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零點的黃骅。
去黃骅的前一天晚上,我趿拉着拖鞋去兩條街之外的屈臣氏買洗漱用的旅行套裝,路過湖濱苑的時候聽見有人喊我,四下掃了一眼并沒有看見熟人,剛轉過身,王岱騎着摩托車從背後沖出來一個緊急制動停在了我的面前。
“喊你半天都沒反應。”
“哦,我戴着耳機呢。”
“你幹嗎去?上來,我送你過去。”
我摘掉耳機指着不遠處屈臣氏綠色的廣告牌說:“買點東西,明天下午的動車去武漢。”
“武漢有什麼好玩的啊,跟我們去看音樂節吧。”他拿着手機翻了半天找出來一張黃骅音樂節演出陣容的海報圖片,指着上面幾個赫然醒目的名字說:“有李志,有謝天笑,有二手玫瑰,這陣容特别牛吧?”
我當即蹲在路邊退掉了去武漢的動車票。王岱跨在摩托車上一臉佩服地說:“你對李志真是愛得深沉啊,我以為憑你一貫的風格肯定要糾結半天的。”
我白了他一眼沒有說話。我不知道如何對他解釋并非是因為李志,而是因為我在左下角最不起眼的一個位置裡看到了你的名字。Y,在我們認識的第七年之後,你的名字終于被印在了海報上。
2009年我們剛剛認識。我以吊車尾的成績混迹在重點中學的學霸當中,每天除了上課寫小說就是看搖滾樂雜志,青春漫長得仿佛沒有邊際線。距離我千裡之外的北國小城,你正背着幾百塊錢一把的木吉他沿着長長的鐵道線不停地奔跑。我們在文學網站的音樂版塊裡遇見,你發了一首如今聽起來特别稚嫩的原創歌曲,但當時卻着實讓我驚豔了一下,我倨傲地發私信給你說:“我要和你做朋友。”
那是互聯網最黃金的幾年,傳統音樂受到了數字音樂的巨大沖擊,我翻遍所有小城才找到一張你極力推薦我聽的LeonardCohen的新專輯,你說:“除了Bobdylan,這世間還有一些很酷的老家夥們,他們拎着酒和琴行走在時代之中,詩意地歌唱歲月、愛情和死亡。”在周圍的男同學都在讨論理想氣體的狀态變化過程時,這段話在我心中的震撼程度無異于一場劇烈的海嘯,原來在試卷與高考之外還有一個那麼廣袤無垠的世界,而僅僅隻比我大了兩歲的你用詩意和才情,在我剛剛踏入青春的時候幫我描述出了那個世界最美好的樣态。
即使過了這麼多年,我依然還是那個心裡裝不下事情的小女孩,知道要見到你,去黃骅的前一天晚上我睡得并不踏實,做了很多與你有關的夢。我們明明從未在現實生活中見到過,可夢裡的每一個細節都清晰無比。你站在我高中的教室門口喊我,我趁着物理老師不注意,拿着課桌裡的酸奶就偷偷溜了出去跟你跑到學校後面的空地上,你穿着白色襯衣抱着一把吉他坐在一棵榕樹底下唱歌,夕陽在下課鈴聲響起的時候沉默得暗了下來,把人的影子拖得很長很長,我拼命朝着你走去,眼看着隻剩下半米的距離,你卻消失不見了。
或許是我們對于這座被京津冀包裹着的城市過于期待,才會在踏進黃骅城區看到它尚未真正發展起來的頹敗氣息的時候顯得有些悻悻然。哦,原來它和華北平原上任何一座縣級市并沒有太大的區别,預定的賓館外面就是一片荒草叢生的空地,周圍的村民都以一種睥睨邪教組織開大會的目光打量着一群又一群奇裝異服五顔六色的頭發在風中飛舞的年輕人。現場聚集了很多從不同城市奔赴而來的人,搖滾不死金屬永恒的黑色大旗在眼前晃來晃去,王岱抛出帶來的熊本熊和一群陌生人玩起了人浪,那些紮着髒辮、穿着鮮豔的東北大花衣服,被高速運轉的生活壓力壓抑着的男孩女孩在那一刻笑得無比燦爛。你的演出在第二天下午六點的副舞台,于是第一天的樂隊唱了哪些歌我幾乎都忘記了,隻是記得彩色煙霧在人群裡冉冉升起,戴着黑色墨鏡的陳粒聲音妖娆地唱完一首歌後說:“來到黃骅才知道,原來蒲公英是可以吃的。”
在哄笑聲中,王岱他們幾個打量着我說:“她的狀态不對。”但也僅僅隻是如此而已,我很感謝他們并沒有追問我到底怎麼了,因為我并不知道如何對他們解釋,甚至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如何為我們之間的關系做一個定義,網友?太過于淺薄,戀人?但我們好像從未開口說過喜歡彼此。這種渾渾噩噩的狀态一直持續到第二天你登上舞台。
第二天氣溫驟變,穿着裙子被凍得瑟瑟縮縮時,王岱看了我一眼神秘兮兮地說去給我找件衣服,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就朝着一群人走去。我以為他要打劫,吓得趕緊跑過去攔住他,他卻擺了擺手指着那群人說:“這是我朋友,他們也是山東的。”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三胖和他的小團夥,他們坐在毯子上聊天,旁邊耀武揚威地豎立着一杆印着“三胖子”的大旗。我所有低落的心情在見到他們之後開始轉變,我們在料峭的海風中喝啤酒,手挽着手在衆目睽睽之下大聲歌唱,在擁擠的人群中高喊着牛逼。我覺得音樂節最大的魅力就在于它是一個魔法般的集體體驗,是一個集體賦權的過程。你會在音樂的熱力中得到感動,得到力量,并且相信你真的可以和旁邊的人一起改變什麼。
我們坐在草地玩丢手絹的遊戲時,副舞台上有歌手在調音,低沉聲音的麥克風裡傳來了兩聲低沉的聲音,坐在我旁邊的倩倩回頭看了一眼說:“這歌手長得還挺帥啊。”我沒有戴眼鏡,幾十米之外對我來說是模糊一片,可我還是聽出來了那是你的聲音。于是拔腿朝着副舞台跑去。
七年前,你坐在電腦屏幕前說:“我給你唱首生日快樂歌啊。”我坐在透不過氣來的網吧裡笑得樂不可支。
七年後,你穿着白色的背心套着一件藍色的牛仔襯衣抱着吉他站在舞台上說:“我叫Y,我給大家唱首歌。”觀衆全都聚集在主舞台,副舞台下面隻有零散的十幾個人,暮色染上黃昏,我怔怔地站在距離十幾米空曠的草地上,猶豫着要不要告訴你我們曾經認識過。
七年,隔着幾千公裡的距離,隔着數不清的長亭古道的告别,隔着剪不斷的碼頭港口山長水闊的牽念,我們早就是兩條路上的人了。我其實最想告訴你的是,那個十六歲在你面前嚣張得以為自己和四海衆生不一樣的女孩,她沒有考上理想的大學,沒有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她終于還是湮沒在了人海裡。可最後我隻是聽見自己問你:“今天是我的生日,你能給我唱首生日快樂歌麼?”
你絲毫沒有猶豫地答應了,雖然因為時間關系沒有唱完,但這對于我來說已經足夠了。我被王岱拉到主舞台的第一排,一邊聽着我最喜歡的李志,一邊用小号在你微博底下留言:“請你一定要繼續唱下去。”發出去,擡頭,李志正在唱着:“我已經不會經常想她們,可是過去怎能全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