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山而川,潺潺成鏡。許多個體的生活片段彙集在一起成為曆史的長河。攝影師瞿尤嘉以民國時期人口遷徙為背景,創作了一系列電影畫面般的攝影作品。将宏大的曆史微縮成想象之中的個人生活場景——曆史,或許不是國仇家恨的宏大叙事,而是近乎沉默的生活場景。
《山山而川》第一期,場景均是精心設計與搭建的
圖片均選自]《山山而川》第一期從無到有,精心創造每個“民國”場景
無論是曆史中真實發生過的,還是存在于當代年輕人想象中的,很少有哪個時代像今天的“民國”這樣,承載了如此多的熱望、誇張和誤解。
耗時耗力的置景、精心制作的服裝和道具、人員龐大的劇組、細緻的分鏡頭腳本、嚴格的時間規劃……使《山山而川》更像是拍電影而不是拍照片。
《山山而川》一期和二期的拍攝之間相隔有一年,都是在盛夏。一期主要是搭建的場景,而二期的拍攝地選在安徽的老祠堂,演員從當地村民中挑選。這些非職業演員按照嚴格的民國服裝制式穿着,待在二十一世紀的燠熱裡,好奇與茫然參半。在這段拍攝過程中,攝影不再是常規意義上的“捕捉現實”,而成為了一種“虛構曆史”的方式。
“比起電影,攝影更直接、更暴力,不必依靠人物性格和情節的演進,攝影隻追求瞬時的生動。這一瞬間一旦凝定,就變成證據般确鑿的存在。當然,這些照片隻是僞證。”對于電影和攝影的區别,攝影師瞿尤嘉有清晰的思考。
說到為什麼選定民國作為拍攝的曆史背景,瞿尤嘉提起令他印象深刻的老照片:一個穿西裝褲的少年站在中國古塔前。這是他的外公,這種經驗對于我們可能并不陌生,民國是一個我們的祖輩經曆過的時代,我們能夠通過接觸祖父母感受到民國存續的氣息。但過去的一切和今天又如此截然不同——無論是曆史中真實發生過的,還是存在于當代年輕人想象中的,很少有哪個時代像今天的“民國”這樣承載了如此多的熱望、誇張和誤解。
通過對影像、物證的調查了解,瞿尤嘉更願意相信民國是一個中國文化得以保留,西方文化得以引用的年代。攝影師選定了民國時期人口遷徙為背景,卻并不着眼于災難、離亂等大場景,轉而高度追求形式美。
《山山而川》并不遵循“做減法、做取舍”的攝影法則,而是從無到有的創造。在一座現代的工廠中置一處舊時之景,之後再安排人物進來,決定動作和神态,調整人物之間的關系,找尋光影、氣氛……最終這些元素發生化學反應,共同呈現出一種“曆史畫”般的質感。
這是《山山而川》一期的特點。這也是瞿尤嘉第一次進行大場面、多人物調度的拍攝,為了呈現更豐富的細節,他選了用中畫幅相機(祿來hy6和leaf數字後背),而拍攝過程也很有儀式感。但在拍攝中,由于場地、人員的限制,瞿尤嘉感到拍攝有些被動,而且慢慢意識到,僅僅“曆史畫”的呈現是不夠的。這些作品,不能準确表達出足夠複雜的“人”的情感,顯得有些刻闆和匮乏。
瞿尤嘉QuYoujia1990年生,現居北京。曾在北京電影學院與羅德島設計學院學習攝影。受電影與繪畫的影響,他的作品試圖探讨靜止影像與情節叙事之間的關系。其中大多數作品經由其團隊協力完成,包括燈光設計,場景搭建和服裝設計等。日常生活的抒情,等待真實流露的情感
一年後,瞿尤嘉開始了第二期的拍攝。這一次,他選用了更靈活的設備——徕卡MMonochrome(Type246),變數更多的實地取景——安徽的清代祠堂,以及更具紀實風格的黑白影調。
攝影,類似時間的結晶體,它的特質也決定了攝影師的工作方式。為了捕捉這些微妙的情緒,拍攝時瞿尤嘉從不引導演員刻意表現某種特定的情緒,而更傾向讓他們機械地重複某個動作。到後來演員常常疲憊不堪,但這正是他等待的狀态。人處于疲憊時的身體是松弛的,因而更真實。
一次,在拍攝一張唱詩班的照片時,攝影師讓一群小演員不停低頭、擡頭……重複很多遍。最後的照片上,前景的兩個女孩低着頭,呈現出專注感;最小的男孩神态懵懂,可能在打盹,也可能是走神地看着自己的腳尖。鏡頭聚焦的女孩則擡着頭,注視前方。我們不需要了解女孩的身世和性格,卻能毫無障礙地理解這一瞬間的情感,它更像是每個人都曾經曆過的一個日常瞬間。而拍攝另外一張母親懷抱嬰兒的照片時,分鏡曾參照一張林徽因與女兒的舊照片。但是在拍攝過程中,瞿尤嘉不滿于純粹的模仿。便讓扮作母親的演員抱着嬰兒站起來随便走動。彼時徽州祠堂正值旅遊旺季,不時有許多遊客打斷拍攝。一邊是對民國的母子關系的想象,另一邊是消費時代的旅遊熱。最終等待的瞬間就是在這種奇怪的并置中實現的。我們看到,嬰兒在母親的懷抱裡仰頭垂手,顯得衰弱無力。背景是濃郁的幾乎吞噬一切的黑色,仿佛生的蒼茫和死的預兆同時凝定在這一刻裡了。這就是攝影所呈現的情感,它凝固的情感有着電影所難以計算的精确。虛構個體生命在曆史中的真實瞬間
如果說曆史大事件是通過高音喇叭說話,那麼這些照片則是低聲交談——它們存在于親人、友人間的私密空間裡。
現在,觀看者得以借助這些“僞證”反思被時間淹沒的真實曆史。它們既不戲劇性,也不導向某一具體曆史情境。畫面呈現出的群像氣質與被當代文化潮流塑造的任何一種民國印象都不同,它是對國仇家恨的宏大叙事的反撥,也是對歌舞升平的浪漫想象的校準。它僅是日常生活的抒情時刻,言說的方式幾乎接近沉默,符合東方傳統的美學表達。
曆史,不是真實事件的流逝史,而是權力彼此争奪話語、記憶和遺忘相互激烈交鋒的場域。如果說曆史大事件是通過高音喇叭說話,那麼這些照片則是低聲交談。因此,這些虛構的瞬間為我們打通了一條理解真實曆史的通道:處于曆史長河中的個人,也曾在一生中經曆過時而無意義、時而驚心動魄的瞬間。他們面對得更多的是生活細節而非政治口号或藝術風格,隻有把他們放回日常生活,通過接通細節,今天的人才可能更準确地理解過去的人。
目前,這個系列還沒有結束,預計還會拍攝三期。“這次想拍攝軍隊,可能會選在冬天拍,有更多男性角色。”瞿尤嘉說得比較籠統,似乎隻能在一次次具體按下快門時,才能對人、對曆史、對攝影有更深刻的理解。而每克服一些困難,就意味着更接近被浩瀚時間所吞沒的真實。
圖片均選自]《山山而川》第二期,取景均為真實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