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做夢都沒有想到,牧藍會來敲我宿舍的門。不修邊幅的我被打遊戲的室友催促着開門的刹那,嘴裡叼着的紅豆餅“啪嗒”一聲落了地,哦不,是落在了牧藍的人字拖上,裡面冒着熱氣的餡兒就貼在他腳趾頭上。
“你……”我瞠目結舌,牧藍面無表情地遞給我一瓶紅花油,然後立刻蹲下身,把那塊紅豆餅撿起來扔進垃圾桶,口中還倒吸冷氣,“嘶……好燙。”
我還是瞪圓眼看他,說不出話來。“剛才對不起,我朋友玩心起了,把我往你那邊推,傷到你了。”他又站起來,漂亮的眼裡滿是歉意。
樓道口傳來一陣陣鬼叫,夜都深了,那群打了雞血的同學還在慶祝。
呆頭鵝一樣的我磕磕巴巴道:“啊,是我抱歉……腳還疼嗎……”我皺着眉看向他被燙得微微泛紅的腳趾頭,終于反應過來重點是什麼,“你說,你剛才撞到我了?”
高挑英俊的牧藍也愣住了,随即點點頭。
終于,我控制不住地一聲尖叫,原本站得筆挺的牧藍被我一驚,往後趔趄了一步。
“剛才把我撞倒的是你?”
2
一個小時前,我拖着疲憊的身軀進入電梯,昏沉間錯按成三樓,電梯停止上升時我還慶幸“今天出乎意料的快啊”。
一出電梯,我就被漫天鋪地的呐喊聲淹沒了,一群人聚在門前廊追逐着嬉笑着,環視周圍門牌号覺得不對勁的我突然被人撞倒。
電梯正好半開,我無助地摔倒在地,被門給卡住了。門裡的男同學虎軀一震:“媽呀吓死我了。”語畢拍拍胸脯,還不忘深深地白我一眼。
真是會心一擊。腳踝扭傷倒地難起的我不得不感歎人心涼薄。
所以這個時候,我非常感激把我拉離地面的人。但當我擡起頭想道謝的時候,又恨不得自己現在仍卡在電梯門口。
面前的人戴着一頂長長的巫師帽子,眼睛四周塗得黑洞一般,眼角一條一條血紅的痕迹,半張臉緊緊貼着骷髅皮……
我感覺被他拉着的手黏黏糊糊,狐疑着舉起來一看,手指間都沾着詭異的紅色液體……
我一狠心一閉眼,用力後仰,想把頭往牆上撞。有點熟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你别怕,我們隻是在慶祝萬聖節。”
我還處在驚吓之中,沒出聲。對方沉默半晌,複又開口:“那要不這樣吧,你閉着眼睛,我扶你起來,轉身後你别回頭,一直往前走。”
我一邊抖着嘴唇一邊說:“我腳踝扭着了,疼,走不了。”他沒再說話,打橫抱我起來,腳步有些不穩。我趕緊開口:“我住606。”接着把眼睛閉更緊。被人像寵物一樣抱起來的感覺有些尴尬,卻又有點奇妙。我能聞到他懷裡淡淡的香氣,同時又聽到他輕微的喘息聲。
他把我在寝室門口放下,等我站直,才轉身走了。我終于睜開眼的時候,隻匆匆在電梯門縫間一瞥他的背影。
我揉揉眼睛,這背影好熟悉。
3
一小時前鬼模鬼樣的牧藍現在衣冠楚楚地站在我面前,這對比讓我着實有些難以接受。
牧藍一臉無辜地看着我:“是我,真的對不起……”他見我沒動,從我手裡拿過紅花油,打開後又蹲下身:“你腳踝扭傷嚴重嗎,先抹點藥,這麼晚了附近診所都關門了,”細心地把藥油倒在指尖,在我腳踝邊勻開,“需要的話明天陪你去醫院。”
我低頭看他蹲着給我抹藥的樣子,眼眶突然泛了紅。
我還清楚地記得,兩個月前,我是怎樣在辯論社B組擠破頭,拿到和牧藍所在的A組比賽的名額,又是怎樣夜夜通宵準備資料,各種抱大腿找了社裡的精英大神們讨教經驗。
最後在和牧藍對峙的時候,我把我最有把握的辯詞字正腔圓地說了出來,我氣勢洶洶,胸有成竹,我都聽到了對方辯手倒吸冷氣。
可是牧藍,他隻是冷靜地看了我一眼,片刻思索,然後引用了一句我沒聽過的名言,把我駁得無話可說。那時場上一如既往爆發出熱烈的掌聲,都是給他的。
那次辯論賽我沒能赢他,聽别人說,隻有赢了他的對手,他才記得住名字。
而那次,是我好不容易争取到赴台交流的名額,追随牧藍做了交流生之後,下決心為他做的最後一次努力了。對,我一直沒告訴你們,我是個失敗的暗戀者。
牧藍抹完藥,起身看我,幹淨的寸頭下眉頭皺得很深:“很疼麼?要不現在打車去……”
“不是……”我喉間哽了一會兒,“不疼,不疼……”
如果我是牧藍,我一定覺得眼前這個女生很奇怪。明明說着不疼,卻矯情得哭個不停。
淚眼間,我聽到牧藍一聲輕輕的歎息,溫柔又無奈。我手裡突然被塞了一張紙條,他溫熱的手掌握了我那麼一小會兒,又離開了。
“要是過幾天還疼,打我電話。我陪你去醫院。”“好。”“别哭了。”“好。”
面對他,我簡直想說一萬次好。
4
因為牧藍,我扭傷了腳。
這樣的聯系,聽起來似乎有着無限的發展可能,但這之後,我冷靜想了好幾天,終于想清楚了。
自己不能再是每天隻知道憧憬的小孩子了。入學時候,在新生畫展上,那幅風格獨特色調憂郁的畫被我一眼相中,右下角的署名就是牧藍。自那時起,我心尖輕輕放了一個人。我沒有想過能夠長伴他身側,這兩年來,我想的大概隻是,他至少可以知道我的名字。
可是他并沒有。
我想我們之後也不會再聯系了。就沖這個,我喝了兩罐啤酒壯膽,給牧藍發了一條短信,一邊在心裡向自己保證——這一定是我最後一次聯系他!
我手指飛快打字——“童話裡都是騙人哒!”收到回複不算意外,令我意外的是……
“段檬?”
我剛才告訴他我的名字了嗎?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個答案,适逢酒勁上湧,不勝酒力的我暈暈乎乎間,随手打了個“哈!”搖晃着走到床前,倒頭就睡着了。
轉醒之時,鼻息間都是室友燒菜的香氣,我掙紮着起身要開窗繼續睡,室友一個枕頭扔過來:“段檬你睡了一整天了!”
我想辯駁,那是因為我喝了酒!喉間一陣幹渴,手機又突然響了。
“喂。”我啞着嗓子,聽得對方一陣沉默,正想挂電話,卻被牧藍的聲音給徹底弄醒。
“剛起床?”“……是啊。”“等會兒有空嗎?我要去超市買東西,挺多的,我一個人拿不下。”
我第一反應竟然不是“好的”,而是:“你室友呢?”配上我剛起床冷冷的聲線,着實是一種婉拒。
牧藍也愣住了,頓了頓:“今天遊戲直播,室友沒空理我。”
“哦,我先起床。”“嗯,我在樓下等你。”
即便不打算暗戀他了,體面點還是必須的,蹲在衣櫃前挑挑揀揀半小時的我終于撈起一條連衣裙,清清爽爽地出了門。
牧藍沒有騙我,他一個人真的拿不下那些東西。半小時後,自帶的三個大購物袋都裝滿了,他一手一袋,我提那袋最輕的。
出了超市,夜風有些涼,我嘟囔着“好冷诶”,他轉頭看我想說些什麼,卻被電話打斷。
還沒貼近耳朵,甜膩的女聲就擴散在了空氣裡:“牧藍,我要的東西買好沒?”
牧藍轉過身,背對着我,語氣溫柔:“好了。我給你送過去吧。”
哦,原來是幫女朋友買的東西。真是體貼的好男朋友。我一手提着購物袋,一手在肩上摩擦,微微瑟縮着身子,擡起頭看看月色。
感覺天更冷了。
5
牧藍這個磨人的小妖精,一不小心就讓我愁腸百轉,終于,我狠下心來。
就在我保持了“再也不和牧藍有半毛錢關系”的狀态長達半個月之後,他一通電話又讓我繳械投降。
這回竟然不是讓我一起跑腿。“我包了餃子,太多吃不完,下來一起吧。”
我乖乖下樓了,沒别的,隻是覺得浪費糧食真的太不道德。
進了他們宿舍,我才發現,這家夥扯謊了。寝室裡站了近十人,有男有女,都端着碗,有說有笑的,倒是我,看起來像是個不速之客。這麼多人,怎麼會吃不完呢。
再看牧藍,他背對着我,微微彎着腰包餃子,灰色的線衫妥帖又襯他氣質,要說在我眼裡最完美的廚娘,除了我媽,大概就是他了。
在逐漸熱絡起來的飯桌上,我見到了陪牧藍跑腿那天給他打電話的女生,大家都說,這妹子是牧藍的小表妹。可是表妹看表哥哪裡是這樣的眼神,缱绻,剪不斷理還亂,如同細絲織就。
除了餃子,牧藍還燒了隻啤酒鴨,小表妹剛叫嚷着“我要吃翅膀”的時候,牧藍就已經夾進我碗裡了,嘴裡還嘟囔着:“吃了鴨翅膀,以後就算扭到腳也沒關系了,你可以飛。”
這尴尬的場面持續了幾秒,我和另一位擁有鴨翅的同學一齊向小表妹碗裡添了她夢寐以求的翅膀。
宴席最後,小表妹和和氣氣地跑來跟我要了微信微博等等聯系方式,我也和和氣氣地同她道了别。
隻要你不是牧藍女朋友,一切都好說。唉,我怎麼又對牧藍動了歪念。
6
事實證明,是我太年輕。我真的低估了小表妹的殺傷力。
入台交流的學費不便宜,寶島的消費水平也不低,此外,為了支持自己遊山玩水,我被朋友慫恿着做了代購。
做代購的代價是什麼?社交方式裡不少朋友最後會同你陌路,留下來的,除了掏心掏肺的死黨、爹媽,就是和你有利益互需的購買者了。牧藍和他的小表妹倒是例外,牧藍,我猜他已經把我屏蔽了,小表妹則常收我一些禮物,大概也不好意思拉黑我。
錯就錯在這裡。就在我的代購事業日漸蒸騰的時候,小表妹發了一條微博,圈了我,po了一張她慘絕人寰的自拍照。
照片裡,她原本瓷白漂亮的臉蛋呈現着異常的紅色。“段檬姐,我用了你送的洗面奶之後,臉變成這樣了。”下面的評論一條比一條難看,堪比毫無素質的水軍,但我知道,這些都是平常和牧藍還有小表妹有聯系的朋友。
我代購的洗面奶,我很多朋友在用,皮膚最容易過敏的室友也在用,都沒什麼問題。但我不能保證小表妹用也沒問題。我提了一大袋子水果上樓慰問她,卻吃了閉門羹,離開之前聽到門裡傳出來牧藍溫柔的聲音,好脾氣地哄着她。
大概是因為我的洗面奶傷了心愛小表妹的臉蛋,牧藍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聯系我。
我開始思索另一個問題,我後不後悔呢?後悔和牧藍又有了聯系,從而認識小表妹,到如今把自己的代購事業給搞砸了。
我想了很久,直到小表妹那條微博下面逐漸有了支持我的聲音,直到我的客源不知何時起又漸漸地增多了。
直到我看到牧藍發的那條微博。他po了些照片,是一群買過我東西的同學給我的質量證明。更重要的是,他替我澄清了那個事實——小表妹臉蛋受損是因為她室友往她洗面奶裡加辣椒水。
我覺得自己真是個傻帽,喜歡就喜歡了,敢愛敢當,哪來那麼多後悔。我幾乎是飛奔下樓,到達三樓前,樓梯口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
走廊上燃着漂亮的燭光,小表妹上前給了牧藍一個熊抱。
“牧藍,我喜歡你,生日快樂。”
牧藍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想想也知道,必定是欣喜無疑。
牧藍轉過頭來和我對視的那一刻,我冷冷地回望他,轉頭走了。
哦,對了,今天是他的生日。不管了。
7
清淨了好一陣子,我揣着兜裡的錢,精打細算地想着夠我去哪裡旅行。似乎不管去哪兒,都缺了那麼點。
及時又意外的微信來了。是牧藍,他問我:我們打算這幾天去南部玩,訂的民宿是十人間,但我們隻有九個人,你要不要加入?
加入就意味着,費用可以平攤,我就解決了我的經費問題。
鑒于我向來是個沒骨氣的人,不消片刻,我回複了他:好。
一行人整裝待發,我找了半天,竟然沒見着小表妹。但有句話說的好,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我便沒再想牧藍他們倆的破事兒,隻顧着玩個盡興。
南部擁有碧水藍天,茂盛草木,新鮮空氣,什麼都很好。唯獨不完美的地方就是,原本回程前一天下午要去浮潛,但風浪太大,工作人員拉了警戒線,不讓潛了。
晚上我們在露營區住,搭了幾個帳篷,大家都在燒烤,說笑,唯獨我悶悶不樂。你說好不容易來了台灣,來趟南部,怎麼能不去潛水。
來我的帳篷前蹭插座的牧藍見我一臉肅冷,問清緣由之後,他也沉默了。我就知道,他隻是随口問問。
帳篷裡沒有被子沒有枕頭,我失眠整晚,把腦袋擱在小風窗上看風景,卻不期然地看見了牧藍的臉。
他示意我出去,我思索片刻,随他出去。他開始拉着我跑,我幾次想甩開,卻又被他握住:“你腿短跑不快,跟着我,快點。”
浮潛區已經有人在排隊了,原以為要泡湯的心願,這會兒竟然得以實現。
最奇妙的是慢慢入水的刹那,我有些害怕,牧藍握住我的手,在每一波海浪要把我沖後去時,他都及時地拉着我,避免我撞到礁石。
各色绮麗的遊魚在我們眼前溯遊,海草悠悠漂浮,碧藍的海水中,我們也像兩隻遊魚,飄蕩着,陪伴着。
摘了氧氣罩的第一刻,我腦子就進水了,十分煞風景地說了句:“你心愛的小表妹怎麼不來。”
牧藍眉睫都潮濕,眼睛越發深邃:“不想帶電燈泡。”我大腦瞬間當機,有些東西理不太清。“電燈泡?她不是給你表白了?”
牧藍歎口氣:“對啊。但是我拒絕了,”他無奈地看向我,“從小就知道她喜歡我,但是妹妹就是妹妹。”
見我眉頭糾結,低頭思索,他輕輕把手心覆在我腦袋上,“你怎麼這麼蠢,”他像是自言自語,但我知道是說給我聽,“段檬,你知道嗎,那時候我什麼都還不是,最喜歡的事情是畫畫,而在我的畫前流連半天的,隻有你。”
我愣了老半天,震驚難以言表,他還是笑着,越湊越近,突然用力甩甩頭,沾着的海水都到我臉上了。
我咬着牙:“牧藍!”他冰涼的臉頰突然貼過來,幾乎是耳語:“聽說陽明山上三月有櫻花,放了寒假回來一起去看好不好?”
這次我沒猶豫:“好。”
來日方長,我要對他說足一萬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