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老人接受采訪的時候已經九旬有餘,他看起來和那些在公園遛彎的老頭沒什麼異樣:談吐間摻夾着不知來自何方的鄉音,過去的記憶有些清晰到細枝末節的部分依舊曆曆在目,有些卻早已作了告别。但又終究不太一樣:曆史像皺紋一樣鑿在他的皮膚上,從臣子、階下囚到一介平民,他的一生俨然是一部中國近代史。
一次逃亡一場人生
1945年8月8日,夜裡十一點多,一陣尖利的防空警報刺破了長春的夜空,日本關東軍司令官山田乙三趕到僞滿皇宮通知溥儀,蘇聯已經對日本正式宣戰,蘇軍全面殺入東北。這讓溥儀大驚失色,他忙不疊地收拾金銀細軟,準備逃往通化。
他帶着親信連夜逃出長春,火車走了整整兩天一夜才抵達通化郊外的大栗子溝。原本打算在此休整,靜觀事變的溥儀,兩天以後便接到了日軍投降的消息。日本投降,溥儀逃亡,這一幕在中國曆史上太過戲劇化,以至于後來被大量的曆史文獻梳理記錄,也在無盡的藝術作品中被複原又重述。
日軍投降的這一刻,世界的命運、中國的命運、溥儀這個末代皇帝的命運被徹底改變——這些在曆史上已經被反複地陳述。但曆史書上多半不會記載,還有一個人的命運也在此刻就此打轉,像一輛失控的汽車撞向未知的軌道。
得到最壞消息的溥儀在匆忙之中收拾行囊準備逃亡日本,千鈞一發之際,他并沒有選擇帶上他的皇後和家人,而是挑選了八個最信任,也最能用得着的親信,其中一個人就是當時年齡最小的愛新覺羅·毓嶦。他是溥儀的堂侄,自十四歲父親離世後便來到長春的僞滿皇宮投奔溥儀,已有八年之久。那一刻,他絲毫沒有意識到,這一次的逃亡對于他日後的人生究竟意味着什麼。
半個世紀過去了,當天的一切依然曆曆在目。
愛新覺羅·毓嶦:日本天皇廣播,溥儀就把溥傑找去了。溥傑會日語啊,他一邊聽着一邊解釋。知道日本完蛋了,溥儀、溥傑倆人都哭了,說這回日本也完了,滿洲國也完了,怎麼辦?
他甚至記得溥儀馬上站了起來,沖着東北給日本天皇跪下叩頭,打着自己嘴巴子哭喊:“我這個滿洲國沒管好,沒能幫着你打下太平洋‘聖戰’,你也垮台了,這是我的罪孽……”
最後一段皇宮生活
1945年8月16日,在抵達通化的第二天上午,溥儀召開了僞滿洲國的最後一次禦前會議,宣讀了他的退位诏書。與此同時,毓嶦敲開了母親的房門向她告别,坦言自己即将追随溥儀逃亡日本。
母親久久地坐在屋内,沒有回話,但别離的情緒溢滿了整個房間。毓嶦卻沒想太多。愛新覺羅·毓嶦:我走就走了吧,什麼都不要了,不管了。那時候夏天就穿一套衣裳,就這麼走了。不管安全不安全,反正就是跟着、保護着溥儀。活就一塊兒活,死就一塊兒死了。
毓嶦的父親溥偉是溥儀的堂兄,也是清王朝的和碩恭親王。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推翻了清朝封建帝制,之後溥偉變賣家産,遠走他鄉。1923年,毓嶦在大連出生。八歲那年,他從未謀面的堂叔溥儀在長春登基,僞滿洲國就此成立。
也是這一年,溥儀開始分發供奉給那些積極複辟清朝的王室成員。與溥儀平輩的恭親王溥偉每年可以從僞滿洲政府領到一萬元的生活費,然而這筆錢随着1937年溥偉去世便沒有下文,毓嶦一家陡然陷入窘境。
就在母親艱難變賣家當維生的時候,毓嶦聽說在長春的僞滿皇宮裡,溥儀辦了一個私塾,清朝愛新覺羅家族的後裔都可以前去讀書,每月還可領到一筆生活補助。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毓嶦便與母親、弟弟們告别,隻身前往長春,投奔在僞滿洲國做皇帝的堂叔溥儀。
頭一回見面,毓嶦就下意識地給溥儀磕頭,這種滲透至細枝末節的君臣之禮,在皇宮之内依舊被嚴格執行。初來乍到,僞皇宮裡的一切都讓毓嶦感到異常新鮮:溥儀和皇後婉容分屋而居,皇宮裡同時住着溥儀的弟弟溥傑、溥儀的妹妹、妹夫等若幹人。白天大家各司其職,晚上所有人都陪在溥儀身邊。
圍牆以外,封建帝制早已被推翻。然而不過一牆之隔,似乎人人都心照不宣地恪守千年以來的禮數與規矩。
愛新覺羅·毓嶦:每天七八點鐘吃飯,吃完飯溥儀就坐着開始講話,你就得站着,沒有你坐的地方。在那站着,手老朝下,一點都不能動彈,所以站着不是腳累,而是手脹。僞滿洲國時期的溥儀
1937年春,毓嶦(右)與溥偀(中,私塾的學生)、溥侒(左,僞滿中尉軍官)清王朝的活化石
僞皇宮私塾裡的學生統共隻有五人,他們都是清朝王室的後裔。在這裡,毓嶦學習四書五經、清朝曆史與日文。溥儀偶爾也會饒有興緻地親自授課,每每都是些君臣之禮的内容。
愛新覺羅·毓嶦:他說,我就是大清皇帝,我要是不當皇帝,跟你們都一樣是愛新覺羅家族的人,但我現在當了皇上,就不一樣了。我們不是親族關系,皇上跟誰都不論親戚,就是論皇上。你是奴才,我是皇上,我們是君臣。
就算圍牆以外的世界早已變天,但因為是大清的後代、愛新覺羅家族的人,毓嶦和皇族後人們依然将溥儀供為皇上。而溥儀在僞滿皇宮開設私塾的目的隻有一個——複辟大清。他希望借助日本人的勢力,為自己培養心腹奴才,于是他對私塾裡的這幾個學生制定了相當嚴苛的限制:不許他們與僞皇宮裡的日本人接觸,不許随便外出,沒結婚的學生一個月才可出門一次,結了婚的一周可以回家兩次,但每次回來必須如實彙報外出詳情。
從十四歲到二十二歲,毓嶦在整個僞皇宮裡一待就是八年。這八年,對于皇宮外頭的人們而言,意味着一場民族劫難,也是一場艱難抗戰。但對于毓嶦而言,卻是一個懵懂少年被馴為奴才的八年。
毓嶦坦言,當時對于外面世界的巨大變遷,他們不可能絲毫不知,但卻能夠讓自己做到漠不關心。他們人生的唯一内容就是小心翼翼地侍奉這個給了他們一份生活、一份吃穿的皇上主子,于是他們也甯願相信,這是一個獨立于外界的虛幻世界。這個極力延續着清朝封建社會一招一式的地方,就像是清王朝的一塊活化石——看似鮮活,卻已死去。
溥儀在僞滿皇宮雖有皇帝之名,卻無皇帝之實,所有的權力都被日本人掌控。在東三省,日本人全面控制滿洲地區的鐵路、金融、電訊等産業,甚至大量增加可制鴉片的罂粟種植區。從最初充斥着複辟幻想至最後認清現實,明白大清夢已是遙遙無期的溥儀,脾氣也愈發多疑且暴戾。
愛新覺羅·毓嶦:他老拿眼瞧你,你也不敢接他的目光,他就說你心裡有什麼鬼,打!别的學生給我求情,說饒了他這次吧,最後連着求情的人也噼裡啪啦打一頓。
1939年,毓嶦承襲了父親和碩恭親王的爵位,擁有了恭親王的頭銜。盡管溥儀性格多疑而暴躁,毓嶦卻從未想過離開。在他心中,溥儀就是他的主人。
愛新覺羅·毓嶦:那是皇上,皇上就是神聖不可冒犯,那時候哪敢想别的?
因為被“圈養”的時間太長,毓嶦意識到,就算走出社會,自己也沒有社會經驗,難免要被挑去當國兵,甚至做勞工,生活更加沒有保障,所以他甯願日複一日地接受眼前的這種生活。
溥儀在撫順戰犯管理所内用餐
撫順戰犯管理所的溥儀囚服從臣子到階下囚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日本無條件投降,僞滿洲國也同時土崩瓦解。溥儀帶着弟弟溥傑,還有毓嶦等幾名親信逃亡日本。當溥儀的飛機降落在沈陽機場,眼前的景象讓所有人大吃一驚。
愛新覺羅·毓嶦:大飛機排了一排,比溥儀在通化坐的飛機都大。那都是蘇聯的飛機,一看那邊還有一個俄國兵,大鼻子拿着槍。那時候對蘇聯沒什麼了解,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倒是溥儀和溥傑被吓得一激靈。
1945年8月17日,溥儀一行九人在沈陽機場被蘇軍俘虜後,毓嶦跟随溥儀飛往蘇聯。在蘇聯,他們被安排在赤塔一座環境優美的療養院裡。在這裡,毓嶦頭一回看到了他從未接觸過的中文書——《聯共黨史簡明教程》和《關于列甯主義問題》。當時隻對斯大林了解皮毛的毓嶦根本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覺得特别新鮮,還試着翻閱,被溥儀瞅見了,說了一句:“你這麼大歲數了,還學共産黨的書呢!”
在赤塔生活了三個月以後,俘虜們被轉移至伯力。在蘇聯關押的五年間,毓嶦和他的幾個堂兄弟毓岩、毓嵣還輪流伺候着溥儀,替他打飯、燒水、洗衣服。
愛新覺羅·毓嶦:這幾個小奴才死心塌地上食堂去,把飯菜端回屋裡給他吃。他吃飯都是一個人吃,喝水的時候我們就拿壺給他倒去,完了還得伺候着他。他在蘇聯的那五年,過的還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
在伯力監獄,戰犯們每天的主要任務就是學習馬列主義,進行思想改造。雖然毓嶦本人盡心盡力地伺候着溥儀,但是細心的他發現,被關押在同一座樓裡的僞滿大臣,對待溥儀的态度卻頗為微妙。
愛新覺羅·毓嶦:僞滿大臣根本不願意跟溥儀見面,他們說,見了溥儀,我叫你什麼?現在咱們都是俘虜,我也不好叫你皇帝陛下。開始叫老溥也不好意思,就喊東北話溥大爺,後來人家就叫老溥了。
意識到溥儀和他的親信們住在一起不利于改造,蘇聯方面便将毓嶦等人調離伯力紅河子收容所。半年後,當毓嶦再回到伯力時,他意識到自己對待溥儀的态度也開始轉變了。
愛新覺羅·毓嶦:後來思想也變了,心想你也是俘虜,我也是俘虜,我為什麼要伺候你呢?過去那種“你是皇上,我一心一意跟着你走,同生死共患難”的思想,沒了。
溥儀對毓嶦們說,“哀莫大于心死,心别死,心裡還得有大清朝”,所以在伯力監獄的幾年間,他們還盡心盡力地照顧着溥儀,但這種想法也在慢慢發生着改變。
經過10年勞動改造,溥儀得到特赦,摘下981号囚徒編号,之後成為了一名全國政協委員和皇帝一起勞動改造
1949年10月,新中國成立,消息傳到伯力,溥儀如坐針氈。自知罪孽深重的他上書斯大林,請求留在蘇聯,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1950年7月30日上午,伯力紅河子看守所所長阿斯尼斯上尉當衆宣布了蘇聯政府的決定,即刻遣返全部在蘇聯俘虜的僞滿大臣和将軍們。這個消息對于溥儀來說,無異于是晴天霹靂。
愛新覺羅·毓嶦:今天就宣布把你們送回國,完了之後你就不能動了。每個人都得出去接受檢查,看看你身上帶了什麼東西,檢查完了之後就擱屋裡,大卡車給拉到車站去,就上火車了。
為了确保安全,押送僞滿戰犯的列車窗戶全被糊上。火車走了一天一夜以後,終于抵達中蘇邊境的綏芬河車站。在這裡,毓嶦和溥儀家族的其他成員被移交中國政府。當時的溥儀極度恐慌,他覺得到綏芬河車站後,自己會被直接送去長春或沈陽,然後在公審大會上被判處死刑。重壓之下,他已經有些失常。
1950年8月,溥儀一衆被臨時關進了撫順戰犯管理所。一個多月以後,抗美援朝戰争打響,由于朝鮮戰局吃緊,這些日僞戰犯全部北遷至哈爾濱的道裡監獄。溥儀意識到自己沒有性命之危,他試着放下皇帝的架子,和同監号的人一起值日打掃衛生。在管理頗為嚴厲的戰犯管理所,他依然得到優待,能夠每日在院子裡散步的時候和家人說上一會兒話。但對于毓嶦而言,這樣的對話既無謂又尴尬,他甚至不願意開口。
在哈爾濱改造了兩年多以後,1953年,僞滿戰犯們被安排在哈爾濱鉛筆廠進行勞動改造,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勞動。毓嶦和他的叔叔溥儀被分在同一個小組,每天的工作是糊紙盒。但自小不曾接觸過任何勞動的溥儀,面對着這些紙盒幾乎無能為力。
愛新覺羅·毓嶦:溥儀打小什麼也沒幹過,所以他糊的紙盒子笨死了。完了這紙盒子出來,哪個最次、最抽抽巴巴的,就是他糊的。後頭人家說,你糊紙盒子不行,刷漿糊吧,漿糊也刷不了。他就根本沒幹過活,特别笨。
自由以後的人生
1957年1月27日下午,最高人民檢察院的代表向毓嶦宣布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檢察院免予起訴書,37歲的毓嶦終于告别了十二年囚犯生涯,恢複自由身。剛剛回歸社會生活的毓嶦被人贈送了一張電影票,以此祝賀新生活的來臨。然而電影看了一半,他就起身往回走了。
愛新覺羅·毓嶦:不看了,看不下去,自己将來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猝不及防的自由讓毓嶦在社會上找不到容身之所,回看自己的“黃金時代”,在蘇聯待了五年,戰犯管理所待了六七年,再往前便是在僞滿皇宮裡度過了整整八年。前後将近二十年,他始終過着不愁吃穿的日子。釋放以後,生活的重壓直直壓在他的身上,讓已經遠離普通生活多年的毓嶦感到異常吃力。
回到北京,毓嶦和母親、弟弟暫住在一起,離家不遠的地方就是祖上的基業恭王府,但此時的毓嶦已經沒有舊地重遊的心情。為了生存,這個沒有一技之長的中年人隻能挑起了最辛勞的體力活
愛新覺羅·毓嶦:找臨時工、挖馬路、挖溝、裝地纜,什麼都做過。統共就我一個人,體重還沒一百斤,篩沙子的大石頭一筐就兩百斤,兩人擡,一人得擡一百斤,就那麼幹。
毓嶦出獄兩年後,溥儀獲得了政府特赦,被安排到政協工作,之後在組織的安排下組建了新的家庭,不用為吃飯穿衣發愁。另一邊,毓嶦卻為了生計繼續在農場做工。
1966年文革爆發,由于出身問題,毓嶦被下放到天津的茶澱農場進行勞動改造。這一年,溥儀患了腎癌,住進協和醫院。一年後,毓嶦從報紙上得知了溥儀去世的消息。1980年,全國政協重新為溥儀舉行了追悼會,毓嶦接到通知,出現在追悼會現場。
回憶溥儀,是毓嶦後半生都逃不過的一個命題。
愛新覺羅·毓嶦:溥儀這個人啊,末代皇帝,挺傳奇的。這是最後一個皇帝,而且這個末代皇帝跟過去中國曆史上改朝換代的皇帝不一樣。這個末代皇帝,自食其力,改出一個公民來,這種現象、這種後果,他是頭一個。
但回憶過去跟随溥儀的這幾十年,他的情緒俨然是複雜的。
愛新覺羅·毓嶦:我假如不跟着溥儀,而是拿出一半的時間,十年工夫,去上學,學點什麼不行?幹點什麼不行?現在這二十年白搭了。我跟溥儀二十年,我這一輩子全完了。愛新覺羅·毓嶦在家中寫作(攝于1998年冬)愛新覺羅·毓嶦
八年的僞滿皇宮私塾生活,十幾年的牢獄之災,十幾年的工廠生涯,文革以後又被發配至東北勞改,再回北京,毓嶦和老伴都已經年屆六十,這就是末代皇族毓嶦的人生。當年見面的時候,他已經九十高齡,依舊精神矍铄,寫得一手好書法,甚至出了自傳講述人生。在他生命最後的日子裡,已經甚少有人提起“溥儀”這個名字,而多年前他也特别将自己的名字改為“毓君固”。
但還是能夠看出來,在某些時刻,老人對那遙遠得已經有些陌生的末代皇族身份,還是保留着難以言傳的微妙感情。每當有人向他讨字的時候,他一定會在落款處一筆一畫,很認真地寫上那個曾改變了他一生的名字——愛新覺羅·毓嶦。2016年7月9日,毓嶦在北京離世,這個中國最後的“恭親王”也随着末代皇族一起消失在曆史的塵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