學,學業并不繁忙,等寒暑假有空時就可以去深圳找楊恪玩,畢竟我和他,都是彼此最好的兄弟。可還沒等到我去找他,我就接到了蘇茜的電話。
“張滔,你能幫我聯系楊恪家人嗎,我找不到他們……楊恪快死了……”
我連夜趕到了深圳,但卻沒能見到楊恪最後一面。我聽說,他是被人打死的。他偷了一輛車,被車主追上了,車主叫來很多人,活活把他打死。
楊恪的媽媽後來趕到,她抱着楊恪,一直隻重複一句,“我就知道,你給我的那些錢,來路不正……我該阻止你的……”
蘇茜站在遠處,沒有說話,沒有流淚,甚至沒有表情。
“楊恪為什麼會去偷車?”我問她。
“我怎麼知道?又不是我叫他去偷的。”蘇茜仰着頭,很是倔強。
“你是沒有叫他去偷,可你這身上的好衣服,你背的包,是他的工資能負擔得起的嗎?你這是逼他去死。”
“他樂意,”蘇茜從包裡拿出一疊錢,“這是兩萬塊,還你五千,還有一萬五給他奶奶吧。我和他,不相欠什麼。”
她那個潇灑的轉身,讓我覺得楊恪死得真的很不值。
chapter5
楊恪走後的很長時間裡,我都不怎麼願意回家,那個小區的每棵樹、每條路,都能讓我想起楊恪。
我常常能想起和他經曆的每一件事,總感覺他依然在我身邊,某一天就會在我面前出現,對我說:“張滔,好久不見啦,咱一起去吃個西瓜吧。”
楊恪的奶奶蒼老了許多,放假的時候我常常回去陪她聊天。她喜歡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翻看那本很舊的相冊,給我講楊恪的故事。
有時候她會恍惚間說道:“如果楊恪還活着,該多好。”
我一個人去了我們以前常去的那片西瓜地。看瓜的老伯已經不在了,我一個人坐在田壟邊,身邊已經沒有了那個陪我說話的人。
那個眼邊有一道傷疤的楊恪。
那個和我一起逃課、一起偷瓜的楊恪。
那個和我一起打架的楊恪。
那個說長大了要當警察的楊恪。
我們并肩走過很長的路,我們在青春的領地插旗為王,我們攜手打過幾場戰役。
我還能清晰描繪出他的臉,他卻真的從我身邊離開了。
小區裡的人偶爾會談起他。
“那個楊恪,真的挺可惜的,才十九歲的小夥子……”
“可惜什麼啊?我早就知道他會是這樣的下場,以前在小區裡橫行霸道,當孩子王,出了社會後沒賺錢的本事,隻能去偷去搶,才會落得這樣的結局嘛……”
楊恪,那些人談起你,像談起樹林裡的風,天上飄過的白雲。
隻有我懷念你,就像懷念一個老戰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