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豔推薦:那些飄飄蕩蕩的時光裡,我們的感情稍稍超過了友情,都深深愛着這個世界的市廛熙攘、光怪陸離,有不約而同的默契,也有心照不宣的秘密。那個此時彼岸的少年,與一段并不躁動的青春有關。
一
再次見到大樹,有點不敢相認。
大樹是跟我一起度過童年漫長歲月的戰友,小時候瘦瘦小小跟耗子似的,卻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大英雄樣,一起玩的小孩子闖了禍都靠他撐腰,為此沒少挨大人的罵。這是我對他最根深蒂固的印象。
如今眼前這人,松松垮垮的襯衫,松松垮垮的五分褲,松松垮垮的書包,潔白發亮的球鞋,混不吝的樣子。
我站在離他三米的地方,反複打量。
他蠻橫地一個白眼:“看什麼?我臉上産大米嗎?”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好笑,以後又要跟着他混日子了。
上高中之後無比忙碌:很多作業可做,很多活動可參加,很多劇可追,卻沒那麼多時間可用。
我們學校放月假,月末坐公交回家。大樹家就在公交站旁,而我家還要走七八分鐘的路。他還算有紳士風度,每次把行李箱提上樓後還會下來送我回家。
一路上有很多人:路過廣場有到處亂跑的小孩子,有一邊走路一邊擊掌的老頭老太太;沿街有一路小吃攤,油炸的吱吱聲和喧鬧的人聲混雜,市井氣很濃。
“诶,我理想中的生活就這樣,穿過熱鬧的街市,全是人間的氣息。早上最幸福,一手拎着油條,一手牽着狗,一直走啊走。”那天的夕陽真是勾起我滿心的文藝。
可是大樹啃着剛買的雞蛋餅道:“那我現在很接近了——左手卷餅右手狗。”
“滾滾滾!”我拿行李箱猛撞他。他右手是我。
“哎呀開玩笑,其實我也覺得這樣活着很美好啊。”
偶爾我到大樹家蹭飯,美其名曰感情好,實際上是兩代人艱苦卓絕的餐桌心理戰。
“你倆在學校關系到底好不好啊?怎麼一問三不知的。”有一回秦媽媽終于受不了我模棱兩可的回答,嗔怒地問我。
“阿姨啊,”我吮着筷頭,“關系再好也沒法整天監視啊!走得近了别人還以為怎麼着呢——再說您看他那樣兒,我在學校被他欺負死。”
大樹趿拉着拖鞋,正彎腰駝背地坐在斜對面扒拉飯,狠瞪了我一眼:“誰欺負你了?明明是你天天吹胡子瞪眼恐吓我啊!”
立刻飛過來我媽媽萬箭穿心的眼刀。我暗暗叫苦連天,心說咱倆何苦在大人面前互相拆穿呢。
秦媽媽仍不死心,神秘兮兮地向我使眼色:“我們家小樹(哈這寵溺的小名)沒背着我談戀愛吧?”
“啊?啊——”我故意遲鈍地拖着長音。這回大樹慫了,餐桌底下踹我,我隻好替他打圓場,“應該沒吧。”
話音未落他那邊無縫連接:“什麼叫應該啊?就是沒有!鬧玄兒。”
“是是是,沒有,”我配合地沖秦媽媽點頭,計上心頭,“不過,我們班女生都挺喜歡他的。”
事實呢?
大樹自恃長得帥當飯吃,肆無忌憚地到處散發暖男微笑,光速脫單。是個好看的小姑娘,可我怎麼看都不順眼。别人百分之七十是水,她百分之八十是戲——那種芝麻大事兒都大驚小怪的女生。
可是大樹這樣大喇喇的,似乎永遠看不到對方不讨喜的一面。
說到這我就很生氣了!自從大樹談戀愛,區别對待也太明顯了!對女朋友如同護着稀世珍寶,對我就像白雪公主的後媽,刻薄且不留情面。
他女朋友說自己胖了,他接:“一點兒都不胖!現在最漂亮。”
我說我胖了,他直翻白眼:“照你那麼能吃,養豬都長膘!”
不回家的周末裡,他球也不打了,樂淘淘陪女票閑逛;我想讓他順路幫我挑衣服,他嗤之以鼻:“還知道買個V領?葫蘆娃那V領夠大嗎?開到肚臍眼兒呢。”
我捧着一顆傷痕累累的心,不止一次在回家的公車上苦口婆心勸他:“看人不能隻看臉……”
他哼哈答應,隻當沒聽見。後來嫌煩了,回我一句:“行行行全世界就你最可愛,好不好?”滿是敷衍和鬥氣的語氣。
“你正常跟我交流一次會死嗎?”“哦,”他聳聳肩,“誰叫你媽讓我管着你呢,散财童子。”
二
我的錢一般會花在刀刃上。
但是我的刀鈍,刀刃太寬了。
“我說,你都窮成這樣了,還堅持這麼奢侈的愛好哪?”有一回大樹掐着腰數落我。這麼大個男生,較起真兒來像個愛管閑事的老媽子。
我為了畫畫,買筆買紙買書買顔料的确砸進去不少錢,可還是驕傲地仰起頭:“飯可以一日不吃,美術不可一日不練!”
學校畫室在側樓一間小教室,藝術生專用,閑人免進;我區區一個美術社的,卻沒被轟出去,肯定是畫室老師看我骨骼清奇(後來證明他隻是一開始錯認我了,又不好意思趕我),破天荒地允許我旁聽偷學,不過我不能說話,隻能當空氣。
很快我和畫室同學打成了一片。老師不在時,那些學哥學姐常常以他們的專業水準七嘴八舌地指導我,老師偶爾也捎帶手兒給我點評一番,對我而言簡直是中了頭獎。托他們的福,我的繪畫水平真是毫無提高。
在畫室以假美術生的身份混了一年多,我有了轉正的雄心。
為這事在電話裡跟媽媽大吵一架,又被班主任叫去長談,真好像我做了什麼不得了的決定。
這時我才開始懷疑自己的交際圈是不是有什麼問題,這麼委屈的時候找不到訴苦的人。我沒什麼閨蜜,反倒跟男生相處更容易;可是男生不愛管閑事,很多心思隻好爛在心裡。别人問我為什麼老是一個人,我還得幽默地說,我酷到沒朋友。
“你不去吃飯啊?”肯像個管家婆一樣問這話的隻有大樹。
我擡了擡眼皮,愛搭不理。“不去。”
“再晚要排長隊了。”
“不去。”
“你中午就沒吃。”
“哎呀說不去了你趕緊走吧!”不耐煩地把他往門口推,心裡亂得像雨打過的蜘蛛網,“陪你對象去!比我媽還磨叽。”
“不是,”他索性賴了吧唧卡在門框上,堵住了交通要道,“怎麼啦?今天五行犯沖?”
我不好意思耽誤其他同學搶晚飯,隻好又把他拉回來。
“去死。”心說犯沖也是你克我。
他也許覺出不對勁了,乖巧地坐在前座,哄小孩似的問:“誰欺負你了?憋屈成這樣。”
要不是眼淚莫名其妙唰唰淌下來,我本來還想跟他鬥狠的。
“老師不讓我學美術。”剛找我談過,兩節自習課,“我就不明白了,我也不是成績多好,難道還不能給自己選條别的路走走嗎?”
整個教室裡充斥着回聲,空曠又幹澀。
他聳聳肩:“管她呢,她又沒權力真卡住你。”
“可是我媽也不同意,她跟老師說,我就是不想學習才學美術的,是白砸錢。”
說起這話我更委屈了。不過照大樹這性子,指不定也得損我一把,畢竟我的畫技也不是驚天地泣鬼神,在這個看重光榮的青春裡,沒有倔傲的資本。
誰知道他咧着嘴照我肩膀來了一掌,手勁大得我想一巴掌扇回去。他還沒意識到自己下手多重,笑嘻嘻道:“多大點事兒!回頭我幫你一塊勸你媽,不行就讓我媽勸你媽,總給你擺平了。”
“這是小事嗎?這可能決定我未來一輩子,你能不能認真點兒啊!”
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向他發脾氣,畢竟他什麼錯也沒有。但我太需要一個發洩的出口,而他恰好撞在槍口上。憑心而論,當時我也沒什麼主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好了路。人們都是因為沒有破釜沉舟的決心,才總是迷茫和猶豫。
大樹冷下臉來嘬着腮幫子,半晌才開口:“我問你,你真心想學美術?”
我努力點點頭。
“不是去混日子圖新鮮?”
點頭。
“走這條路的話以後可能會遇到很多困難,你想過?”
頓了頓,還是點頭。很奇怪,之前還一團亂麻的很多事情,經他這麼一問也都逐漸清晰地有了答案。
“以後不管好壞都不後悔?”
點頭。
他跟我打了個響指:“這足夠了!明兒我幫你勸你媽,我挺你啊。”
我挺你啊。
多久沒聽過這句話了?一個背後總是沒有人支持的人,也很難獨自走很遠的路。心頭一軟,眼淚鼻涕全都淌下來。
“行了别哭了,”他嗤了一聲,“看你哭得跟出殡似的!”
剛想誇他這麼長時間終于做了一回人事,聽了這句話知道又沒辦法正常交流了。
“你又沒出殡過,怎麼知道?”我情不自禁又跟他杠上了,果然跟他還是沒辦法說什麼感謝珍重之類的話。
大樹其實沒怎麼變過,還是那種想要拯救世界的大英雄樣子,隻不過小時候的勇敢表現在外面,現在的氣概留在心裡。
“呵,我看你哭得驚天地泣鬼神,就跟我死了一樣。”
“切!你死的時候我才不這樣呢!到時候我肯定買兩桶大花炮,普天同慶,奔走相告。”
三
高二暑假,我開始在他家附近一家培訓機構學美術,仍然沒改掉到他家蹭飯吃的習慣。大樹可是越來越随便,最初見面起碼兩個人都能捯饬好自己,後來他穿着背心大拖鞋給我開門,我也不用洗頭就好意思見他,到現在他連客氣都沒有了,時刻拿出地主階級壓榨奴隸的蠻不講理勁兒。
真應該把他這副随便樣子照下來,讓喜歡他的那些女生開開眼啊!
“诶,找點吃的,我餓了。”同是歪倒在沙發上玩手機,他用腳蹬了我一下對我發号施令。
天地良心,這一幕被從廚房出來的秦媽媽逮個正着,她頓時闆起臉:“你也真是,男子漢不知道照顧人家女孩子,還好意思支使人家?”
翻身農奴把歌唱啊!我在一旁心裡暗爽。
大樹巋然不動:“我是好心讓她動彈一下,減減肥。”
秦媽媽還要說什麼,我善解人意地先跳下地,嘴裡安慰道:“沒關系啦,我正好活動一下。(看向大樹)倒是你,成天往沙發上一趴跟個大海星似的,小心閃了腰!”
在他家冰箱裡翻翻找找搜出幾塊餅幹,我老遠給他一個抛接球。我抛出去了,沒接到是他的責任。
“那麼大氣性!餅幹都摔碎了。”
“難道我還得畢恭畢敬給您老呈上來嗎?又不是你們家童養媳。”
這詞兒是從一部老電影裡看的,對天發誓當時我單純地認為“童養媳”就是寄人籬下的丫鬟。
可是一瞬間整個房子的空氣都靜止了。秦媽媽和秦爸爸錯愕地盯着我,大樹則皺緊了眉頭目光複雜。
“怎……麼了?”
他哈哈幹笑了兩聲給我百度了“童養媳”:舊時領養人家的小女孩做兒媳婦,等兒子長大後再結婚。
“啊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看看大樹又看看一直對我如親媽的秦媽媽,自己丢臉丢到沒法見爹娘了!
“沒關系啊沒關系啊,”秦媽媽一副很懂的微笑臉,“阿姨沒意見!”
何止沒臉見爹娘,也無法面對江東父老了!
“那個,”我咽了咽口水,心想自己丢的梗,硬着頭皮也得圓回來,“童養媳就算了——要不咱倆拜把子吧!反正都是一家人。”
大樹一臉黑線:“誰要跟你成為一家人……你這麼能吃,我怕養不起,斷送我前程。”
四
大樹跟那個玻璃心的女同學最終還是分手了,問他原因,他好像還很無奈,道:“我每次一跟你提,你那表情就跟吃了耗子藥似的。看你這态度,我也不敢再發展啊。”
“呵,你不是以前還嫌我煩嗎。”
“诶,話可不能這麼說,”他今天出奇地溫柔有耐心,“什麼叫以前嫌你煩?現在也挺嫌的。”
“滾滾滾!”我瞧準時機給了他一拳,“我還嫌你呢,外人面前人模狗樣,一跟我說話原形畢露。”
“得,”他一揮手,“咱倆互相嫌棄着吧。”
很久很久之後再次想起大樹,第一個想的還是那天這段沒來由的對白,很沒營養很無聊的,拌嘴一樣的聊天方式。
後來再也沒有了。
高三下學期大樹突然請了一周的假,走得很匆忙。給我媽打電話,氣氛沉重得幾乎窒息。
秦父出了車禍,冷血地講那個詞,當場死亡。
那天晚上我躺在寝室的床上怔怔地對着天花闆,眼淚順着眼角全淌到枕頭上。
同學理所當然地跑過來向我了解情況,好像我理應是最先知道實情的人。我盡量搪塞着,好像這樣可以保護到那個在我心裡一下子變得很脆弱的少年。
他現在在哪呢。在做什麼。很難過吧。那個自以為天不怕地不怕拯救世界的大英雄。
大樹,你像個老媽子似的管了我這麼久,終于有一天也到了要我替你遮一次風擋一次雨的時候。可我一點兒都高興不起來,像是我生命裡最後一根稻草,壓倒了千斤重的難過。
他回來的時候,整個人消瘦了一圈,看着我沒心沒肺地笑了一下,一點兒都不真心。我們畢竟都不是斯多葛派的人,無法對一切苦難習以為常。那些猝不及防的傷痛對外人不過是種熱鬧,可是對當事人卻終究銘心難忘。
我漸漸很少去大樹家裡,不知道在害怕面對什麼。很多事情一如既往,但用十幾年的時間一點一點靠出來的肆無忌憚的默契,卻沒辦法回到最初的地方了。
追大樹的女生還是很多,他踢球的技術還是很爛,但他顔值和魅力替他将缺點自動屏蔽。不得不承認的是,大樹竟然終于走上了穩重成熟腳踏實地的正軌,雖然從前不着調的他更令人懷念一些。
我手裡積壓了一大堆要畫的作業,想着要從這座城市奔到那座城市的藝考,想着要補的文化課,一度覺得已經到了“巴浦洛夫很忙,巴浦洛夫正在死亡”的處境。
更多作業可做,更多劇可追,更少的時間可揮霍。我身邊的人一撥一撥來來往往,在準備各奔前程。我很驚訝地發現,我們真的都在一點一點向過去的世界告别。
後來呢?
我猜你也很不甘心這種潦草的結局。
後來就到了現在的樣子啊。隻在我藝考的前一天晚上大樹開玩笑:“我巴不得你趕緊通過,以後千萬别真的成了我家‘童養媳’,不然簡直是噩夢。”
“呦喂,我以後又不是嫁不出去!”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色調很暖的夢,一個白襯衫的少年一手牽着狗,一手拎着豆漿油條,背影從容地穿過森綠色的街道,穿過早餐鋪子騰騰冒出的熱氣,走到橙紅色的太陽升起的地方,緩緩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