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18日,葉嘉瑩出席其90華誕典禮暨中華詩教國際學術研讨會2016年12月15日,葉嘉瑩在南開大學參加“葉氏駝庵獎學金”發放儀式。儀式上,這位93歲的中國古典詩詞大家感慨地說,“我從各種人生苦難中走出來了,還活到了今天。如今我的人生即将走到盡頭,但教書育人的初心不改,我想把在中國的藏書、書畫還有身後積蓄全都留給待了37年的南開,衷心希望南開學子能有所建樹。”
“葉氏駝庵獎學金”是葉嘉瑩先生于1997年以恩師顧随先生名号“駝庵”設立,至今已20載。頒獎典禮上,憶及與顧随先生吟詩相和的往事,葉嘉瑩用“師弟因緣逾骨肉,書生志意托讴吟”來評價。
93載歲月如流,葉嘉瑩教書就有73年之久。“與老師認識70餘年,來南開37年,這算是百年的緣分了。”葉嘉瑩這樣笑看教書育人生涯,她向青年學子們展示亂世漂泊之中保留下來的恩師顧随先生當年講課的筆記,稱這是“宇宙間最寶貴的東西”。
一直懷念祖國
“我為什麼回到南開來呢?我一直懷念祖國。”2016年4月6日晚間,葉嘉瑩在天津大劇院進行一次上千人的講座,回首其目睹戰亂、背井離鄉、身陷囹圄、親人死難的人生經曆時,她這樣表達對祖國的思念。
“轉蓬辭故土,離亂斷鄉根。已歎身無托,翻驚禍有門。”葉嘉瑩再吟起這首1950年寫的《轉蓬》,當時她與故鄉音訊全斷,又在台灣遭遇“白色恐怖”,夫妻兩人先後被捕,已别無栖身之所。
出生于1924年的葉嘉瑩,20多歲時就已經曆盡滄桑。“如果說女人是花,自己是很早就凋落了。”
回首往事,葉嘉瑩感慨現在很多年輕人可能不會理解自己當年懷念故鄉的感情。因為現在有微信、傳真、電話,拿着一個手機跟海外人面對面講話,但在當年那個時候隔絕就是隔絕,現在很多人不易理解那個時代人的感情。
“我常常夢見我的老家北京,我進去以後院子還在那裡,所有門窗都是關閉的,我也夢見我的同學到我老師那裡,就是後海附近的位置,蘆葦長得遮天蔽月,就是怎麼也走不出去,我夢見我在課堂上聽我老師講課,我也夢見我在課堂上給學生講課……”言及故鄉往事,葉嘉瑩将夢中每一個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
“我從來沒有忘記過祖國大陸。”葉嘉瑩說,不能回到祖國的時候,就讀杜甫的詩,“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南鬥望京華”。
“我當年每每念到這個詩,就感覺像回到了自己的祖國,中國的語言文字真是有特殊的美好的效果和力量。”
懷着歸鄉的渴望,葉嘉瑩把強烈的鄉愁寫進了詩詞裡。她在美國哈佛校園内感歎“秋深客夢遙”、“天涯人欲老”、“從去國,倍思家”。1971年遊曆歐洲,欣賞山光水色之餘,仍眷戀未能重返的故土:“早知客寄非長策,歸去何方有故廬?”
1974年,中國跟加拿大建交,葉嘉瑩馬上申請回國探親,終償夙願,她寫下長達268句的《祖國行》長歌,開筆即雲:“卅年離家幾萬裡,思鄉情在無時已,一朝天外賦歸來,眼流涕淚心狂喜。銀翼穿雲認舊京,遙看燈火動鄉情,長街多少經遊地,此日重回白發生。”
談及回國的情景,葉嘉瑩顯得有點激動,“當時飛機落地了之後,看到北京就流淚。”她甚至有點“妒忌”當晚聽講座的觀衆:“你們是生在多麼好的年代,真是太幸福了,太美好了,你們沒有這種戰亂流離的感覺,所以你們不會珍惜,也不會理解。”
離開将近30年,她終于踏上故鄉的土地。1977年,葉嘉瑩又和丈夫帶着小女兒一起回來。她們在全國旅行,在火車上看到許多人拿着《唐詩三百首》之類的詩詞在讀,這樣的畫面很讓葉嘉瑩感動。回到溫哥華,她開始申請回國教書。此時,她已定居溫哥華近10年,早被聘為加拿大不列颠哥倫比亞大學終身教授。1979年,她的申請被中國政府批準。
“以感發為主”,葉嘉瑩的講座注重分享心靈的感受不再是故鄉的過客
1979年,葉嘉瑩回到祖國訪問講學,當時穿的是“人民裝”,就是20世紀70年代流行的那種藍色女幹部服。那是她回國時特意在香港的一家國貨商店買的,為的是入鄉随俗。
在北大短期講課以後,葉嘉瑩便接受恩師顧随先生之好友李霁野先生的邀請,轉到了南開大學。她還清楚地記得,是當時南開大學的書記去把她從北京接到南開大學來的。
那是1979年的3月,葉嘉瑩第一次來天津,她記憶猶新:“當時的南大操場上還搭着許多臨建棚,當然也沒有像現在這樣的外國專家樓,我隻能住在市區的一個飯店裡邊。那時中國經濟不發達,又經曆了唐山大地震,南大的老師一個月的薪水隻有幾十塊人民币。”
葉嘉瑩回來全是自費,講課也不要任何報酬。葉嘉瑩覺得國家很窮,自己是心甘情願回來的,不能跟國家要一分錢。
當年南開大學中文系為葉嘉瑩安排的課程,是講授漢魏南北朝詩。她已經55歲,每周上課兩次,地點在主樓一間約可坐300人的大階梯教室。
初回南開授課,盛況空前。教室裡滿滿當當,台階上、窗戶上都坐着學生,葉嘉瑩得從教室門口曲曲折折地繞,才能走上講台。她穿着藍色中式上衣,站在講台上,儀态高雅,激情四溢,京腔婉轉,讓剛經曆“文革動亂”的學生們驚為天人。
一位學生回憶道:“葉先生在講台上一站,從聲音到她的這個手勢、這個體态,讓我們耳目一新。沒有見過,真是美啊。”
葉嘉瑩繼承了她的老師顧随先生的講課風格,“純以感發為主”,全任神行、一空依傍,注重分享心靈的感受。在黑闆上的闆書也很好看,豎排繁體,一邊說一邊寫,速度很快,學生們聽都聽呆了。從那兒以後,一傳十,十傳百,很多外校的學生也趕到南開大學旁聽。臨時增加的課桌椅一直排到了講台邊緣和教室門口,以緻有時葉嘉瑩想要走進教室、步上講台都十分困難。
學校無奈中出一下策:隻有持聽課證的同學方可入場。但這樣一來引起了其他院校學生的不滿。天津師範大學一個女生,竟找來一塊蘿蔔刻了一個南開大學文學院圖章,自制了一個假聽課證。一時間,真假聽課證統統洛陽紙貴,每回上課,教室的階梯和牆邊依然擠滿了或坐或立的人。
葉嘉瑩白天講詩,晚上講詞,學生聽到不肯下課。她與學生們就這樣如癡如醉地沉浸在詩詞的世界裡,直到熄燈的号角吹起。她做了一首詩:“白晝談詩夜講詞,諸生與我共成癡。臨岐一課渾難罷,直到深宵夜角吹”形容當時的場面。
能夠用自己的母語教課,葉嘉瑩深感幸福。“不管是在台灣,還是在大陸教書,我可以随便講,講到哪裡就是哪裡。”
自此後,葉嘉瑩像候鳥一樣,在加拿大和中國之間飛來飛去,她的身影曾出現在南開大學、天津大學、南京大學、複旦大學、四川大學、雲南大學、武漢大學等數十所高校裡。直到2002年,她終于獲得了在華長期居留證。對于故鄉,她終于不再是一個過客。
定居南開
近些年,葉嘉瑩把自己在海外寄居多年的教學資料、錄音錄像,一箱一箱地搬回中國。其中包括以前她學生時代聽顧随先生課的筆記。動蕩歲月中,她曾把這些筆記寶貝似的帶在身邊。它們現在已由顧先生的女兒整理出版多種著述。
葉嘉瑩認為,這些講課筆記是“宇宙間最寶貴的東西”,她希望自己短暫的餘年能把這些資料整理出個樣子來。
1991年,葉嘉瑩在南開大學創辦“比較文學研究所”,後更名為“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1993年,她受邀擔任南開大學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并捐獻出一半退休金,約10萬美元設立“駝庵獎學金”和“永言學術基金”獎掖後學。2002年,南開大學根據葉嘉瑩教授提出的在華永久居住的要求,向天津市公安局申請為其辦理在國内長期居留的身份以及相關手續。
2015年10月17日,在南開大學96年校慶日當天,學校為葉嘉瑩修建的“迦陵學舍”正式啟用,葉先生正式定居于南開園。
學舍以葉嘉瑩先生的号定名為“迦陵學舍”,是一座四合院式的中式書院,位于南開大學八裡台校區,建築面積約為550平方米。迦陵學舍東鄰南開現存最古老建築思源堂,西鄰國際數學大師陳省身先生的故居甯園,這是繼陳省身先生後,南開大學第二次為學術大家修建“學舍”。
迦陵學舍的建設得到了海内外社會各界的支持。葉嘉瑩就讀的輔仁大學校址原在北京恭王府中,府内海棠深受葉先生喜愛。此前,得知迦陵學舍即将落成,恭王府特地送來兩株海棠,移植在“迦陵學舍”院内。
站在新啟用的學舍前,葉嘉瑩表示,自己從小就是讀中華傳統文化著作長大的,也希望可以把古代傳統文化的精華,把古代的詩人、詞人們的生命、理想、志意、品德,帶着鮮活的生命流傳下去。“所以我雖然衰老,但還有未完的志意,将繼續努力工作下去。”
她特意賦詩一首以表謝意:“結緣卅載在南開,為有荷花喚我來。修到馬蹄湖畔住,托身從此永無乖。”她說,詩中的“永無乖”包含了三重意願:其一表示她将長久以此為家,不再遠離;其二是以湖中荷花的君子之德“自相惕勵,永無乖違”;其三是對于繼起青年學子的美好祝願,因為“人雖可老,來者無窮,人生之意義與價值正是如此”。
願做詩詞“擺渡人”
葉落歸根,葉嘉瑩求的不是安定,而是一個新的起點。定居南開後,葉嘉瑩依然有一種時不我待的緊迫感。雖然身體每況愈下,仍加大了在祖國各地講座講學的頻率。她說,自己要做的,是打開一扇門,“把不懂詩的人接引到裡面來”。否則,上對不起古人,下對不起後人。“我平生志意,就是要把美好的詩詞傳給下一代人。”
每次講課,葉嘉瑩必然堅持站立。講起古典詩詞,這位素衣華發的老人便煥發出異樣的青春。曆朝曆代詩詞的精華,仿佛已然融入葉嘉瑩先生的生命。縱情吟詠之後,葉嘉瑩感慨,詩詞有生命,讀詩詞能讓人有心靈的力量。“稼軒60餘歲仍想報國,我90多歲還在教書,心情也是相近的。”
正是這種書生報國的願望,讓葉嘉瑩超越了“小我”生命的狹隘與無常,她牢記顧随先生常跟她提到的話,“要以無生之覺悟,為有生之事業;以悲觀之體認,過樂觀之生活。”教書育人,廣種詩詞之花。
創辦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捐獻積蓄設立“駝庵獎學金”,正是這樣的行動。葉嘉瑩希望能藉此給予年輕人一些鼓勵,使年輕人能認識到在文化傳承方面青年人所擔負的責任。她希望得到獎學金的青年學子,所看到的不僅是這一點兒微薄的金錢,而是透過“駝庵”的名稱所表現的一種薪火相傳的重要意義和責任。
“我認為,老師和學生之間,尤其是教詩詞的,有一種特殊的傳承。”葉嘉瑩說,中國詩詞特有的是承載了作者懷抱、心性和意志的作品,而吟誦尤為重要,能傳達詩人的生命和感情。中國幾千年詩人和詞人的精神和品格都在詩詞吟誦之中了。
至于以老師顧随的别号“駝庵”命名獎學金,葉嘉瑩表示,這與金錢無關,為的是紀念我與他、我與弟子之間具有的超過血緣的關系。當晚的演講中,她還笑意盈盈地展示了身上所穿的衣服,還有一件繡有荷花的披肩,說這是許多年前講課時一位學生所贈。
葉嘉瑩重吟“師弟因緣逾骨肉,書生志意托讴吟”這句詩,稱“逾骨肉”是因為子女和父母都未必有相同理想,“我卻和老師還有弟子建立了思想與心靈的交流。”
“我之所以90多歲還在講詩詞,是因為我覺得既然認識了中國傳統的文化,這麼多美好有意義、有價值的東西,就應該讓下一代的人能夠領會、接受。”葉嘉瑩說,如果我不能夠傳輸給下一代,是我對不起年輕人,對不起古人,也對不起我的老師。
葉嘉瑩多次在講座中表示:“我個人平生離亂經過微不足道,但是中國寶貴的傳統,這些詩文人格、品性,是在污穢當中的一點光明,希望能傳下去,所以是‘要見天孫織錦成’,蓮花是凋零了,但有一粒蓮子留下來,我希望把中國文化傳統美好的種子留下來。”
“蓮實有心應不死,人生易老夢偏癡。千春猶待發華滋。”這是葉嘉瑩曾經寫的一阙詞。她說,歲月如梭很容易過去,但自己有一個“千春猶待發華滋”的“癡夢”—在千年以後,自己種下的蓮子還能開出蓮花。
張道正中國新聞社天津分社采編室主任
2016年12月15日,葉嘉瑩在南開大學第二十屆葉氏駝庵獎學金頒發儀式上“我之所以90多歲還在講詩詞,是因為我覺得既然認識了中國傳統的文化,這麼多美好有意義、有價值的東西,就應該讓下一代的人能夠領會、接受。”葉嘉瑩說,如果我不能夠傳輸給下一代,是我對不起年輕人,對不起古人,也對不起我的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