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90年代初,李颀拯喜歡上了“照相”,一台870元的海鷗DF2相機,是父親大半個月的工資。當時家裡有1000元的存款,正打算給一直手洗衣服的母親買台“小天鵝”洗衣機。最終,母親心疼離家的兒子,“家裡的‘老天鵝’還能再洗兩年,就先買相機吧。”于是,他學會了攝影和暗房。
李颀拯曾是軍人,在軍隊服役時學的是偵察分隊的無線電報務專業,練就強健體魄,學會野外生存,這讓日後成為報紙攝影記者的他,無論是蹲點熬夜寫稿,還是在突發事件中長途奔襲,受益無窮。2000年後他轉向對社會問題的深度攝影報道,他認識到,在深度報道中,“拍”不是主要的,你對目标選題的認識準确性和研究深度才是主要的,這才是未來作為一個紀實攝影師你的不可替代性所在。
當然,拍攝深度報道也就需要更大的投入,從前期的準備、材料的積累,以及拍攝之後的數據核實工作,等等。比如他即将出版的一個“遠洋”專題,僅文字就有六七萬字;再比如他的朋友,在拍攝選題之前就已經積累了20萬字的筆記資料。拍攝《中國“沉陷區”—中國資源枯竭城市》,因為礦區往往地處偏遠,還要帶足器材設備,所以他經常自駕車前往,算起來僅此一個選題自駕少說也有十幾萬公裡了,光去年一年就行程5萬公裡,這個選題截至2017年6月12日,已拍攝完成其中37個城市(縣、區),待全部完成基本上一部車就可以“退休”了。有的地區太遠不方便自駕車去,則需要飛到當地後再租車前往……所以深度選題投入的費用也比較高。像之前他的“遠洋”專題,全部花銷達到40萬。而且,雖然有些地區(例如煤礦區)狀況、問題相似,如果作為圖片故事影像會顯得雷同,但作為深度選題卻不可放棄。問起他的攝影經曆,為什麼會從報紙攝影記者和商業攝影轉向深度紀實攝影報道?他說:報紙攝影記者拍突發、會議、領導題材多,商業攝影則是為了謀生,成為快門機器,都沒意思。走進社會問題研究,“拍攝更有故事的照片、吸引更有黏性的讀者”,攝影的路才會走的更遠、更長久。
李颀拯拍攝中國資源枯竭城市的起因是,2013年他到甘肅玉門油田附近參加一個徒步活動時開始對此産生興趣,在那裡拍了幾天,回來整理照片、查閱資料過程中,他發現“中國資源枯竭城市”是個引發思考、值得深入的選題。一個個曾經進入世界“500強”的企業,産出的那些錢用在了哪裡?資源開發過程中富起來的人又在哪裡?因資源開發而陷入生存困境的百姓能否得到更多切合實際的幫助?貧窮與暴富之間的巨大反差都引發了哪些值得引以為鑒的社會問題?發展中國家需要考慮解決的問題很多,作為攝影專題能夠發現和提出哪些問題?當然,也有的地區轉型較好,如東北一些林區和寶石礦區,有哪些經驗可以推廣,攝影又能夠做什麼?……李颀拯這些關于從事深度報道攝影的思考,他的工作狀态、拍攝投入,對當下傳統媒體之外的年輕攝影人也許是可資借鑒的。
安徽淮南礦區,大量村莊沉入水底。有專業人士預測,到2020年,塌陷面積将達到369平方公裡,最終塌陷面積将達到687平方公裡。這大約相當于100個西湖的大小。
山西忻州的礦區,礦上效益越來越差,工人的收入也越來越低。從2013年7月開始,李颀拯逐一奔赴全國“69個資源枯竭型城市(縣、區)名單”上的城市,試圖記錄它們的“生态”現狀。其中展現出的圖景,觸目驚心、令人唏噓:
萍鄉市巨源村沉陷區,家已成危房卻無力改造的幾個老頭老太太,一次次在破碎山間和崎岖的黑色小路上奔跑,追趕來拉殘煤的貨車,向司機“讨”點生活。李颀拯在煤坡頂看了一下午,傍晚6點“收工”,7個人,共要到21元8角,除去零頭,每人分到3元整(見92頁下圖)。2004年開始的沉陷區綜合治理,确實有政府牽頭,配套專項資金實施,但到2012年底,綜合治理就已基本結束,此後政府并無資金投入。按照“誰開采,誰治理”的原則,煤礦都關閉了,這以後,還能找誰?
冷水江市铎山鎮新台村,農民歐陽世燦老夫妻耗盡畢生積蓄建造的家地基下沉,牆體越裂越大。無計可施,隻好在養豬場邊搭起窩棚,下樓進棚,“暫住”了三年。“我一生的家業都在這裡,要我怎麼舍得啊?”(見93頁圖)曾經熱鬧的礦區小鎮,成了一座空城。陝北高原的銅川金華山村,82歲的李樹莊老人說:“這是采空區,房子修好不久就裂。從1970年到去年,已經搬了四次家,從谷底搬到山腰,從山腰搬到山頂,地越陷越深,家越搬越窮。這輩子攢點錢,就修房;攢點錢,就搬家……”
安徽省淮南沉陷區,“他們太苦了,那點青苗費能頂什麼用呢?賴以生存的土地沒了……”老一代農民要靠土地來養活自己,再搬家,也得回到自己的口糧田裡來耕種。由于偏低的補償費,部分村民甚至連搬家暫避風險的能力都沒有。
很多“沉陷戶”因此拒絕簽訂搬遷安置協議,雙方矛盾尖銳對立。而大多數老實本分的莊稼人,忍受不了沒完沒了的扯皮,選擇拿到補助,又傾其所有,擇地另建住所。他們擔心,再拖下去,會不會連這點補助都拿不到。可他們住進新房後,還心有餘悸,“明年會不會又開始沉陷……”
個舊工人村,資源、暴力、毒品、色情、艾滋……盜搶礦的黑惡勢力一度猖獗,犯罪團夥、地痞無賴、普通村民都卷入了搶奪,血腥的場景随着礦産資源的枯竭落幕了。但産業工人失去了礦山,淪為低收入群體,生活艱苦,個舊随之被列入全國HIV感染者人數與當地人口數比例最高的十個城市名單。據當地公益組織的志願者介紹,工人村的“性工作者”人數已無法統計。公益組織服務的貧困女艾滋病患者,最多時有800多人,其中大約三分之一是下崗女工。這幾年,随着她們的流動或死亡,目前還在聯系的有200多人……
李颀拯的畫面主要拍攝的是一些地質環境大面積的沉陷。其實他要講述的是人的命運的一些沉陷,人的道德的一些沉淪。這其中的人物有很多,有失地的農民、失業的工人,有官員,也有毒販、性工作者……當地還有少量的焦化廠正在開工。
生活在礦區裡的人越來越少。清晨,一位母親送自己的孩子去上學。走到村口的棺材鋪前,母親努力把孩子摟在懷裡,擋住孩子的視線。
安徽的沉陷區裡,農民在為生計苦苦掙紮。
背後是用煤炭做原料的發電廠,雖然空氣污染嚴重,但當地農民不得不在自己的田地裡勞作,尋求生計。
江西安源煤礦沉陷區,一個老頭和六個老太盯上了來拉殘煤的司機,他們一次次在破碎山間和崎岖的黑色小路上奔跑,“讨”點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