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張耀東
蘇醒的濕地
農曆大年初三一大早,在太陽剛剛從阿布熱勒山露頭的那個時候,我們已經驅車趕到了伊甯縣英塔木鄉夏合勒克塔木村北側那座寒風凜冽的小高地上。那時,第一縷陽光剛剛穿透濃重的霧氣,迷離地投射在那片靜谧的灰藍色水面上。陽光始落時,鬼使神差地,那道纏繞了夏合勒克濕地整整一夜的濃重的霧帳,竟然在不知不覺中騷動了起來。在那原本是靜止的、灰蒙蒙的、半透明的霧帳之間,徐徐地、愈來愈密集地升騰起千百縷煙朵般的水汽。它們像火苗般地舞動着、分離和聚合着、升騰着,在無序的運動中被撕扯成絹帶般柔和的絲絲縷縷,并開始緊貼着水面向西漂移。當它持續地掠過岸邊那些被一夜風寒凍透了的茅屋、電杆、葦叢、榆樹林和荒草地時,迅速凝結成晶瑩的霜花,并堆積成白珊瑚般的、毛茸茸的霧凇,将整個濕地裝扮成一處隻有藍色的水面纏裹着銀色衣飾的素色溫泉的世界。
從小高地上看下去,那不愈百畝的、由衆多的泉眼涵養着的溫泉水塘,像一口洶湧沸騰着的大鍋,被置放在婆羅科努山與烏孫山之間那片深邃的伊犁河谷地中。谷底之外寒風料峭,谷底之内熱氣蒸騰。幹冷空氣與濕熱空氣的碰撞,不僅僅使那些河道、森林、農田、雪原和岡巒被霧氣覆蓋着,那些升騰起來不肯消散的霧,甚至使南北兩座三四千米級的大山也如同沉浸在霧的深淵中,隻剩下兩道嶙峋的山脊線,依稀帶着美麗的橘色鑲邊,漂浮在迷離變幻的霧霭之上。
在初春的夏合勒克塔木村南濕地,這是一天中蘇醒的時刻。
如果你有一雙能免于被那些迷離變幻的霧絹帶遮住視線的銳敏眼睛,你會發現,在那道霧帳的後面,在那片被飄動着霧花遮擋得本已十分迷離的水面上,還有幾十個比霧花更加美麗的、豐腴而潔白的生命體也在慢慢地蘇醒中,那就是大天鵝———嚴冬中的夏合勒克塔木濕地中的聖靈。
同樣是霧一樣的輕柔,同樣是霧一樣的優雅,也同樣是霧一樣的甯靜,它們被晨光喚醒,緩緩地從背部的翅膀下抽出深藏在羽毛中的優美的頸項,睡眼迷離地環顧一下四周,然後緩緩地漫遊開來,曲頸向天,盡可能地伸長頸項,輕輕地、如同生怕驚醒四鄰一樣地撲打幾下美麗的翅膀,便尋找個靜僻的去處,開始了它們那細緻地、一絲不苟地、纖毫畢現的梳妝過程。這種動人的梳妝過程在這夢一樣的氛圍中長久地持續着,似乎是決心容不得有半點瑕疵被帶進新一天的生活中去。直到它們梳理停當,把自身收拾得頭是頭腳是腳,這才帶着宮廷仕女般的端莊,緩緩地遊向寬闊的水域,這一天的公共生活始告開始。
看到這一迷人的過程,你就會明白———為何在自然界千千萬萬的野性生靈中,唯獨天鵝,獲得了人類至高無上的美學評價。這一幕動人的梳妝過程,曾一度引發我身邊一位朋友的高度驚奇與贊歎———“哇,光洗個大澡就要四十分鐘,各種姿态呢!”這番贊歎出自一位注定愛美的女性之口,自不尋常。當初,正是對野生大天鵝的這種自尊自愛的自然品質的認知,才使得聖桑與柴可夫斯基産生了用大提琴和鋼琴贊美它們的沖動。
那天從早到晚,我們都流連在這個童話般的世界中,直到暮霭在河谷中降臨。我們被凍得肢體僵硬,卻義無反顧。
天鵝守望者
天鵝泉所在的夏合勒克塔木村,位于伊犁河北岸的英塔木鄉。第一眼看上去,它的村落環境與中國西部鄉村那種通常的景象并無二緻。照例是幾排青楊,幾叢榆柳,房前水塘,屋後丘崗;雜亂的電線,低矮的畜圈;黃土鋪路,清水灑地;雞狗鴨鵝,土屋陋舍。如果沒有那些設置在鄉間道路上路牌的指示,這種外觀幾乎無法看出這村與那村之間的區别。但神奇的是,上蒼随意的一筆,唯獨把一抹不同的色彩留給了夏合勒克塔木———伊犁河谷北坡那北高南低的地勢,使來自婆羅科努雪山的融水全都由南向北彙入伊犁河。但不知是其中的哪一股,竟鬼使神差地在中途潛入地下,鑽入地殼深處,吸飽那裡的地熱以後,複又在夏合勒克塔木村的村南階地邊緣湧出地表,形成衆多的溫泉泉眼。就是從這些泉眼裡長年累月流淌出來的溫泉水,成為夏合勒克塔木村村民長久的福祉。
得益于這股溫泉水的滋潤,位于伊犁河北岸一公裡的夏合勒克塔木村,不但擁有伊犁河北岸肥沃的土地可供耕種,還擁有一千多畝溫水庫塘可供發展養殖業。這種天然條件是它周圍的各個村落都不具備的。當然,這上千畝庫塘并非天造地設,而是村民們利用溫泉水作為水源,用幾十年的汗水構築成的。當初,他們唯一的訴求,僅僅是開發出這份天賜資源用以改善自身生活。但其結果,卻極像是種瓜得瓜又得豆———慷慨的大自然在滿足他們的原始訴求之外,又随手帶給他們一份特别的禮物———野生天鵝的種群。由于這片不凍水域的存在,最近十多年來,這裡一度成為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大天鵝和疣鼻天鵝的越冬栖息地。同為大自然的兒女,對于天然環境的共同依賴,使得村民與野生大天鵝之間結下不解之緣,演繹出許多有關天鵝的的故事。
夏合勒克塔木村村民韓新林的家坐落在村南邊緣那片溫泉階地,也就是如今的天鵝泉西側。從上個世紀50年代起,他的父輩就從遙遠的青海遷來新疆,在伊犁河谷的這個角落裡紮下了根。因此,年過五旬的韓新林從他的幼年就開始見證了這片土地由濕地草甸開拓為農田,再從農田辟出千畝庫塘的變遷。當然,在那個一心隻為從土地裡刨食吃的年代,韓新林的父輩是無暇顧及什麼天鵝的。隻是到了韓新林這一代,當人們初見溫飽并思謀着走向小康之路的時候,才會産生超出于基本生存需求之外的訴求。不争的事實是,經濟基礎永遠牽制着、同時又激勵着人類社會意識的演進過程。
所以,當最初的那五隻野生疣鼻天鵝來到他家門前的池塘時,他隻是帶着驚奇、帶着欣喜、帶着無比的善意去追蹤它們,觀察着它們,并無其他想法。那時他以為,這五位美麗的客人僅僅是在千裡遷徙中為求得一歇而來到這裡,很快就會離去。因此,他将幾把苞谷粒撒在初冬的塘堰上,來表達他作為池塘主人對過路者的善意。幾天以後,他困惑地發現,這五隻天鵝竟不時地出現在這片水域,似乎并無離去的意思。于是,依照客人在家必定管飯的樸實傳統,他又撒出了第二把乃至第三把、第四把苞谷。那個冬天,閑暇時為這五隻誤闖家門的野天鵝補食,成為韓新林一家度過漫長冬季一項樂趣,直到開春後的某一天,韓家門前的池塘裡消失了它們婀娜的蹤影為止。至此,伊犁河谷的一戶農家與五隻疣鼻天鵝的美麗故事,似乎已至曲終。
秋去冬來,又一個午後,韓新林聽到自家窗外傳來幾聲似曾熟悉的低沉的吟哦。他推門看去,八隻疣鼻天鵝———五大三小———呈弧形在不遠處的水面上怯怯地遊動着,用八雙黑珍珠般的眼睛注視着他。那時,一陣狂喜升上韓新林的心頭。他沖進後屋,滿滿地掬一捧金黃的苞谷粒抛灑出去,似乎是十分會心地,八隻天鵝高舉着優雅的頸項慢慢地聚攏過來,身後留下八條優美的航迹。
自此,伊犁河谷一個小村莊與一群野生天鵝的故事拉開了序幕,竟一口氣演繹了20年之久。那天,當我們盤腿坐在韓新林家的大炕上唠嗑家常時,他從抽鬥裡翻出他的小筆記本。那上面書寫着幾頁犁溝般粗糙的不規則的字體,整理的是近20年間來此越冬的野生天鵝的數目。那是一組令人欣喜的數字。在很多地方城鄉環境屢屢告急、野生鳥類處處遭殃的最近20年,夏合勒克塔木村庫塘濕地中越冬天鵝的數目,竟然從1993年的5隻一路上升到2011年的167隻,包括大天鵝與疣鼻天鵝!須知,這裡僅僅是一塊巴掌大的、距離村莊遠不過半裡的人工庫塘。如果沒有那種廣泛的、持久的、倔強的、植入村民們内心深處的保護意識的庇護,誰能保證,這裡一定不會成為饕餮者的樂園?而實際上,這樣的事例也并不鮮見。隻不過,社會共識的達成,已經使得這些饕餮者越來越沒有了立錐之地而已。
欣喜與隐憂
每天一大早,韓新林都會摸黑來到天鵝泉以北的那片小高地上。當他憂心忡忡地行走在那條百十來米長的木棧道上時,棧道以及棧道下方的庫塘周圍,已經晃動着一些影影綽綽的身影。這是一些美的崇拜者。他們比那些隐藏在霧帳後面的天鵝起得更早。當東方天邊的第一抹魚肚白剛剛顯露時,有人就已經踏着村道上盈尺深的積雪,冒着破曉前的嚴寒來到冷冽的水塘邊,将小炮般的鏡筒架設在各個機位上,然後在冷冽的寒風中,耐心地等待着那個夢幻時刻的到來。
近年來,夏合勒克塔木濕地嚴冬裡那種獨有的野生天鵝沐浴在霧凇背景下的美麗場景,成為攝影發燒友們熱點追逐的題材。這些可敬的、邊塞美的傳播者,當閱盡金禾木與白哈巴的旖旎、飽覽塔河落日和大漠胡楊的滄桑之後,又輾轉西進,不辭勞苦地趕到冰雪籠罩的伊犁河谷,嘔心瀝血地拍攝着他們心目中的天鵝沐浴圖。
與此同時,那些不畏嚴寒、專程趕來的遊客,也陸續在增多。這使得一大早就沉浸在薄霧中的天鵝泉,逐漸失去了它那醉人的靜谧,變得有些嘈雜了。那些生性羞怯“愛美”的天鵝,當它們度過寒冷的長夜,一覺醒來尚來不及仔細梳妝就與人們打了個照面。誠然,這種關注并無惡意,甚至飽含着關注者對被關注者的贊美,但其中的感受,定然對于雙方是不盡相同的。
當然,那還隻是那天一大早的情景。實際上,一年中從深秋到初春,一天中從早到晚,一種由愛而生的親近,難免使這些野性生靈長久地處于與人類近距離接觸中。所引發的問題是,這是否也是一種生态幹擾?長此以往,這是否會造成這些野性生靈的種群特性變異?須知,這裡畢竟隻是一塊彈丸之地,為了人類心中的那一份愛,人類是否有必要适當拉開與這些野性生靈的空間距離?
其實,這種隐憂的産生并非杞人憂天,而是來自一份數據支持。2011年,當相關部門善意地決定對夏合勒克塔木天鵝泉實行資源保護,以作為景點開放後,野生天鵝的遷離時間比以往大約提前了一個月。2012年,為了更好地保護野生天鵝在此越冬,景點周圍進行了适當的開發,相繼建成觀賞木道、設置了觀測望遠鏡、建立了小超市、餐廳、防護栅欄、停車場、彩磚道路、供電線路、監控設備等等。在這些人工設施落地生根的2012年,當年來此越冬的天鵝數目卻由2011年的167隻減少到2012年的78隻。這是從1993年有統計數字以來,越冬天鵝數目首次出現下降,下降幅度竟達到54%。這是否說明,即使是出于善意,一些不謹慎的舉措依然會使最終結果背離我們的初衷?事實上,諸如木棧道、觀測鏡、超市、餐廳、停車場、彩磚道路、供電線路等等,基本都是屬于直接服務于遊客,卻基本無助于天鵝泉生态保護的設施。如果這些服務設施不能與被保護對象之間留有足夠的緩沖距離,就會造成對原始生态的嚴重幹擾。
這可能就是一種定位誤區,其間的對錯,常常隻有等到後果顯現時才能被厘清。而那時,卻早已時過境遷,于事無補。
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源自于夏合勒克塔木村的天鵝泉之美。但美不隻是一種令人快樂的感受,它更是一種價值、誘惑與脆弱的集合體。要留住它,就必須以科學發展觀為指導,以理性作為強大的保護神。畢竟,一個可持續存在的夏合勒克天鵝泉,一個與夏合勒克村民和諧相處的天鵝種群,不僅對于夏合勒克村,也不僅對于英塔木鄉或伊甯縣,它對整個美麗的伊犁河谷,都是一種不可替代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