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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驕陽

時間:2024-11-05 01:59:37

已經八月,陽光是一年中最燦爛的時候。她站在陽光底下覺得自己的黑暗無處尋覓覓,一點一點把冰封的情感釋放。

廣麗推薦: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1~

你是不懂文字的力量的。如果懂,你怎麼敢這麼肆意妄用。

外頭的天是昏沉沉的,周遭的氣壓格外低。

要下雨了,現在回去拿傘不知道來不來得及。紀念望着天邊滾滾而來的烏雲在心裡想着。

“喂,紀念,你忘拿傘了。”

身後有人叫她,她回頭看見安妮剛從樓梯口蹦下來,手裡拿着兩把傘,其中一把是她的。她接過對方手裡的傘,然後兩個人肩并肩一起走。

路過學校門口的告示欄,安妮站住,興緻盎然地看了一會兒,問:“紀念,你覺得他們之間哪個人會得冠軍啊?”

她側頭看了一眼貼在告示欄上的比賽進程,又看了一眼貼在旁邊花裡胡哨的求票帖。這個寫作賽從開始到現在不過一個星期,但是比賽俨然已經到了白熱化程度。備受關注的幾個人在争票方法層出不窮,原本的寫作比賽到如今幾乎要發展成文藝大比拼了。

這是學校這麼多年第一次舉辦關于文學的比賽,明明隻是試個水,出乎意料地得到衆人喜愛,倒是讓舉辦的老師受寵若驚了。

紀念笑笑搖頭:“不知道。”

“确實挺難選的。”安妮表示認同,突然想到什麼,側頭問她:“不過,你為什麼不參加啊?我記得你不是也喜歡寫東西嗎?”

她轉頭,繼續走:“我的文字是拿不上台面的。”

跟在她身後的安妮不懂:“為什麼?”

紀念沒有回複她。

過了一陣,天,真的下起雨了,剛開始還是風,隐隐帶着狂躁的氣息,不一會兒就傾盆大雨,猝不及防。

路上有行人一時來不及躲避,被豆大的雨點打得抱頭鼠竄。

紀念看着雨水順着傘骨滑下。她感受着雨點打落在傘上越來越重的力量,一下一下,是天空用盡全力地宣洩。

是懂得的,因為承受過,也因為曾經是釋放者。痛苦過,也讓别人痛苦過。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2~

你是不會懂的,文字能夠多麼傷人。隔着屏幕,隔着時空,隔着空間與時間,一樣能夠傷人于無形。

你怕是永遠不會懂的。

什麼時候你開始懂得了,那個時候,你寫出來的東西才會如願以償讓别人喜愛吧。

“他說我的文字,不忍卒讀。”

“怕是不堪吧。”

周遭哄堂大笑起來。

林生的笑很是難堪,張張嘴想說什麼又閉上了,終究還是什麼都沒有說,也隻是跟着傻笑了兩聲。

不忍卒讀。不忍心一下子看完。

不堪卒讀。文章水平低劣,讓人讀不下去。

一字之差,意思卻千差萬别。有些人不會知道的,她們用自己引以為豪的東西,在傷人。

紀念看着自己的筆尖,鋼筆尖抵着紙,任墨水沿着那個點在紙上暈染開來。

鲶魚牌的墨水,什麼都好,唯一的缺點就是貴。用這麼貴的東西因為情緒起伏而渲染白紙實在是太奢侈了。

昨天去便利店購買新出的彩墨時遇見了老徐,他端坐在收銀台和老闆談天說地。

老徐饒有興緻地拿起她看中的墨水仔細看了下,說:“很張揚啊這個顔色。”

她低頭看,是了,太陽一樣的色彩。夕燒,名字也美。

确實是不适合寫在作業本上的墨水,卻适合獨自宣洩,所以在看見的第一眼就想買下。

反正是給我自己看,張揚些又有什麼關系呢,她想。

下午送作業去辦公室,被老徐叫住。她回頭,他正拿着她的作文本笑:“怎麼,感覺你最近文章裡頭的戾氣沒了。”

她沉默地看着他,想了想,偏頭回複:“那個時候年少無知的瘋言瘋語罷了。”

“挺好的,有時候我看着你收斂鋒芒覺得欣慰,但因此看到你也沒有畢露又不知道該怎麼想才好。”老徐感慨。

她沉默不語。

現在的語文老師端着白開水走過:“喲,什麼風言風語,我怎麼不知道。”

老徐笑眯眯:“我這個學生可是有才得緊呢。”

“确實是,作文寫得挺好,好好發展沒準能出個名堂。”

“唉,我教她的時候可沒想過以後會有老師這麼說她。就怕她把以後的老師給氣着。”老徐調侃。

她瞥一眼過去,沒憋住,笑了。

~3~

高二時,她的作文分數從來都是兩極分化。

老徐看着她脫題脫得嚴重的作文笑得喘不過氣。

“你這孩子真的一定要這麼直白嗎?不能改改這脾氣?”

她假裝沉思:“可能是因為我有文人風骨吧。”

“文人風骨讓你語文差點不及格?紀念,不管怎麼說,你這個25分的作文分可不怎麼好看啊。”

老徐笑眯眯看着她:“魯迅為什麼棄醫從文?”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音調提高了。

“我不知道。”依舊平淡。

“那真是奇了怪了,一個連魯迅為什麼棄醫從文都不知道的學生總是考第一名,你說這是我的成功還是我的失敗?”老徐沒有絲毫生氣,依舊笑眯眯。

她但笑不語。

為什麼?因為運用得好,筆比刀要更加入骨三分。刀隻能插進血肉,筆卻可以滲透到骨子裡。

那些人說她低調内斂,其實不是的。她有着屬于自己的嚣張和放肆,心裡驕傲到不行。就像是現在,她仗着老師對她的欣賞和喜愛肆無忌憚。

老徐再一次因為她大逆不道的文章搖頭,“魯迅寫錯字可以是魯迅體。你不可以,在你還什麼都不是的時候,你就什麼都不是。”

她沉默,然後點頭。這個道理沒有人會比她更懂。

就像是老徐第一次看見她的文,對她說,“你筆下有猛獸。”

她擡起頭緊緊盯着他,放肆又滿不在乎:“傷到你了嗎?”

他一愣,笑了,點頭:“是的,傷到我了。”

他以為這是一個有些許才氣的姑娘慣有的不羁,其實這隻是她的武器。

~4~

你知道什麼叫妙筆生花麼。

那你知道什麼是一筆抹殺嗎?

她是在那個時候感受到文字的力量的。比語言還要犀利,還要入骨三分,讓周遭的一切都顯得蒼白無力。

那是第一次,她躲在家中,看見母親哭得悄無聲息,她的繼父拍打着她母親的後背,皺着眉頭在輕聲安慰。

她想起來那個戴着眼鏡的胖胖的老師,笑眯眯地摸着她的頭說,“你的文字會傷人。”

母親問她是不是故意的,她無辜擡頭,心裡卻一清二楚,她就是故意的。那些不能言說的,她用文字表達出來,達到一樣的效果,讓對方痛不欲生。

你看過《死亡筆記》嗎?

寫上誰的名字就代表着誰要死亡。

這是語言以文字表達的最殘酷的方式。

她的日記就是她的武器。放在最顯眼的位置刻意給她想給的人看,一擊中的,達成目的。

終于,她的母親來到她房間強顔歡笑面對着她:“念念,你想回去看看嗎?”

她看着母親眼角泛紅明顯哭了很久的眼睛,沒有說話緩緩點頭。

~5~

她去老徐家玩,整個裝修風格就是簡單,除了必需品沒有什麼多餘的裝飾東西。如果不是茶幾上明顯時常動用的茶壺,幾乎讓人覺得沒有什麼人氣。

她問老徐,老徐笑笑:“一個孤家寡人沒什麼需要的。”

然後她看見書架上的幾個相框。

一個三歲的小姑娘抱着一個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熊站在草坪上笑得眼睛都睜不開。

再下一張是五歲時候,小姑娘已經開始變得冷淡了,不符合這個年紀的孩子該有的沉穩,她自己背着書包站在校門口,微微皺着眉頭,氣鼓鼓的兩腮。

許久,她才聽見自己的聲音:“她是誰啊?”

“啊,我姑娘,好久不見了,現在也有你這麼大了。”老徐忙着泡茶沒擡頭。

“好久是多久?”她追問,迫切的口吻帶點不明不白的埋怨。

“嗯?”老徐愣了下。

“不好意思。”她反應過來自己的魯莽。

“啊,也沒什麼,就是她五歲和她媽媽去了美國,後來就再沒見到了。”是很含蓄的說法,紀念知道自己不該問下去,卻依然忍不住。

“你不想她嗎?”

“我的女兒我清楚,就算我不在她身邊她也會好好的。”老徐答非所問。

不,你不清楚。紀念笑着搖頭。

你不清楚,五歲的孩子已經會分辨自己為什麼隻有媽媽而不見爸爸了,她已經知道了自己是不是被遺棄這件事。

老徐沒買菜,說好的随便吃吃就是随便吃。他炒了一盤蛋炒飯,另外煎了一個荷包蛋放在上頭。

蛋包飯裡有蔥花。一碗蛋炒飯放了至少3個蛋,是很奢侈的吃法了。

她吃了一口,終于露出微笑。看他,他嘿嘿笑:“我家姑娘原來就喜歡這麼吃。蛋炒飯得放蔥花,然後還得另外煎一個荷包蛋。”

原來,是多久的原來。

而你還記得。

~6~

你有執念嗎?

什麼?

執念。念念不忘,必有回響的事。

那念念不忘也沒有回響的是什麼呢?

她沉默良久,是奢望。

是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奢望。

文字傷人的力度往往大于任何兵刃。它的力量在于,每看一次,便入骨一分,且難以愈合。

她很會利用文字傷人,比肉體帶來的痛苦更傷及精神層次的自尊。曾經有人譴責她,這樣評論她的文字:以最為平淡的口吻給予了對方重要的一擊,逼到崩潰。

她有時候也會想,何必呢,有什麼深仇大恨呢,當筆尖觸到紙張時,卻又控制不住言語的犀利。

有人說她躲在幕後看幕前的人啼血。

文學比賽以最荒唐的局面結束,學校在白熱階段終于出手幹預了。在高三,課業如此繁重的情況下,不允許有過度多的會引起分心的東西出來。而這場比賽已經開始讓人不得不注意了。

是不了了之的結局,好像沒有誰赢也沒有誰輸。

隻是熱潮依舊沒有下去,班上讨論最後的冠軍得主依舊熱烈且積極。

紀念路過,看見林生的桌子上已經沒有原來的名著小說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系列的化學生物題庫。

她淡淡瞥一眼默不作聲,舉起手上的茶喝了一口。誰說沒有輸赢,有些東西即便不到最後也足夠了,誰赢誰輸一看便知。

過去的那些又怎麼會突然就消失,宛如了無痕迹。

就像是她早已不是徐年,這麼多年,她一直是紀念,在五歲移民改姓時。

像名字一樣,沒有留下一個字,她也變得徹底。

十年的距離,足以讓她的父親忘記她的樣子。

可是,心裡知道不會忘記。

他會做蛋炒飯,會記得放蔥花,會記得那是我家姑娘愛吃的。

而她,任性荒唐多年隻為了這兩年能夠獨自回來看看,看看那個以為把自己遺棄的執念。

~7~

高考結束,她出校門看見了林生。他好像考得還不錯,臉上挂着笑,看見紀念也伸手打了一聲招呼。紀念看着他的背影,叫住他然後朝他走過去。

林生回頭看她,一臉驚訝卻也沒有說什麼,靜靜等着,然後兩個人一起慢慢走。

“你為什麼沒有繼續寫了。”走了一段距離,紀念開口問。

“什麼?”林生有點茫然。

“公衆号。”

“咦?”對方的臉以可見的速度變紅,直紅到耳朵尖,“你怎麼知道?我,我,我寫得不好,讓你見笑了。”

“很好啊,嗯,我覺得比很多人都好。”她垂着眼眸,微微擡起一點頭看向林生,“堅持下去吧,我覺得很好。”

林生驚訝地看着她。

對方眼裡的受寵若驚讓她忍不住想笑,但還是克制住了,打了聲招呼走了。

晚上,打開手機看見林生的公衆号更新了。

她用手心捧着溫熱的咖啡小心翼翼喝了一口,輕輕哈出一口白氣來。

~8~

接到電話的時候母親已經在機場了。

她說:“我來帶你看看他吧。”

她“嗯”了一聲沒有做多的解釋。多年的國外生活讓她的母親習慣了放養制,她連她回國是在什麼學校遇見哪些人也沒有做過多的了解。

母親說帶着她去見十多年未見的父親。

咖啡館内,她看着她十多年未見的父親手裡拿着一本書在看,然後看着他大抵是聽見有人走過來,緩緩擡起頭。

她站在他面前,所以可以很清晰地看着他的臉色變化,困惑迷茫,驚訝,惶恐,一秒幾變。

她第一次在心裡得意地笑,你看驚訝惶恐的隻有你。

母親帶着她徑直走到那桌面前,沖眼前的男人打招呼:“好久不見了,你還好嗎?”是最可氣的口吻,明明曾經是最親密的人,如今卻用最客套的語氣。

老徐依舊是一副猶在夢中的姿态,他不敢置信地望着紀念,眼睛裡透出的是明明白白的呆滞。

“老徐,過兩天她就要回去上大學了,你和她聊聊?”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眼裡亮晶晶,好像下一秒就有什麼東西溢出來。

紀念沒有看他,垂頭看着眼前冒着熱氣的咖啡。

好半晌她才緩緩開口:“我其實挺不理解的,一個把學生看得那麼重要的人怎麼會絲毫不管自己的女兒呢?沒關系,你不要女兒我就做你的學生。謝謝你陪我度過的兩年高中時光。我沒有什麼遺憾了。”

眼睛漸漸模糊,看不清眼前的人,她想着,老徐和西裝革履這幾個字真的是不搭啊。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化解了心裡的那股氣,也許是看到母親哭的時候,也許是看見他偷偷去看她、并且拍照妥善安放的照片,也許是他不知道她是誰卻依然把她當成女兒的陪伴,也許是因為那盤好吃的蛋炒飯。

又也許,是她知道自己的父親依舊把她的小細節安放在心裡念念不忘。這麼多年,痛苦的不是隻有她自己。

八月的離别,咖啡館裡的人詫異地看着一個西裝革履的大男人捂着臉哭得像個孩子。

已經八月,陽光是一年中最燦爛的時候。

她站在陽光底下覺得自己的黑暗無處尋覓,一點一點把冰封的情感釋放。

她終于能寫出溫暖的文章。

她失去了什麼,又得到了什麼,如今已不再重要。

八月驕陽,陽光正好。

所以可以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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