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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失落的世界

時間:2024-10-25 03:06:22

馬達加斯加考察筆記馬達加斯加是一座與世隔絕了近億年的孤島,島上的動植物獨立地進化,形成了全世界最獨特的生态系統;馬達加斯加人也被這個世界遺忘了很多年,獨自構建了一個隻屬于自己的小世界。如今這兩個世界都被入侵了,這個島因此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雄性豹變色龍(視覺中國供圖)

馬達加斯加是一座與世隔絕了近億年的孤島,當地人獨自構建了一個隻屬于自己的小世界(視覺中國供圖)

金竹狐猴(法新社供圖)

金絲網蜘蛛(海洛供圖)

馬島獴(視覺中國供圖)拉努馬法納的熱帶雨林

4月是南半球的初秋,上午8點的太陽已經很高了。我準時來到拉努馬法納(Ranomafana)國家公園的門口,和導遊格拉迪斯會合。原定的一位資深導遊亨利臨時有事不能來,隻剩下年輕的格拉迪斯可供選擇。

拉努馬法納位于馬達加斯加島(Madagascar)中部偏東的地方,這裡有一大片熱帶雨林,是該國的主要景點之一。今天的計劃是穿越這片雨林,我依照以往的經驗穿上了長褲和長袖外套,為的是防止樹枝剮蹭,兼防蚊子。沒想到這個保護區地勢陡峭,一進門就開始爬坡,再加上天氣悶熱,沒走多久我的衣服就被汗水浸透了,黏在身上十分難受。

這是片典型的次生林,原始熱帶雨林特有的參天大樹幾乎被砍光了,仿佛開了無數個天窗,陽光毫無遮攔地灑向地面,催生出一大片雜亂無章的低矮灌木,擋住了前進的道路。一直走在前面的格拉迪斯隻能用雙手分開樹枝,為我開辟出一條道路。不過他身材瘦小,很多縫隙他能輕易地鑽過,我卻不行。再加上我比他高了整整一個頭,以至于不斷有蜘蛛網纏在了我的臉上。

馬達加斯加盛産一種體型超大的金絲網蜘蛛(GoldenOrbWebSpider),光是身體的長度就接近5厘米。這種蜘蛛結的網呈金黃色,強度極高,居然需要使點勁才能掙脫。曾經有人用這種蛛絲編織了一件金色披風,據說一共用了100萬隻金絲網蜘蛛!被這種蛛絲纏在臉上的滋味可真不好受,我不得不承認,高個子在平原上也許是個優勢,但在熱帶雨林裡,矮小的人才是王道。這個例子正好說明,生物多樣性和環境多樣性密切相關,正是複雜的地球環境造就了今天多姿多彩的人類社會。

格拉迪斯雖然走得很快,但他卻不是個好導遊,因為他不怎麼愛說話,隻知道一個人悶頭走路。不過我正好借此機會想象自己一個人身處荒島,體驗了一把真實的叢林探險。我很快就意識到,如果缺乏相應的工具和知識,熱帶雨林就是一座人間地獄,遠不如草原那樣讓人心曠神怡。這裡雖然到處都是食物和水,但同時也充斥着猛獸和毒蟲,是個危機四伏的地方。人類是視覺動物,熱帶雨林裡滿眼都是雜亂無章的藤蔓和茂密的樹葉,嚴重阻礙了人類的視線,這會讓人本能地感到恐懼。

生物學家說,我們的祖先是被迫從樹上下來的猿猴,在非洲大草原上進化成人的。這話真的很有道理。

我們此行的主要任務是尋找狐猴,這是馬達加斯加最著名的特産,位列該國旅遊業“四大支柱”之首。格拉迪斯一邊走一邊用手機和同伴聯絡,那人是個偵察兵(Spotter),他的任務就是尋找狐猴,為遊客指路。事實證明,如果沒有他的幫助,光憑我自己恐怕很難發現狐猴的蹤迹。

半個小時之後,我們終于在偵察兵的引導下找到了第一隻狐猴。它的體型和一隻貓差不多,毛色發黃,臉部黝黑,兩隻大眼睛透出黃色的光。我們發現它時它正坐在距離地面5~6米的樹枝上吃早飯,一條長長的尾巴耷拉下來,看上去比身體還長。

“這是金竹狐猴(GoldenBambooLemur),全世界就剩下不到250隻了,它們全都生活在這片林子裡,這裡是它們唯一的家園。”格拉迪斯對我說,“以前人們以為這種狐猴已經滅絕了,直到1986年美國動物學家帕特麗夏·懷特(PatriciaWright)來這裡考察,發現了它們的蹤迹。事實上,拉努馬法納保護區就是為了保護竹狐猴而建立起來的。”

我怕吓跑了這兩百五十分之一,不敢走得太近,便拿出望遠鏡仔細觀察。雖然名字裡有個猴字,但它卻長着一隻狗鼻子,說明它的嗅覺很可能和狗一樣靈敏。事實上,熱帶雨林植被茂盛,視覺障礙太多,所以大部分生活在雨林裡的動物都有着極為靈敏的聽覺和嗅覺,它們更多地依靠這兩種感覺器官來感知世界,并相互聯系。

這隻狐猴肯定看到我了,不過它并沒有跑掉,而是繼續專注地嚼着一根很細的竹筍。後來查資料才知道,這裡的竹子普遍含有劇毒的氰化物,筍尖部位的含量尤其高,幾個筍尖裡含有的氰化物就足以毒死一個成年人。金竹狐猴的抗毒能力是人類的十幾倍,所以才能靠筍尖為食,但科學家們尚不清楚它們究竟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

金竹狐猴吃東西的樣子非常滑稽,它的嘴巴一直嚼個不停,眼睛卻警惕地四處張望,顯然對馬島獴(Fossa)極為忌憚。這是馬達加斯加最厲害的捕食者,也是金竹狐猴唯一的天敵,據說它們的爬樹能力不輸狐猴,而且也可以像狐猴那樣在樹枝之間跳來跳去,動作極為迅速,狐猴根本不是對手。

幾分鐘後,這隻狐猴終于吃完了早飯,隻見它蹭地一下跳到了另一根樹枝上,緊接着又跳向下一根樹枝,幾起幾落之後便消失在密林之中,動作比《藏龍卧虎》裡的周潤發還潇灑。我正準備跟上去,格拉迪斯卻示意我朝另一個方向走,因為偵察兵又有了新發現。

這一次他找到的是一隻紅臉棕狐猴(RedfrontedBrownLemur),毛色棕黑,面部卻有一圈棕紅色的毛發,非常醒目。它的鼻子也很大,而且是黑色的,再加上向兩邊翹起的嘴角,顯得十分滑稽。格拉迪斯介紹說,這種狐猴主要靠樹葉和果實為生,在整個馬達加斯加島的東部雨林裡都有分布,暫時沒有滅絕的危險。

第三個被發現的是紅腹狐猴(Red-belliedLemur),這種狐猴毛色棕黃,眼角有兩塊白斑,好像在流眼淚。它也是靠樹葉和果實為生,食性很雜,尤其喜歡吃番石榴,不過這不是本地的植物品種,而是後來引進的,這說明這種狐猴的适應性非常強,短期内不用擔心滅絕的問題。

第四個被發現的是大竹狐猴(GreaterBambooLemur),被發現時它正在耐心地為一根竹筍剝皮,動作熟練。這隻狐猴各方面都和金竹狐猴類似,隻是體型稍大而已,所以叫大竹狐猴。這種狐猴也曾經被認為已經滅絕,後來被懷特教授重新發現。大竹狐猴的數量更加稀少,目前總數已不到100隻,屬于極危(CriticallyEndangered)的野生動物。

國際自然保護聯盟(IUCN)将所有物種按照瀕危程度的高低分成了無危、近危、易危、瀕危、極危、野外滅絕、滅絕、數據不足和未評估這九大類,大竹狐猴和金竹狐猴都屬于極危物種,稍不留神就會野外滅絕。相比之下,中國的國寶大熊貓目前屬于易危物種,和竹狐猴差了兩個等級。後者不但位列IUCN頒布的瀕危物種紅色名錄,還曾經入選了“全球最瀕危的25種靈長類動物名錄”,是地球上最為寶貴的野生動物之一。

越是瀕危的動物就越不容易在野外看到,一般遊客在野外看到易危大熊貓的概率已經非常低了,更不用說極危的竹狐猴了。我這次居然兩種竹狐猴都看到了,運氣真是不錯。不過那個偵察兵很快就向我承認,他是用一根竹筍把那隻大竹狐猴誘過來的,因為這片林子裡就剩下兩隻大竹狐猴了,如果不使點手段很難找到它們。

“你看到的這隻大竹狐猴是女兒,另外一隻是她的父親。”格拉迪斯補充道,“她的母親幾年前被馬島獴吃掉了,所以這片林子裡的大竹狐猴數量不可能增加了,隻能寄希望于附近林子裡有新的大竹狐猴遷徙過來。”

這隻雌猴吃完竹筍,蹲在樹枝上發了會兒呆,這才轉身離去。望着它孤獨的背影,我感到了一絲悲傷。它根本不知道這片林子裡已經沒有合适的伴侶了,這輩子将注定孤獨一生。它更不會知道,它隸屬的整個種群危在旦夕,很可能在不遠的将來慘遭滅絕。

大竹狐猴也許對于人類而言沒什麼實際“用處”,但它和地球上的任何一個物種一樣,都是多年進化的産物,一旦消失就永遠不會再有了,無論花多少錢都無法複原,完全沒有後悔藥可吃,這就是保護生物多樣性的意義所在。1.澳大利亞野生動物攝影師ShannonWild在馬達加斯加捕捉到一隻“戲精”狐猴(東方IC供圖)

2.紅腹狐猴(海洛供圖)

3.紅臉棕狐猴(視覺中國供圖)

4.很親近人的棕狐猴(袁越攝)

5.長頸象鼻蟲(視覺中國供圖)

七彩變色龍(視覺中國供圖)告别了大竹狐猴,我們繼續朝山頂爬。我的衣服已經全濕了,汗水順着帽檐滴到地上,好像下雨似的。我突然意識到,這裡居然沒有蚊子,原因很可能是這地方地勢陡峭,地上很難有積水,蚊子無法繁殖。

随着海拔的升高,參天大樹漸漸多了起來,林下的植被也變得稀疏了一些,說明我們已經到達了原始森林的邊緣地帶。由于大樹的遮擋,陽光照不進來,林下土壤變得越來越潮濕,小動物也多了起來。這裡的小動物體型都很大,我發現過一條體長5厘米的百足蟲,以及兩隻正在交配的巨型蝸牛,每一隻都有乒乓球那麼大。

走着走着,我感覺右小腿後側有些癢,好像有隻小蟲子在咬。我随手拍了一下,以為蟲子肯定飛走了。正在此時,偵察兵報告說前方又發現了新的狐猴,我立刻跟着格拉迪斯鑽進林子,那隻小蟲子被我抛在了腦後。

這一次發現的是兩隻黑白領狐猴(BlackandWhiteRuffedLemur),它們隻喜歡在大樹的樹冠附近活動,所以通常隻有在原始森林裡才能見到它們。顧名思義,這種狐猴渾身上下隻有黑白兩種顔色,它的臉是黑色的,鼻子很長,臉周圍有一圈白色的毛,很像是圍着一條貂皮圍脖的座山雕。可惜它們一直蹲在一棵大樹的頂部,看不真切。

就在我仰着脖子看狐猴的時候,突然感覺右大腿後側也有些癢。我伸手一摸,摸到了一個大肉球。我一驚之下連忙使勁捏了一把,試圖把蟲子捏死。格拉迪斯走過來看了一眼說,你被螞蟥咬了。

我連忙脫下褲子查看,發現褲腿後側有一大片血漬,顯然我剛才那一捏把這隻螞蟥捏爆了。格拉迪斯又提醒我注意腳脖子,我翻開襪子一看,裡面果然有一隻螞蟥正在吸血,因為螞蟥會分泌化學物質麻痹神經,我根本感覺不到它的存在。

從那一刻開始,我每隔幾分鐘都要停下來檢查一下腳脖子,幾乎每一次都能看到有螞蟥正從鞋幫上往裡爬,甚至已經附着在了襪子上。不幸的是,我那天穿了雙黑色的襪子,黑色的螞蟥很難被發現,雖然我萬分小心,還是被螞蟥咬了好幾口,褲腿上又新添了好幾處紅色的血漬。

就這樣堅持走了一個小時,我終于崩潰了。期待已久的雨林探險已經變得毫無趣味可言,因為我滿腦子都是螞蟥,已經沒有心思欣賞沿途風景了。于是我們掉頭下山,匆匆結束了這次徒步之旅。

回想起來,雖然看到了不少珍稀的狐猴,但這次熱帶雨林探險總體上說是失敗的,主要原因就在于導遊水平不高。年輕的格拉迪斯缺乏經驗,除了狐猴之外他幾乎啥也不知道,馬達加斯加特有的植物、昆蟲和爬行動物他都一竅不通,就連螞蟥的事情也沒有事先提醒我。好在原定的資深導遊亨利晚上有空,他答應帶我去夜遊雨林。

“這裡白天很熱,很多動物都是晚上才出來覓食,所以晚上能看到的狐猴種類要比白天多得多。”亨利對我說,“另外,這裡的變色龍都非常善于隐身,但晚上用手電筒一照就很容易發現它們了。”

原來,這位亨利是個生态學專業的大學畢業生,可以說是半個野生動物專家。他把我帶到一條柏油馬路的邊上,用手電筒朝路邊的樹叢裡照了照,立刻就發現了一條足有20多厘米長的變色龍(Chameleon)。它雖然也是綠色的,但明顯比周圍的樹葉更亮一些。

“你注意看,它一會兒就會變色了。”亨利換了一把聚光能力更強的手電筒,直接照在它的身上,果然它的顔色逐漸變暗,不一會兒就隐沒在環境之中。我立刻就明白了為什麼晚上更容易看到變色龍,因為變色龍的隐身能力非常強,平時混雜在樹葉之中很難被發現。但手電筒的光屬于人造光,和環境光很不一樣,它身上的鱗甲反光能力比樹葉強,在手電筒的照射下立刻就現了原形。安達西貝保護區發現的野生變色龍(袁越攝)

豹變色龍(海洛供圖)

豹紋叉角變色龍(袁越攝)就這樣,我們沿着公路邊走邊看,又發現了好幾隻變色龍。亨利告訴我,變色龍不是恒溫動物,晚上會跑到公路邊上取暖,因為柏油馬路白天吸熱,溫度比森林高。

“所有自然現象的背後都有道理,科學家的工作就是發現那些道理。”亨利說,“旅遊也一樣,光看動物沒意思,隻有弄明白其中的道理才更好玩。”

就拿變色龍來說,這是馬達加斯加著名的特産,排在該國旅遊業“四大支柱”的第二位。雖然世界各地都有變色龍,但全世界一半的變色龍品種都生活在馬達加斯加,使得這個島成為觀賞和研究變色龍的最佳地點。目前的主流意見認為,變色龍原産于非洲大陸,是一種生活在地上的爬行動物。後來有幾隻變色龍意外漂流到了馬達加斯加,因為這裡缺乏天敵,這才逐漸分化出了那麼多新品種。

可惜的是,傍晚森林裡下起了暴雨,我們不得不提前結束了夜遊。不過我感覺收獲要比白天大多了。像這樣的生态旅遊,導遊的質量幾乎決定了一切。幸運的是,我在下一個熱帶雨林遇到了一位出色的導遊,讓我充分領略了馬達加斯加熱帶雨林奇異的美。1.美國動物學家帕特麗夏·懷特(右)(視覺中國供圖)安達西貝的野生動物園

安達西貝(Andasibe)熱帶雨林保護區位于拉努馬法納以北200公裡的地方,這兩個保護區同屬于馬達加斯加東海岸的熱帶雨林系統,整個系統都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列為人類自然遺産,是馬達加斯加唯一入選的生态類自然遺産。

安達西貝保護區地理位置好,交通方便,遊客人數多,服務設施也相對完善。保護區附近有個狐猴島(LemurIsland)很有名,大部分遊客都會先來這裡參觀。我慕名前往,發現這是個面積隻有2公頃的人工島,四周被一條人工開鑿的運河所包圍。島上生活着27隻狐猴,它們因為怕水而不敢過河,被困在了島上,所以這裡就成了一個半野生的動物園。

我乘坐一艘獨木舟登上了狐猴島,導遊領着我走進一片稀疏的森林,拿出一根香蕉不停地搖晃,很快就從林子裡竄出來一隻體型巨大的狐猴,身高大緻在50厘米左右,尾巴和身體幾乎一樣長。這隻狐猴長得非常漂亮,它的臉是黑色的,眼睛非常大,頭頂上有一圈白色的絨毛,很像一頂王冠,因此得名冕狐猴(DiademedSifaka)。它的身體是灰色的,修長的四肢卻是黃色的,非常醒目,尤其是兩條後腿異常強壯,一看就是個跳躍高手。

這隻冕狐猴不怎麼怕人,一路跳到距離我們隻有幾米遠的一棵樹上,瞪着一雙大眼睛看着我們。導遊掰了塊香蕉,抹在不遠處一棵大樹的樹幹上,然後沖那隻冕狐猴吹了聲口哨。隻見它稍微調整了一下姿勢,然後縱身一躍,修長的身體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準确地落在5米開外的那棵大樹的樹幹上。

我用手機的慢鏡頭功能完整地拍下了整個跳躍過程,從回放的效果來看,一點也不輸給BBC拍的那些野生動物紀錄片。

我們繼續往前走,又陸續發現了憨态可掬的東小竹狐猴(EasternLesserBambooLemur)、有一條漂亮的長尾巴的環尾狐猴(Ring-tailedLemur)和長着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的灰背鼬狐猴(GreybackedSportiveLemur)。但最好玩的還得算是棕狐猴(BrownLemur),這種狐猴體型像貓,渾身棕黃,卻長着一張黑臉,樣子十分滑稽。導遊扔了幾塊香蕉給它們,然後用手指了指我,我正疑惑間,就見一隻棕狐猴噌地一下從樹上跳到了我的肩膀上,原來這是導遊常用的把戲,為了讓遊客和狐猴來一個親密接觸。

一般情況下,遊客是不應該和野生動物發生身體接觸的,但這幾隻棕狐猴不太一樣,它們大都是被海關扣下來的走私動物,暫時寄養在這裡的。另外,很多來馬達加斯加的遊客都是先玩了非洲大陸然後順道過來的,他們習慣了南非或者肯尼亞的野生動物園,那裡的獅子、大象、長頸鹿都不怕人,遊客随便看,可馬達加斯加不但缺乏大型野生動物,而且僅有的狐猴也很怕人,一般人很難在野外看到它們,所以有這麼一個地方讓遊客近距離觀察狐猴也不錯。

我肩膀上的這隻狐猴很調皮,一會兒從左肩跳到右肩,一會兒又跳回左肩,好像在找吃的。我伸出一隻手,表明我沒有香蕉給它吃,沒想到它也伸出一隻手,壓在了我的掌心。我裝作和它握手,挨個撫摸它的手指,它的手摸起來真的很像人類嬰兒的手,每根手指的指節都和人類的一模一樣,連指甲蓋都有。我終于确信,這隻看上去像隻大老鼠的家夥真的屬于靈長類,是我們人類的近親。

地球上為什麼會有狐猴這種奇怪的動物呢?為什麼狐猴隻在馬達加斯加才有呢?答案要從這個島的地理位置說起。

馬達加斯加是全球第四大島,南北長1600公裡,東西最寬處約570公裡,總面積59萬平方公裡,和法國差不多。這個島很像是大一号的台灣島,它和非洲大陸的相對位置也和台灣島與中國大陸的相對位置非常相似。不同的是,該島早在1.5億年前就和非洲分家了。當時它們均屬于一個名叫岡瓦納(Gondwana)的古大陸,地殼運動把這塊大陸弄得四分五裂,馬達加斯加和印度一起脫離了非洲,一路向東北方向漂去。大約在8800萬年前,馬達加斯加又和印度分開,後者繼續北上,直到撞上亞洲大陸,撞出了一個喜馬拉雅山脈。而馬達加斯加則留在原地,最終變成了今天的海上孤島。2.安卡拉凡茲卡國家公園内的卷曲枯葉變色龍(ChristianZiegler攝/視覺中國供圖)

3.光面狐猴(袁越攝)

4.冕狐猴(袁越攝)也就是說,馬達加斯加島已經獨立地存在了8800萬年,是地球上最古老的海島之一。島上的生命與世隔絕地進化了8800萬年,這才會出現如此奇怪的獨特物種。事實上,馬達加斯加島上生活的幾乎所有的昆蟲和哺乳動物、90%的兩栖動物、70%的爬行動物、80%的植物和50%的鳥類全都是這個島獨有的。換個說法:全世界現存的所有物種當中有5%來自這個小小的馬達加斯加,這個島是生物多樣性的熱點地區。

地球上還有很多海島,為什麼馬達加斯加如此獨特呢?答案和這個“8800萬年”有很大的關系。不熟悉地質年代的讀者很可能對這個數字缺乏直觀印象,但大家肯定都看過《侏羅紀公園》這部電影吧?要知道,恐龍是在6500萬年前才滅絕的,直到恐龍滅絕之後,哺乳動物這才興旺起來。也就是說,早期的馬達加斯加島上很可能生活着很多恐龍,而島上現有的哺乳動物肯定都是從其他地方遷徙過去的。

這些哺乳動物最有可能的來源當然是非洲,因為馬達加斯加和非洲大陸之間僅隔着一個莫桑比克海峽。不過,這個海峽最窄處也有400多公裡寬,這個距離對于一般的鳥來說都嫌太遠了,更何況是陸地生物。另外,莫桑比克海峽的平均深度超過了2000米,即使在海平面大幅下降的盛冰期也不可能出現海上路橋。所以兩者之間的生物隔離是相當徹底的,物種交換發生的概率極低。相比之下,台灣海峽最窄處僅有200公裡寬,平均深度不到100米,海峽中間還有很多小島可以充當跳闆,所以台灣島和中國大陸之間經常發生物種交換,不大可能出現獨特的生物。

因此,科學家們傾向于認為狐猴的祖先是被一次罕見的風暴吹到海上,然後坐在樹枝上漂過來的。DNA數據也證明,所有的狐猴均來自同一個祖先,那對幸運的猴子是在大約5500萬年前上島的。不過,這并不等于說狐猴是我們的直系祖先,因為當初上島的那對猴子也是要進化的,所以我們隻能說狐猴和我們人類有着共同的祖先。事實上,科學家們認為狐猴和非洲大陸的普通猴子相距較遠,而和非洲叢林裡生活的一種嬰猴(Bushbaby,也叫叢猴)更加接近,它們都屬于原猴亞目(Strepsirrhini),這個亞目還包括懶猴和樹熊猴等其他靈長類動物,體型大都很小。

當一種動物被流放到一座孤島上之後,原來體型大的往往會變小,原來體型小的往往會變大,這就是所謂的“孤島效應”。進一步研究顯示,變大變小的分界點大緻在0.1~1公斤之間,也就是說,原來體重超過1公斤的動物在孤島上會變小,原來體重小于0.1公斤的動物在孤島上會變大。狐猴顯然屬于後者,在馬達加斯加島上越變越大。目前活着的最大的狐猴叫作光面狐猴(Indri,又名大狐猴),體長最高可達70厘米,體重最高可達10公斤。不過,光面狐猴的習性獨特,無法被圈養,所以隻能去真正的熱帶雨林中尋找。

第二天早上7點半,我按時來到安達西貝自然保護區的入口處,和導遊内斯特會合。他年紀大約40多歲,身材瘦小,皮膚黝黑,眼角有幾道很深的魚尾紋,眼神卻格外犀利,一看就是個戶外經驗非常豐富的資深導遊。

“我們今天的主要任務就是尋找光面狐猴,這是一種極危動物,希望我們能有好運氣。”内斯特對我說,“即使我們找不到的話,你早上也肯定聽見它們的叫聲了,因為它們是靠聲音相互傳遞信息的。”

那天早上我确實是被無數像狼嚎一樣的叫聲吵醒的,沒想到居然是光面狐猴的聲音。

“森林裡視覺受限,但聲音可以傳得很遠,像光面狐猴這種體型很大的動物需要很多活動空間,它們隻能依靠叫聲來宣告自己的存在,吓跑潛在的競争者。”内斯特說,“自然界很多現象的背後都是有道理的,仔細琢磨一下就明白了。”

内斯特和亨利這兩位資深導遊表達了類似的意見,真可謂是英雄所見略同。其實好的導遊都非常善于啟發遊客用心思考,隻有這樣才能從旅行中獲得更多的樂趣和收獲。

光面狐猴的叫聲集中在清晨,8點鐘時太陽已經升得很高,它們便不再叫了,我們也就沒辦法通過叫聲尋找它們的蹤迹。内斯特同樣有一位偵察兵夥伴,他已經先行出發去找狐猴了,内斯特正好利用這段時間給我普及了一些關于植物的知識。可惜我對植物的細微差别不太敏感,看不出當地特有植物和我熟悉的植物之間有何差别。比如這裡有一種露兜樹(Pandanus),在我看來和雲南、廣西等地的露兜樹沒啥區别,同樣是葉片大且厚,葉片邊緣也都有鋸齒般的刺用于自衛。

但在當地人眼裡,這裡的每一種植物都有着鮮明的個性,用途也大不相同。比如露兜樹因為葉片巨大而結實,被當地人用來鋪屋頂。還有一種樹的葉片聞起來有股特别的清香,被當地人用來泡茶喝。除此之外,還有一種樹葉可以用來治療腹瀉,另一種樹葉可以用來為傷口消毒,甚至還有一種植物可以用來代替指南針!這種植物長得像一把大蒲扇,扇子的平面大緻呈東西走向,粗大的莖杆内富含水分,緊急時可以用來解渴,寬大的樹葉則可以用來遮陽,或者晚上當被子使用。這種植物顯然對于旅行者很有幫助,因此得名“旅人蕉”(Traveller'sPalm),是馬達加斯加最具标志性的物種之一。

生物多樣性這個概念在這片原始森林裡變得非常實用,不再是那個聽起來十分抽象的學術名詞了。

講完植物,内斯特又開始為我普及鳥類知識。馬達加斯加是個觀鳥勝地,當地有200多種鳥類,其中一半都是馬達加斯加獨有的。内斯特是個非常好的觀鳥向導,他不但會學十幾種鳥的叫聲,甚至可以用這項絕技把鳥吸引過來。本地鳥的一大特征就是不怕人,我經常可以在不到3米遠的距離内仔細觀察它們。這些鳥的另一大特征就是非常漂亮,我有幸看到了著名的“馬島壽帶”(MalagasyParadiseFlycatcher),尾巴是身體的兩倍,叫聲也很悅耳。這兩個特征說明它們是在沒有人的環境中進化而來的,但在今天的世界裡這兩個特征就不那麼美好了。據報道,馬達加斯加的鳥類走私非常猖獗,已經成為當地鳥類最大的威脅。

正當内斯特帶着我在森林裡找鳥的時候,前方偵察兵傳來信息,光面狐猴找到了。我們立刻按照指示來到一片較為稀疏的林地,果然看到了3隻光面狐猴,它們應該是一家三口,正坐在同一棵樹上專心緻志地吃早餐,沒工夫搭理我們,我們也因此可以直接走到樹下,近距離觀賞這種神奇的動物。

初看起來,光面狐猴隻有黑白兩色,有點像黑白領狐猴,它的下肢非常發達,有點像冕狐猴,但仔細一看就會發現,光面狐猴最大的特征就是沒有尾巴。事實上,這是馬達加斯加現存的100多種狐猴當中唯一沒有尾巴的品種。

“光面狐猴在馬達加斯加的地位非常特殊,因為我們有很多關于它的傳說。”内斯特對我說,“我們的祖先相信它們是人類的化身,所以制定了各種禁忌,防止人類捕殺它們。”

據内斯特介紹,當地有兩個傳說流傳最廣。在第一個傳說裡,有兩兄弟同在森林裡生活,其中一個兄弟決定走出森林,于是他變成了人,另一個兄弟留在了森林裡,于是他變成了光面狐猴。在第二個傳說裡,有個父親讓自己的兒子去森林裡采蜜,結果兒子被蜜蜂蜇傷,從樹上摔了下來,多虧一隻光面狐猴将他接住,這才僥幸活命。

仔細一想就會明白為什麼光面狐猴會被當作人類的化身。它不但沒有尾巴,而且四肢修長,會發出各種聲音,而且平時活動也以家庭為單位,家庭成員間的關系非常親密,所有這一切都很像人類。

那3隻光面狐猴吃光了樹上的嫩葉,不約而同地跳離了那棵樹,三蹿兩蹦便消失在密林之中。它們雖然行動迅速,而且因為長相喜人而受到了額外的保護,但仍然沒有逃脫瀕臨滅絕的命運。因為栖息地的喪失和人類的捕殺,光面狐猴目前僅剩下幾百隻了,安達西貝熱帶雨林保護區幾乎是普通遊客唯一可以看到它們的地方。

告别了光面狐猴,我們決定往回走。我提出讓内斯特幫忙尋找變色龍,我想在白天看到它們。“沒問題,我幫你留意着。”内斯特一口答應下來,一邊走一邊四下張望。這裡的森林同樣屬于次生林,天窗很多,低矮的灌木叢長得很密,滿眼望去盡是雜亂無章的藤蔓,我根本不知道應該往哪裡看,隻能把希望寄托在内斯特身上。

他果然沒有辜負我的期望,很快就發現了一隻變色龍。這個身長隻有2厘米的小家夥躲在一片樹葉的後面,通體灰色,和樹枝的顔色相似,如果不是内斯特指給我看的話,打死我也找不到。

“最早的變色龍就是灰色的,因為當時它們生活在地上。”内斯特說,“它們是到了馬達加斯加之後才上樹的,大概是因為這裡的森林比較多吧。”

不久之後他就又發現了兩隻大的變色龍,一隻體長在20厘米左右,同樣是灰色的,另一隻體長10厘米,通體綠色。後者被發現時正在一根樹枝上爬行,隻見它每走一步都要先試探好幾次,整個身體也随着試探的腳步而前後搖擺,樣子非常滑稽。

“這種動作是為了模仿樹葉被風吹動時的樣子,這是一種拟态。”内斯特解釋說。

“變色龍的隐身技術太高超了,你是怎麼發現它們的?”我不解地問。

“因為我看得多了,知道它們通常躲在哪裡,以及它們隐身時的樣子。”内斯特說,“你隻是缺乏經驗,不知道眼睛該往哪裡看。”

似乎是為了驗證他的說法,内斯特走到一棵樹前,指着樹幹對我說:“這上面有一隻很大的壁虎,你能找到嗎?”

我走近那棵樹,仔細看了半天,啥也沒發現。

“你換個角度,從側面看。”内斯特提出建議。首都塔那那利佛的小商販(法新社供圖)

我照着做了,終于發現樹幹的中段有一處不正常的凸起,但顔色和紋飾都和樹幹的其他部分完全一樣,還是看不到壁虎在哪裡,直到内斯特用手指把壁虎的輪廓比畫給我看,我這才終于看出那個凸起真的是一隻頭朝下的壁虎!毫不誇張地說,這是我見到過的最善于僞裝的動物,我們在它身邊不到1米的地方連說帶比畫,它卻始終一動不動,仿佛我們不存在一樣。

原來,這就是馬達加斯加獨有的葉尾壁虎(Leaf-tailedGecko)。顧名思義,它的尾巴像樹葉,身體的其他部位則像樹幹。這是一種夜行動物,白天睡覺,晚上捕小蟲子為生。大部分夜行動物白天都會躲進洞穴,但它居然選擇了光秃秃的樹幹作為藏身之地,整個白天就這樣一動不動地趴在上面,靠超強的拟态躲過捕食者的眼睛,用實際行動诠釋了什麼叫作“大隐隐于市”。

這隻壁虎讓我對馬達加斯加的爬行動物産生了濃厚的興趣,可惜直到我們走出大門都沒有發現紀錄片裡經常會出現的那種顔色鮮豔的變色龍。内斯特告訴我,要想看到更多的變色龍,隻能去附近的一家私人動物園。我按照指示找到了那個動物園,果然發現了好多千奇百怪的變色龍。導遊甚至拿來幾隻螞蚱,當場給我演示了變色龍捕獵的情景。變色龍是用舌頭抓獵物的,舌頭彈出的速度超快,甚至用手機的慢鏡頭功能都拍不清楚。

“為什麼在森林裡見不到這樣鮮豔的變色龍呢?”我問管理員。

“因為長相好看的都被抓去走私了。”管理員回答,“我們這個動物園裡的動物都是從海關扣下來的,除了變色龍還有青蛙和壁虎。”

據管理員介紹,變色龍的變色功能并不都是為了隐身,更主要的目的其實是相互之間傳遞信息,比如發怒的變色龍身上的顔色會變得更加鮮豔,警告對手“不要來招惹我”。因此很多變色龍的顔色其實是很醒目的,一眼就能看出來。不過這就招來了很多盜獵者,所以今天的馬達加斯加原始森林便不再有當初那種五顔六色生機勃勃的模樣了。

這個例子說明,要想弄明白馬達加斯加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首先必須搞清楚島上住的都是哪些人,他們當初都是怎麼來的,以及他們如今都是怎麼生活的。

首都塔那那利佛湖岸上玩耍的孩子們(東方IC供圖)塔那的博物館

要想了解一個國家的人民,最好從它的首都開始。馬達加斯加的首都全稱為塔那那利佛(Antananarivo),但因為名字太長了,大家都習慣地稱其為塔那(Tana)。

塔那位于馬達加斯加島的正中央,這裡是海拔超過1000米的低緯度高原,氣候和雲南很像,幾乎每天都是秋天。剛下飛機的遊客肯定會喜歡上這裡的藍天白雲和綠樹成蔭,但隻要出租車一進入塔那市區,豐滿的理想立刻就會被骨感的現實擊得粉碎。隻見沾滿灰塵的街道上垃圾遍地,汽車一過便塵土飛揚。這些車大都是從法國進口的老爺車和二手吉普車,幾乎每輛車的屁股後面都冒着黑煙,嗆得人喘不過氣來。

我去過的所有窮國都和馬達加斯加差不多,因為缺乏工業,照片裡都是藍天白雲,但街道上的空氣質量其實都特别糟糕,普通居民的日常生活中根本呼吸不到新鮮空氣。中等發達國家雖然總體空氣質量不佳,但城市裡的空氣質量反而要比窮國好一些,隻有發達國家才能把城市裡的空氣質量提升到理想水平。換句話說,要想有好的環境,隻能努力發展經濟,提高整個社會的文明程度,而不是像某些天真的環保人士想象的那樣,退回到原始社會。

我來馬達加斯加的主要目的是看野生動物,所以我最先去的地方就是塔那動物園,沒想到我還沒進門就被洶湧的人潮淹沒了。原來那天正巧是複活節,全國放假一天,當地人無處可去,便都湧進了這個由皇家園林改建成的動物園。狐猴們也被籠子外面的景象驚呆了,興奮地狂叫不已,仿佛它們才是遊客,我們人類反而是展品。

我被人群裹挾着進了動物園,忍着嗆人的灰塵和汗臭味在裡面轉了一圈,發現這裡除了本地特産狐猴、鳄魚和水鳥之外,隻有兩種來自外國的動物,一種是中國贈送的孔雀,另一種是利比亞前總統卡紮菲贈送的駱駝,如此乏善可陳的國家動物園也可算是世界之最了吧。

既然看不到多少動物,我便集中精力看人。馬達加斯加人身材普遍偏矮,相貌差異很大,多數人長得更像南亞人,但也有不少人是明顯的非洲相貌,和我在非洲大陸見到的班圖人很相似。

原來,馬達加斯加島最早的居民正是從婆羅洲來的馬來人。雖然兩地相距9000公裡,但正好有一股洋流從婆羅洲流向馬達加斯加島,馬來人可以搭順風車。這批人的登島時間有争議,但主流意見傾向于認為他們是在大約2000年前才上島的,又過了1000年後,才有阿拉伯商人和來自非洲大陸的移民陸續登島,極大地增加了島民的人種多樣性。

非洲人之所以那麼晚才發現馬達加斯加,一個原因是莫桑比克海峽的洋流方向是自東向西的,非洲人搭不了順風車。但更重要的原因是非洲原住民的文明程度一直較低,航海技術欠發達,否則的話400公裡的逆流航行并不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事實上,最早登上馬達加斯加島的不是已經在南部非洲生活了數十萬年的布須曼人,而是從西北非洲一路遷徙過來的班圖人。這批人的文明程度要比布須曼人高很多,他們才是當今非洲人的主體。

塔那那利佛位于馬達加斯加島中東部(海洛供圖)

2017年9月2日,塔那那利佛當地市民在辛苦勞作(法新社供圖)人類的到來究竟給這個島帶來了哪些改變呢?答案在動物園旁邊的國家博物館裡就可以找到。因為複活節那天來逛動物園的人太多了,博物館幹脆閉門謝客。我第二天又專程前往參觀,終于看到了該館的鎮館之寶:一副完整的象鳥骨架。

象鳥(ElephantBird)這個名字的意思是說這種鳥體型巨大,可以叼起一頭大象。這個說法當然是誇張了,但象鳥确實很大,那副骨架有3米高,大腿骨和我的腿幾乎一樣粗。但仔細看不難發現,象鳥骨骼内部疏松如海綿,這是鳥骨才會有的結構特征,說明象鳥的祖先就是一隻普通的鳥,因為“孤島效應”才變大的。

象鳥骨架旁邊還放着一枚象鳥蛋殼,長30厘米,寬20厘米,是目前地球上發現的個頭最大的鳥蛋。據說馬達加斯加南部荒野中至今還能找到象鳥蛋殼碎片,于是不少當地人偷偷将其收集起來拼成完整的鳥蛋殼去黑市上賣,賺點小錢。如果能找到一枚完整的蛋殼甚至可以發筆小财,就在2018年4月份,一枚完整的象鳥蛋殼在國際市場上拍出了4.2萬美元的高價。

至今還能發現完整鳥蛋殼這件事說明,象鳥的滅絕是不久前才發生的事情。碳-14分析顯示,直到公元1000年時島上還有活着的象鳥,這種動物很有可能是被人類殺光的。對于獵手來說,當然是體型越大的獵物越劃算。成年象鳥重達半噸,隻要抓到一隻就夠全村吃好幾天的。

無獨有偶,這副象鳥骨架旁邊還放着另一副動物骨架,看上去很像一隻大狗。看介紹,這竟然是某種已經滅絕的狐猴的骨架,它也是在人類上島之後被殺光的。不遠處還有另一副更大的陸地動物骨架,看上去像是一頭豬,原來這是一種馬達加斯加特有的侏儒河馬,其祖先是偶然漂到島上的非洲河馬,因為“孤島效應”的緣故而變小了。不用說,這種動物也是被人類滅絕的。

總之,在人類上島之前,島上生活着好幾種體型龐大的哺乳動物,但它們都被人類消滅了,光面狐猴這才得以成為馬達加斯加現存的體型最大的哺乳動物。以色列研究人員在2018年5月21日出版的《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報》(PNAS)上撰文指出,人類自從誕生以來,殺死了地球上83%的野生哺乳動物。非洲大陸之所以至今還有大象、犀牛、河馬、長頸鹿等大型動物生存,原因在于它們是和人類一起進化成長的,逐漸學會了如何逃過人類的追殺。但是,随着人類領地的不斷擴張和盜獵行為的泛濫,這些非洲動物也保不住了。墨西哥科學家在2018年4月20日出版的《科學》(Science)雜志上撰文認為,如果這個趨勢繼續下去的話,幾百年後地球上體型最大的動物将會是體重還不到1噸的奶牛。1960年4月12日,馬達加斯加首任總統菲利貝爾·齊拉納納在塔那那利佛與群衆們互動(法新社供圖)馬達加斯加如今已經成為非洲的一員,這裡的情況甚至比非洲大陸更加糟糕。據統計,馬達加斯加現有瀕危哺乳動物114種,總數排名世界第二,僅次于印度尼西亞。

要想知道馬達加斯加為什麼會變成野生動物的墳場,首先必須了解當地原住民的曆史。據史書記載,早年乘船登島的人類各自占山為王,逐漸形成了18個比較大的原始部落。其中來自南亞的馬來人的後代大都選擇移居中部高原,在這裡種植水稻,成為農耕部落。來自非洲大陸的班圖人的後代則大都居住在沿海的低地叢林裡,靠漁獵為生。

縱觀人類曆史,農耕文明普遍優于狩獵采集文明,馬達加斯加自然也不例外。位于中部高原的原住民群落在連年内戰之後,終于在17世紀末期獲得統一,建立了梅裡納王國(MerinaKingdom)。第一任國王安德裡亞馬辛納瓦羅納(Andriamasinavalona)是個野心很大的人,他還想繼續擴張領土,便派人四處考察,最終探子們回來彙報說,他們被“鹹水”攔住去路,再也無法前進了,于是老國王發誓一定要把王國的疆域一直擴展到“鹹水”的邊緣。

這個細節說明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古代的馬達加斯加是一個交通極不發達的地方,居住在島中央的原住民甚至從來沒見過大海,祖先的航海傳統早已丢失殆盡。梅裡納王國老國王的寝宮(袁越攝)老國王的居所位于塔那北邊24公裡遠的一座小山之上,這座“皇家藍山行宮”(RoyalHillofAmbohimanga)是馬達加斯加最神聖的遺址博物館,也是這個國家唯一入選UNESCO文化遺産的古迹。我專程前往參觀,發現這座王宮其實就是一個軍事堡壘,山坡上建造了好幾道石牆防線,易守難攻。位于山頂的國王寝宮卻相當寒酸,隻是一幢30平方米左右的尖頂木屋而已。木屋的門修得極窄,僅容一人通過,其目的也是為了防止敵人偷襲。屋子修得很高,但沒有窗戶,内部非常昏暗。國王的卧榻是一個雙層木床,他一個人睡上層,妻子單獨睡在旁邊一張小床上。雙層床的旁邊居然修了一個直通屋頂的梯子,國王遇到緊急情況時可以順着梯子爬到漆黑的屋頂,藏身于大梁之上,躲過敵人的視線。

同為被世界遺忘的孤島,為什麼複活節島人造出了流芳百世的巨人石像,馬達加斯加人卻隻修了這麼個簡易的木頭房子呢?這是否說明馬達加斯加島原住民的文明發展水平低?答案并不那麼簡單。複活節島非常小,總面積隻是馬達加斯加島的0.02%,島民們很快就臣服于同一個國王的統治之下,這樣的集權結構最有利于實施大工程,複活節島石像就是這樣造出來的。相比之下,馬達加斯加太大了,原住民們在島上生活了2000年都沒能統一在一起,任何大工程都難以實現。話雖如此,連年内戰也确實極大地妨礙了馬達加斯加的文明進程。比如,島民們居然一直沒能發明出文字,現在的文字還是歐洲人幫他們造出來的。

梅裡納王國的老國王直到1810年去世時都沒能實現他的統一夢想,最終是他的兒子拉達馬一世(RadamaI)完成了父親的心願。這位登基時才剛滿18歲的年輕人敏銳地意識到歐洲人是自己可以借用的力量,于是他打開國門,允許歐洲傳教士上島傳教,順便幫助自己訓練軍隊,終于打敗了其他17個部落,馬達加斯加首次實現了統一。

類似的故事在很多原始社會上演過,夏威夷是另一個比較經典的案例。由于整體技術水平的落後,很多原始部落之間的實力差距都很小,誰也戰勝不了誰。但歐洲人帶來了先進的武器裝備,任何一個掌握了歐洲技術的部落都會立刻在内戰中取得壓倒性優勢。于是,原本維持了很多年的武力平衡迅速被打破,一家獨大式的統一是必然的結果。

在自然界的生存競争過程中,人類的出現和歐洲人的登島有着異曲同工之妙。人類的狩獵技術和改造自然的能力都遠超其他動物,在任何一個生物圈裡,隻要人類來了,原本維持了幾百萬年的生态平衡立刻就會被打破,随之而來的必然是大批動植物在短時間内滅絕,無一例外。

拉達馬一世的開放政策在這座“皇家藍山行宮”裡留下了永久的印迹,這就是建于老國王寝宮旁邊的一幢西式小洋樓,裡面的歐洲家具和器物至今仍然完好無損,很難想象當年那些土著們第一次見到玻璃鏡子和報時鐘時會有怎樣的驚喜。

可惜拉達馬一世是個短命鬼,1828年他35歲的時候就病死了。後來披露的資料顯示,他其實是死于喝酒過量。酒精是歐洲人帶給全世界原住民的一劑苦藥,很多土著都是因為受不了酒精的誘惑而把自己變成了廢人。

拉達馬一世死後被葬在了塔那最高的一座小山的山頂,梅裡納王國的新皇宮就建在這裡。拉達馬一世的遺孀臘納瓦洛娜一世(RanavalonaI)繼承了丈夫的王位,成了梅裡納王國的女皇。她是個相當殘暴的君主,最喜歡的酷刑就是把犯人從山頂扔下去摔死。她還是個虛榮的女皇,模仿歐洲皇宮的模樣在山頂修建了一座“塔那皇宮”(RovaofAntananarivo)。皇宮外表是石頭的,但内部卻仍然是木制的,結果在1995年時被一場大火燒了個精光,直到現在都還沒有修複。捆綁香草豆莢的村民們(視覺中國供圖)雖然臘納瓦洛娜一世喜歡歐洲建築,但她卻非常讨厭歐洲人,下令把傳教士們都趕走了,馬達加斯加重新回到了閉關鎖國的狀态。這一轉變除了個人原因外,也與島上的歐洲人的整體素質有很大關系。自從1500年葡萄牙水手在開辟印度洋航道期間首次發現了馬達加斯加島之後,這裡就成了黑奴販子和印度洋海盜們的大本營。這兩類人的共同特點就是貪婪和殘暴,當地原住民沒少受他們欺負。我專程去參觀了位于塔那市中心的海盜博物館,裡面用豐富的實物和圖片展示了歐洲海盜們在馬達加斯加的暴行,難怪當年的很多島民都不喜歡歐洲人。

這位女皇在位33年,用武力平息了一次又一次來自其他部落的反抗,終于把統一的信念灌輸給了全體島民。所以當馬達加斯加于1896年成為法國殖民地時,法國人接手的是一個已經統一了将近100年的完整國家,而不像大部分非洲國家那樣,是由幾個完全無關甚至相互敵對的原始部落強行捏合在一起的,這就避免了日後導緻很多非洲國家内亂的民族分裂問題。

法國殖民者帶來了咖啡和香草種植園,以及随之而來的鐵路和公路網,這些改變對于島上的野生動植物來說可謂喜憂參半。憂的是種植園占用了大量土地,留給野生動植物的地方越來越少了。喜的是部分法國有識之士意識到了動物保護的重要性,馬達加斯加的第一個自然保護區就是在這一時期建立的。另外,法國富人們需要有地方度假,前文提到的拉努馬法納保護區的前身就是一個溫泉度假村。在此之前那片森林已經被當地農民瓜分了,法國殖民者強行把村民趕了出去,這才保住了竹狐猴最後的一塊栖息地。

“二戰”結束之後,世界各地幾乎同時掀起了民族獨立的浪潮,馬達加斯加自然也不例外。一場持續了3年的獨立戰争導緻将近10萬馬達加斯加人死亡,換來了1960年馬達加斯加共和國的成立。

但是,民族獨立并沒有帶來經濟繁榮。今天的馬達加斯加是全世界最窮的10個國家之一,人均GDP僅有400美元,全國有四分之三的人口生活在貧困線以下(人均每天不到1.25美元)。值得深思的是,人均GDP排名後10位的全是非洲國家,其中至少有7個國家的問題都可以歸結為長期内戰導緻的軍事獨裁統治,但馬達加斯加并沒有這個問題。這個國家起碼從理論上講是一個民主國家,基本上能夠做到按時選舉,議會制度也還算健全。曆史上雖然發生過幾次政變,但持續時間都很短,傷亡也極其有限。因此,馬達加斯加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相當“另類”的樣本,非常值得仔細考察一番。

多年的旅行經驗告訴我,越是貧窮的國家,旅行的難度和成本就越高,馬達加斯加是這條定律的經典案例。這個國家面積很大,但公路系統卻依然和殖民地時期差不多,再加上絕大部分公路年久失修,路上全是坑,旅行的時間成本大大增加。更糟糕的是,這個國家的公共交通系統非常落後,長途汽車不但擁擠不堪,而且車況糟糕,稍微偏遠一點的地方都去不了,大部分遊客隻能包車,而且還必須是四輪驅動的吉普車才行。

除此之外,語言也是個問題。這個國家的官方語言是馬達加斯加語和法語,會說英語的人屈指可數。事實上,我後來發現該國老百姓會說法語的也不多,很多人甚至連馬達加斯加語也說得不怎麼好,因為這種語言是梅裡納人的傳統語言,其餘17個民族都有自己的方言,很多邊遠地區的農民隻會聽不會說,交流起來十分困難。

于是,我必須專門雇一個導遊兼翻譯,外加一輛吉普車和一名司機全程陪同,價格立刻就上去了。所幸我在一位朋友的幫助下雇到了一名非常優秀的導遊,給了我極大的幫助。

馬達加斯加人很尊敬自己的祖先,“翻屍節”全家人無論住得多遠都要趕回來參加,大家借此機會聚在一起交流感情(視覺中國供圖)導遊蘭圖

我雇的這位導遊名叫蘭圖(Lanto),他身材瘦弱,腦袋很小,眼睛很大,從面相上看應該是馬來人的後代。他今年才34歲,卻已經是一家旅遊公司的老闆,管理着一個10人的團隊。在朋友的推薦下,他不但專門為我安排行程,而且決定親自出馬,全程擔任我的導遊兼翻譯。他會說6種語言,包括法語和英文,我倆交流起來基本無障礙。

“我沒上過大學,英語是跟着電視自學的。”他操着略有口音但相當流利的英語對我說,“我是窮人家庭出身,初中畢業後就離開了學校,在大街上擺攤修電器,勉強維持生活。十幾年前有個朋友需要找個臨時導遊幫忙帶隊,我去試了一次,發現旅遊行業掙錢多,便開始自學英語、法語,終于通過了考試,拿到了導遊證。”

聊多了之後我發現,他的英語确實是野路子出身,語法錯誤很多,詞彙量也有限。但他特别善于用自己掌握的有限詞彙去代替他不懂的詞,所以我很容易明白他想說什麼。經驗告訴我,凡是具備這個能力的人智商都不低,因為這樣的人腦子動得快,善于聯想,蘭圖就是這樣一個聰明人。更可貴的是,他不但聰明,而且很有正義感和責任心,一直在琢磨自己的祖國為什麼會如此貧窮落後。

“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們馬達加斯加人太守舊了,不善于學習新東西。”他指着路邊一排農民蓋的3層小樓對我說,“你看這些房子,全都沒有煙囪,房頂也都是黑的,這是因為大部分馬達加斯加農民一直沒有學會用竈,至今仍然沿用老一輩的習慣,用明火煮飯,煙直接從屋頂排出去,很快就把房頂熏黑了。”

因為馬達加斯加的交通不便,我想去的地方又很多,因此我們花了很多時間在路上,有時為了趕路甚至要開一整天的車,看一整天的沿途風景。蘭圖是個非常善于觀察的人,經常會提醒我注意一些很容易被忽略的細節,然後幫我分析其中的原因。

比如,我經常在村莊的外圍看到一排小磚房,但高度很矮,而且沒有門窗,不像是有人住的樣子。起先我還以為是倉庫,沒怎麼留意,但蘭圖告訴我,那是當地人存放家人遺骨的地方,一座墳墓裡往往放着好幾代祖先的遺骸。

“馬達加斯加有個傳統節日叫作翻屍節(Famadihana),每隔5~7年就要把祖先的遺骨從墳墓裡取出來祭奠一番,然後重新包好後再放回去。”蘭圖解釋說,“不過翻屍節隻在每年的10月到來年的2月才會有,你這次肯定是看不到了。”祖先的墳墓(袁越攝)“看來馬達加斯加人很尊敬自己的祖先啊,這樣可以把傳統文化繼承下去,算是個好事吧。”我說。

“這在過去應該算是好事,但現在卻變味了。”蘭圖回答,“每次翻屍節全家人無論住多遠都要趕回來參加,大家借此機會聚在一起交流感情,确實很有必要,但現在每戶人家舉辦翻屍節的時候都要花錢請全體村民大吃大喝,大家還要相互攀比,宴會的規模越來越大,往往會把一戶人家的全部積蓄都花光,所以馬達加斯加農民家裡普遍很窮,很多人攢錢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在翻屍節的時候炫耀一下。”

蘭圖家已經不這麼做了,因為他父母皈依了基督教,喪葬儀式也變了。“現在的農村人口越來越多,每年都會有好多戶人家辦翻屍節,幾乎不間斷。”蘭圖說,“每次翻屍節都會持續好幾天,全村所有男人都會喝得酩酊大醉,打架鬥毆是常有的事,我真慶幸我逃出來了。”

我們離開塔那越遠,路邊的墳墓就越多,公路質量也越差,到處都是陷坑,車速驟降到了每小時隻有三十幾公裡。更糟的是,整個馬達加斯加居然沒有一條公路是雙車道的,超車全憑運氣,一旦前面有輛車開得慢,你就得乖乖地跟在後面吸它的尾氣,所以即使鄉村空氣新鮮,坐在車裡的我也無福消受。

蘭圖打開手機地圖,為我講解馬達加斯加的公路狀況。原來這裡的柏油馬路全都是法國殖民時期修建的,獨立後基本上沒有更新過,因此這個國家的公路密度是全世界最低的,每1000平方公裡隻有9公裡的公路。相比之下,撒哈拉沙漠以南非洲的這個數字是35,是馬達加斯加的4倍。缺少公路的結果就是旅遊景點的熱門程度完全是按照它們的交通情況來決定的,和景點本身的吸引力關系不大。比如拉努馬法納自然保護區之所以很熱門,原因是這裡曾經是法國殖民者的溫泉度假村,所以附近有一條公路直通首都。安達西貝野生動物園之所以遊客衆多,原因是從東海岸最大的港口通往首都的公路正好經過這裡。

除此之外,天氣也是重要因素之一。這次蘭圖給我安排的行程全都在塔那以南,因為這個季節的北方地區還未完全脫離雨季,道路泥濘不堪,一般車子都沒法走。馬達加斯加地處南半球,每年的4月至10月是冬季,也是旱季,大部分道路可以通行。每年的11月至來年3月則是夏季,同時也是雨季,整天下暴雨。因為印度洋洋流的關系,這裡盛行東北風,來自印度洋的季風把整座島的北面和東面變成了澤國,道路泥濘。這股潮濕的海風被中央高原阻擋,所以南邊和西邊則相對幹旱,路還是通的。

換句話說,這個國家隻有旱季可以到處走走,一到雨季就隻有南部可以去了,這種狀況給旅遊業帶來的嚴重困擾,導緻該國每年接待的遊客數量還不到30萬,而且很不穩定,稍有風吹草動就大幅下降。相比之下,距離馬達加斯加不遠的印度洋小島國毛裡求斯每年平均要接待200萬遊客,旅遊業帶來的收入足以讓毛裡求斯成為最富有的非洲國家之一。

正是因為旅遊業不景氣,旅遊收入也到不了普通民衆的手裡,使得絕大部分馬達加斯加人對于保護環境毫無興趣,腦子裡想的就是如何才能吃飽飯,于是整個中部高原幾乎全都被開發成了稻田,類似中國雲南哈尼梯田的那種風光在這裡随處可見。這麼做的結果就是原本生長在這裡的原始森林被砍伐殆盡,野生動物失去了家園。研究顯示,馬達加斯加島上的原始森林在人類上島後的2000年時間裡損失了95%以上,其中一大半是在最近這幾十年裡失去的。

這一做法無論從動物保護還是經濟發展的角度講都是不劃算的,因為這個島擁有全世界最獨特的野生動植物,其生态價值遠比種莊稼要高得多,如果保護得當,完全可以通過開發旅遊業獲得豐厚的收入,然後拿這筆錢去國際市場上買糧食。如今這種刀耕火種的做法不但效率極低,而且風險很大。蘭圖告訴我,馬達加斯加的自然條件其實非常惡劣,夏季經常有風暴,随之而來的強降水常常會沖垮梯田,毀掉莊稼,造成嚴重的水土流失。再加上島上的生态鍊不健全,全國範圍内的大面積蝗災每隔幾年就要爆發一次,導緻農民們辛辛苦苦種了一季的水稻顆粒無收。

即使沒有自然災害,馬達加斯加的農業生産效率也極低,即使每一寸可耕地都種上水稻還是不夠吃,每年仍然需要進口大量糧食才能養活全體國民。這個國家之所以至今還是赤貧,主要原因就在這裡。

我還注意到,公路兩邊偶爾也能看到成片的森林,從遠處看郁郁蔥蔥的還挺養眼,但等車開近了再一看,原來全都是從澳大利亞引進的桉樹。這種速生林曾經是環保人士的攻擊對象,但在這個國家卻是原始森林的救星,因為當地人至今還在沿用老祖宗留下的方法做飯取暖,這就是木炭。沿途我看到了好幾個用來燒炭的土坑,路邊也經常可以看到有人在賣木炭。這玩意兒需要消耗大量木材才能生産出來,以前都是去原始森林裡直接砍,如今當地人改用桉樹了,這就間接保護了僅剩的這點原始森林。當地農民在稻田裡勞作(視覺中國供圖)蘭圖給我看過一張馬達加斯加原始森林分布圖,我發現幾乎所有的原始森林全都集中在島東側的一個和海岸線平行的長條帶裡,但卻并不靠海,而是距離海岸線尚有很長一段距離,前文提到的拉努馬法納和安達西貝都是如此。蘭圖解釋說,馬達加斯加中部高原和東部沿海地區之間的過渡帶不是漸進的,而是有一個斷崖(Escarpment),海拔在斷崖處迅速下降了1000多米,所以山勢格外陡峭,既沒法修梯田,也不太容易砍樹。

換句話說,隻有人類不太容易直接利用的土地才會留給大自然。

“如果馬克繼續當總統的話,就沒人敢随便侵占自然保護區了!”蘭圖恨恨地對我說,“可惜法國人從中作梗,發動政變把他搞下去了。”

我正要追問下去,前方突然出現了一個檢查哨,兩名身背步槍的士兵把我們的車子逼停了。司機搖下車窗,恭恭敬敬地遞上一沓文件,然後用方言和那個士兵開着玩笑。那人接過文件,随便翻看了兩眼,擺擺手放我們走了。1.2014年10月18日,在塔那那利佛首府舉行的示威遊行中,一名前總統馬克·拉瓦盧馬納納的支持者被抓捕(視覺中國供圖)

2.2014年1月,馬達加斯加法庭宣布亨利·拉喬納裡馬曼皮亞尼納當選總統(視覺中國供圖)“這些崗哨一點用也沒有,就是為了收過路費的。”蘭圖再次恨恨地說,“如果馬克還在位的話,根本不會發生這種事情。”

原來,幾年前很多年輕人離開家鄉去城裡打工,住在鄉村的父母便委托長途車司機帶錢給遠方的兒女。誰知這件事被劫匪知道了,便開始打劫長途車,很多夜班大巴都被搶過。于是政府在路上設立了很多崗哨,試圖打擊劫匪。但後來手機開始普及了,不少銀行開通了手機異地彙款業務,長途車司機再也不用随身攜帶很多現金了,于是打劫的強盜就越來越少了。不過崗哨制度卻依然保留了下來,隻不過如今的崗哨變成了士兵們貪污腐敗的工具,新政府對此采取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态度,因為軍饷已經快發不出來了,如果不讓士兵們撈點外快,就沒人願意當兵了。

蘭圖經常挂在嘴邊的這位“馬克”全名叫作馬克·拉瓦盧馬納納(MarcRavalomanana),是馬達加斯加前總統。因為名字太長,所以蘭圖一直用馬克來稱呼他。蘭圖告訴我,馬克在任期間出台了多項政策嚴厲打擊腐敗行為,并當衆宣布要把馬達加斯加的自然保護區總面積擴大3倍,但随着他的下台,這項計劃估計也要泡湯了。

像馬達加斯加這樣的小國家,無論是國民經濟還是自然保護都和政治的動蕩密不可分。該國1960年獨立之後,經曆了十幾年的平穩期。那段時間仍然有大批法國人留了下來,很多重要部門都有法國官員的身影。在這些人的管理下,該國基本上運行正常,著名BBC紀錄片主持人大衛·愛登堡爵士正是在那段時間帶領攝制組登島拍片,首次把狐猴介紹給了全世界。來自世界各地的動物學家們也是在那段時間登島考察,首次發現狐猴的新陳代謝效率都非常低,說明島上的生存條件并不是太好,食物質量很差,狐猴們的生命非常脆弱,命運岌岌可危。

一個有趣的小插曲是:愛登堡非常想拍光面狐猴,但卻始終無法接近它們。于是他用錄音機錄下光面狐猴的叫聲,然後一邊播放一邊悄悄等待,終于把狐猴誘了過來。如果他當時能雇下我的導遊内斯特的話就不用放錄音了,内斯特會學光面狐猴的叫聲,而且學得特别像。

可惜好景不長,一位過于激進的左派領導人迪迪埃·拉齊拉卡(DidierRatsiraka)于1975年當選總統,馬達加斯加徹底倒向了蘇聯陣營。所有來自資本主義國家的官員、商人和技術人員都被趕走了,整個國家陷入停滞。來自西方國家的科學家也被趕走了,狐猴研究被迫中斷。該國老百姓對自然資源的破壞在這段時期達到了曆史最高峰,大片原始森林被毀。

1982年,馬達加斯加的經濟徹底崩潰,政府瀕臨破産。國際貨币基金組織(IMF)以經濟改革作為條件,出資将其從破産的邊緣拉了回來。拉齊拉卡不得不調轉船頭,轉向自由市場經濟,同時打開國門,恢複了和西方國家的經濟貿易及文化科技交流。前文提到過的美國動物學家帕特麗夏·懷特正是趁此機會第一時間申請進入馬達加斯加的,這才及時地發現了拉努馬法納森林裡幸存的兩種竹狐猴,并迅速建立保護區将其保護了起來,否則的話這兩種狐猴估計早滅絕了。

有意思的是,雖然拉齊拉卡給這個國家帶來了如此巨大的傷害,但他居然在1997年的總統大選中擊敗自由派對手再度當選馬達加斯加總統,并試圖在2001年的大選中謀求連任。但那次大選他遇到了一個勁敵,這就是蘭圖經常提到的馬克。3.自2009年起流亡南非的馬達加斯加前總統馬克返回家時,受到支持者的歡迎(法新社供圖)蘭圖喜歡馬克的一大原因是後者也是平民出身,和他自己一樣。馬克小時候是個送奶員,長大後他開了家酸奶廠,慢慢将其做成了全國最大的奶制品企業。1999年馬克50歲時決定進入政壇,當上了塔那市市長。2001年那次選舉競争空前激烈,他和拉齊拉卡都宣稱己方獲勝。因為當過市長的緣故,馬克控制了首都,拉齊拉卡便帶領自己的人馬退回到鄉下打遊擊,到處搞破壞。我們曾經在路上看到過一座斷了一半的石橋,就是在那次選舉後被拉齊拉卡的人炸毀的。

最終馬克控制了局勢,拉齊拉卡被迫流亡法國,暫時退出政壇。馬克上台後立刻成立了反貪局,政府官員和軍隊士兵一旦被抓住就會遭到重罰。經濟上他大刀闊斧地推進私有化改革,引來大筆海外投資,包括把大量閑置土地租給韓國大宇公司進行農業生産。他還撥出巨款在全國各地新建了多所學校和醫院,提高窮人的生活水平。在他執政的8年時間裡,馬達加斯加的GDP年平均增長率高達7%,普通老百姓的生活質量有了大幅度提高,其中就包括蘭圖。

“我就是在那個時候成立旅遊公司的,我第一次覺得這個國家有了希望。”蘭圖對我說,“可惜馬克的嚴厲政策得罪了很多官員,他們聯手把他搞掉了。”

以上是蘭圖的說法。官方的說法是,馬克是個獨裁者,不但在政治上打壓異己,還利用國庫的錢為自己謀私利,包括為自己購買了一架總統專機。這些做法導緻了部分民衆的不滿,他們在一位名叫安德烈·拉喬利納(AndryRajoelina)的電視台老闆的領導下于2009年在首都塔那發起示威遊行,要求馬克下台。忠于馬克的總統衛隊向示威群衆開槍,打死了31名示威者。此事引發了大規模騷亂,最終軍隊出面支持安德烈,馬克被迫流亡海外,安德烈登上了總統寶座。1956年1月2日,選民在馬達加斯加的塔馬塔夫舉行立法選舉,選民排隊投票(法新社供圖)“安德烈是個富二代,年輕時當過電台DJ,是個花花公子,根本不懂政治。”蘭圖對我說,“但是他得到了法國政府的暗中支持,因為法國人一直在号召民主選舉,不喜歡獨裁者。可我一直認為,馬達加斯加需要馬克這樣的獨裁者,否則很多事情永遠做不成。”

說到選舉,蘭圖坦然地承認馬克也曾經賄選過。“馬達加斯加的選舉比的就是誰錢多,每個候選人都會賄賂選民,那些邊遠省份的村民隻要每人給10歐元就可以買通了,所以隻有富人才能當選。”

年輕的安德烈在總統的寶座上也沒坐多久,就被他手下的财政部長亨利·拉喬納裡馬曼皮亞尼納(HeryRajaonarimampianina)代替了。2018年又是個選舉年,不但安德烈決定再次參選,就連流亡海外的馬克也設法回到了國内,準備東山再起。于是亨利試圖買通國會議員,取消兩人的參選資格,沒想到賄賂的過程被人錄了像并放到了社交媒體上,引起軒然大波。最終馬克和安德烈這兩位曾經打得不可開交的政治家居然結成聯盟,準備團結起來共同對付亨利總統。

“所有政治家都是一樣的,他們想的隻是如何利用手中的權力謀取私利,民主選舉隻是他們的工具罷了。”蘭圖越說越激動,最後又補充了一句:“法國殖民者帶給我們的最糟糕的精神遺産就是人人平等的思想,他們讓我們相信每個人都是一樣的,都有同等價值,這在馬達加斯加是行不通的。”

我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又追問了一次,他重複了一遍,确實是這個意思。我當時很不理解,覺得這樣一個接觸過很多新鮮信息的人怎麼會反對“人人平等”這個概念。直到這趟旅行快結束時,我才終于有點明白他的意思了。1962年7月13日,法國總統戴高樂在非洲和馬達加斯加的代表團合影(法新社供圖)我們從首都塔那出發,邊看邊聊,用了一天的時間走了300公裡路,來到了蘭圖的老家安齊拉貝市(Antsirabe)。這是馬達加斯加的經濟重鎮,但明顯比塔那窮很多,大街上到處都是人力車,拉一趟隻要200馬達加斯加币,折合人民币才3毛錢。拉圖告訴我,這些人都是周邊農村裡的壯勞力,但種田不需要那麼多人,他們隻能來城裡打工維持生活。

我觀察了一下,發現這個國家的年輕人實在是太多了。城裡還稍微好一些,還能看到幾個成年人,農村裡滿眼望去幾乎全是孩子,很少能見到大人。聯合國資料顯示,馬達加斯加剛獨立時全國人口總數是200多萬,如今則是2500萬。該國現有一半人口不滿15歲,整體人口的平均年齡不滿20歲,這一方面是因為這個國家的人均壽命不到60歲,另一方面是因為這個國家的出生率實在是太高了。

“據我觀察,現在平均每對夫婦生5個孩子,農村還要高一些,這個數字已經比20年前低了一半了。”蘭圖對我說,“我的父親結過三次婚,一共生了10個孩子。我的母親結過兩次婚,一共生了11個孩子,我是最小的一個,生我時她才31歲。他們那一輩的人覺得孩子是财富,生得越多越好。”

馬達加斯加名義上實行義務教育制度,但每個小學生每年需要交20歐元的學雜費。這筆錢聽起來也許不算什麼,但一個普通馬達加斯加家庭如果有5個孩子的話,夫妻倆就要拿出全年收入的四分之一用來交學費,還要負擔孩子在學校的飲食,這可是一筆巨款,所以馬達加斯加農村孩子的上學率隻有5%,城市要好很多,上學率大概在70%左右。

“馬達加斯加充斥着既沒有文化也沒有工作的年輕人,這就是很多問題的根源所在。”蘭圖對我說,“我曾經發過一則廣告招秘書,工資并不高,結果收到幾百封自薦信,幾乎全都是大學生和大專生,從這個例子就可以看出我們這裡的失業率有多高了。”

安齊拉貝本來不應該這樣的。這是馬達加斯加的手工業之都,該國很多日用品都是從這裡生産出來的。如今那些老工匠全都變成了專為遊客表演的手工藝者,蘭圖帶我參觀了一家專做牛角玩具的小店和一家專做手工藝自行車紀念品的作坊,工匠們的技術雖然很棒,但産品隻能賣給遊客,賺不了幾個錢。遠處的工人們正在河裡篩藍寶石(袁越攝)蘭圖還帶我參觀了一家專門用廢罐頭制造鋁鍋的作坊,做出來的産品相當粗糙,而且很不衛生,隻能憑借原材料上的便利賺點差價。

那麼,馬達加斯加人平時用的小商品都來自哪裡呢?答案要去當地的集市尋找。我專程去看了看,發現那地方賣的幾乎所有小商品全都來自中國,小到晾衣架大到自行車無一例外,尤其是服裝鞋帽,幾乎全是中國貨,很多都是二手的,這就是為什麼我在這個國家看到了很多身穿印有中文T恤衫的人,從“三國演義劇組”到“新京報”應有盡有。

這樣的事情在我去過的很多非洲國家早已司空見慣,但在安齊拉貝這樣一個手工業之都看到如此景象,立刻就讓我意識到問題出在哪裡了。馬達加斯加是一個對進口商品依賴嚴重的國家,但西方國家出口的多半是大型機械設備或者汽車手機這類高技術産品,對馬達加斯加本土工業的沖擊不大。但中國出口的都是技術含量較低的小商品,這本來應該是大部分窮國在脫貧緻富的道路上所邁出的第一步,如今卻被中國貨壟斷了,于是矛盾就來了。

如果套用一個生态學詞語的話,這就相當于生态位之争。馬達加斯加和西方發達國家根本不在同一個生态位上,雙方打不到一起去。但中國和馬達加斯加則是在同一個生态位上相互競争,必然要争得頭破血流,這就是為什麼最近幾年馬達加斯加民衆當中出現反華情緒的原因。

那麼,像馬達加斯加這樣的窮國還能怎麼做呢?答案就是出賣自然資源。我在安齊拉貝看到了奶制品廠、啤酒廠和水泥廠,這些都是嚴重依賴自然資源,同時技術含量也不太高的産業,中國商品很難替代。但類似這樣的産業畢竟有限,于是不少人打起了礦産的主意。

蘭圖帶我去了一個名叫伊拉卡卡(Ilakaka)的小鎮,這裡是馬達加斯加的藍寶石之都,因為1988年在這附近發現了全世界儲量最大的藍寶石礦。小鎮不大,隻有一條街,街邊全是各類收寶石的店,每家店門前都放着一輛擦得亮晶晶的二手吉普車。

“吉普車是馬達加斯加人最喜歡的奢侈品,所以寶石商人吸引賣家的方法就是先給你一輛吉普車,然後再談價格。”蘭圖對我說,“這是個有可能一夜暴富的行業,遠比去工廠打工吸引人,所以很多年輕人投身其中。”

我想去參觀礦場,但周圍所有礦場都被有實力的寶石店包下來了,所以必須事先和寶石店打好招呼。蘭圖帶我走進一家店,裡面展出的一顆紅豆大小的2克拉藍寶石要價2110歐元,夠一個馬達加斯加人活一年了。

蘭圖花了點錢,店主同意帶我去參觀。我們的車子先經過了一個小村莊,臨時搭建起來的草棚破破爛爛的,樹蔭下坐着一大群無所事事的婦女和兒童,在等男人收工回家。

到了礦場,其實就是一片幾千平方米的丘陵地,地上鑽了無數個小洞,洞口直徑還不到1米。洞口上方安裝了絞索,把礦工裝在籃子裡吊下去。據說每個洞的平均深度都在20米上下,已經達到了地下水層,所以每個洞都有一台抽水機負責抽水。

突然一個洞口的繩子動了起來,地面上的人開始轉動絞索,過了大約一分鐘左右,一隻裝滿沙土的麻袋被吊出洞口,裡面的沙土被轉移到一塊塑料布上,上面堆滿了從地底下挖上來的泥沙。之後這堆泥沙将被運送到一條小河邊,工人們利用河水來篩選沙土,希望能從中找到寶石。作為馬達加斯加國寶的瘤牛(法新社供圖)

1.伊薩魯國家公園的壯美景色(袁越攝)

2.馬達加斯加特産象腳木(法新社供圖)

3.射紋龜(袁越攝)礦場另一側還有一個露天礦,這個方式顯然效率更高,但成本也高,需要用到挖掘機。當地人買不起挖掘機,隻能讓很多人順着梯子站成一排,組成了一條挖掘流水線,相當于一台廉價的人肉挖土機。礦主告訴我,一群中國人也看上了這裡的礦藏,他們很有錢,從中國進口了幾台挖掘機,又買下了附近一塊地,正在沒日沒夜地挖着。

說話間,一個皮膚黝黑、頭戴礦燈的工人從坑裡冒了上來。他赤裸的上身沾滿了沙土,凍得直發抖,但卻一直在笑,好像剛剛中了彩票似的。其實他的雙手無論如何也比不上挖掘機的效率高,但挖寶石是有運氣成分的,這一點點心理優勢已經足以讓這個一貧如洗的男人對未來充滿希望。

祝他好運。

狂野的西部

伊拉卡卡位于馬達加斯加島的西南角,到了這裡就意味着我們已經離開了中央高原和東部雨林,進入了幹旱的南方草原。這裡的風景和大家熟悉的非洲很像,不同的是非洲草原上遍布着野生動物,這裡卻是死氣沉沉,沿途除了漫山遍野的荒草和低矮的灌木叢之外,看不到任何野生動物。

家畜倒是經常可以見到,這就是被譽為馬達加斯加國寶的瘤牛(Zebu)。這種牛是來自非洲大陸的移民帶上島的,很快就成了當地人的主要牲畜。如今島上的瘤牛數量比人還多好幾倍,是馬達加斯加出口創彙的拳頭産品。

“最近幾年養牛的人大大減少,因為大家都被偷牛賊搞怕了。”蘭圖對我說,“亨利政府買通了偷牛賊,讓軍隊出面保護他們偷牛,然後把偷來的牛賣給了你們中國人,賺來的錢則進了亨利的腰包。”

我覺得這事很不可思議,但後來問了好幾個不同的人,都說這是真的。原來,偷牛曾經是當地部落的傳統,每個男孩長大後都要去偷一頭牛,以彰顯自己的勇氣,因此這件事成了當地男性的成人禮,如果一個男孩沒有偷過牛,老丈人甚至都不願意把女兒嫁給他。換句話說,偷牛在傳統部落裡幾乎就是個遊戲,大家你偷我的我偷你的,沒人真當回事。但後來出現了專業的偷牛賊,事情的性質就不一樣了。新一屆政府顯然是沒錢了,便打起了牛的主意。反正養牛的都是最底層的老百姓,誰也不會替他們說話。

我們走的這條路從安齊拉貝一直通往位于馬達加斯加西南角的圖裡亞爾市(Tulear),中間路過伊薩魯(Isalo)國家公園。這座公園建于1962年,是馬達加斯加共和國成立之後建立的第二座國家公園,無論如何都要去看一下。剛一進門我立刻就明白當初這裡為什麼會被保護起來了,因為這個地方的風景很像美國西部,到處是被風刻畫得溝壑縱橫的巨大砂岩,以及又深又寬的峽谷。在這裡徒步的感覺非常美妙,不但視野寬闊,而且一點也不用擔心腳下會出現螞蟥之類的東西。

徒步旅行本身已經很美了,我雇的一位本地導遊托尼又用他豐富的知識為我打開了另一扇大門。如果沒有他的提示,我根本不可能看到一隻躲在樹叢裡的竹節蟲,它的身體和那株灌木的枝蔓像極了,他甚至要把蟲子抓起來給我看我才敢相信;如果沒

有他的提示,我幾乎不可能發現馬達加斯加毒蠍子的藏身處,白天它們躲在石頭下面,到了晚上才出來覓食;如果沒有他的提示,我也不太可能發現馬達加斯加蠶的蹤迹,它們以塔皮亞樹(Tapia)的樹葉為食,身體很像樹枝,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這種塔皮亞樹的樹幹太像鳄魚皮了,而且似乎着過火,這是怎麼回事啊?”我問托尼。

“因為這裡比較幹旱,經常鬧火災,于是這種樹進化出了防火的樹皮,這才能夠在這裡活下來。”托尼回答。

這個故事我很熟悉,因為我曾經在BBC拍的一部關于非洲大陸的紀錄片裡看到過類似的案例。非洲草原最大的敵人不是草食動物,而是樹,如果樹木連成一片變為森林,就會把陽光擋住,草就長不起來了。于是草進化出了自我燃燒的能力,用這個辦法把樹燒死,而草種是抗熱的,可以躲過火災,來年春天重新生長。久而久之,樹也漸漸進化出了抗燒的能力,雙方就這樣一直博弈下去,永不止歇。沒想到我在馬達加斯加也看到了這樣的例子,隻不過這裡的草和樹全是當地品種,都是在島上獨立進化出來的,這在生物學裡叫作“趨同進化”(ConvergentEvolution),意思是說相同的自然條件和需求可以讓不同的物種進化出類似的性狀。

我把這個詞講給托尼聽,他立刻就明白了,并迅速找到了另一個例子。那是一株低矮的植物,隻有半米高,莖部粗大,好似一隻葫蘆,上面零零星星地長着幾根短粗的枝杈,葉片小得幾乎看不見。原來這就是馬達加斯加特産象腳木(Elephant'sFootPlant),它對抗幹旱的方法和某些仙人掌有着異曲同工之妙。

馬達加斯加之所以被譽為地球上最大的進化實驗室,原因就是這個島不但面積大,而且氣候條件複雜,非常适合研究物種的進化。地球上生活着成千上萬種不同的生物,它們到底是怎麼形成的?這是人類的終極問題之一。達爾文用盡一生心血,就是要回答這個問題,最終他寫了《物種起源》,提出自然選擇是物種形成的原因。這個理論需要驗證,海上孤島是最好的實驗室。

作為實驗室,這個海上孤島必須足夠大,讓島上的物種有充足的空間施展才華。馬達加斯加是地球上面積第四大的島,排在前面的格陵蘭島太冷,新幾内亞島和婆羅洲氣候條件太過單一,而且距離大陸太近,分隔時間也太短,都不太合适。隻有馬達加斯加島符合所有的條件,它在生物學上的研究價值是無與倫比的。馬達加斯加圖利亞拉漁港的村民們(東方IC供圖)可惜的是,由于人類的破壞,這個島正變得面目全非。據托尼介紹,這個保護區原來有很多樹,草和樹之間的鬥争基本上處于互有攻守的平衡狀态,森林還略占上風。人類為了擴大耕地面積,采用了刀耕火種的辦法,草和樹之間的平衡立刻被打破,原有的熱帶旱林(TropicalDryForest)很快就變成了如今的稀樹草原。事實上,要不是保護區周圍修建了一道防火牆,這裡恐怕連一棵樹都看不到了。

聽了托尼的介紹,我嘴上沒說,心裡還是有點懷疑的:這麼幹燥的地方能長森林嗎?沒想到我的疑問在100公裡外的贊比西國家公園(ZombitseVohibasiaNationalPark)得到了完美的解答。我剛看到它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隻見在一片土黃色的草原當中突然出現了一大片森林,仿佛沙漠綠洲一般。保護區的人告訴我,這裡的氣候并沒有什麼兩樣,也沒有泉水之類的東西,隻是因為這地方很早以前被一個德國人買了下來,一直沒有開發,所以至今還保留着人類到來之前的樣子。我在這座公園裡發現了霍巴特鼬狐猴(Hubbard'sSportiveLemur)的身影,這種動物曾經遍布整個南方,但如今隻剩下這個公園裡還有那麼幾隻了。

這座公園最大的特點就是分界線特别清楚,和周圍環境就隔了一條公路,開車經過時可以明顯感覺到保護區和非保護區之間的差别。類似這樣的景象在中國是很難見到的,因為整個東北、華北和華南地區早就被開發過好幾遍了,沒有留下任何古代遺迹。即使能看到一點森林,也是後來人工種植的,裡面是沒有多少野生動物的。在這樣的環境裡生活久了,會讓人忘記中國這塊地方也曾經遍布狼蟲虎豹,甚至連大象和犀牛也都随處可見。如今很多中國人經常會把農田或者人工林當成大自然,忘記了家鄉本來的模樣。感謝馬達加斯加讓我看到了真相,這就是旅行的意義所在吧。

但是,像馬達加斯加這樣隻把一小塊土地保護起來吸引遊客,其他地方聽之任之的做法真的可行嗎?我很快就在下一個目的地找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

從贊比西國家公園出發,我們隻用了半天時間就開到了圖裡亞爾。這段路是這次旅行當中開得最舒服的,因為這是馬克總統在任期間撥出專款修建的。蘭圖告訴我,在此之前這段路全是土路,吉普車要開兩天才能到達。

圖裡亞爾是馬達加斯加西海岸最大的港口城市,天氣十分炎熱。我們的車子經過碼頭的時候我看到路邊有一排新修的商鋪,裡面全都是賣旅遊紀念品的,無論是建築風格還是商品的陳列方式都像極了遍布中國旅遊景點的那種紀念品商店。一問蘭圖,還真的被我猜中了,果然是中國人出錢修的,據說目的是為了獲得附近一座钛鐵礦(Ilmenite)的開采權。不但如此,中方還出資修建了一條高等級的沿海公路,一共修了180公裡,一直從碼頭修到了礦場所在地。白天躲在樹洞裡睡覺的霍巴特鼬狐猴(袁越攝)但是,起碼從目前的情況來看,這兩件事都沒有起到什麼作用。這地方遊客數量稀少,這一排紀念品商店賣的東西又全都一樣,純屬浪費。那條路看似很不錯,但據我觀察,當地人交通要麼坐牛車,要麼靠走,前者土路就行,根本不需要高等級的公路,後者則都是赤腳的,柏油馬路太陽一曬就特别燙腳,所以當地人都不走馬路,隻走土路。

因此,這兩件事都沒能讓當地人滿意,于是這裡爆發了數次示威遊行,抗議中國公司采礦,生生把這件事弄黃了。

蘭圖把旅館定在了圖裡亞爾北邊20公裡處的伊法提(Ifaty),這地方本是個小漁村,因為有一處海灘,所以成了馬達加斯加人度假的地方。我來這裡的主要目的是考察珊瑚礁,因為這裡有着全球第五大堡礁(BarrierReef),應該很不錯。

第二天一早,蘭圖雇了艘小漁船,由兩位漁民負責劃槳,載着我們向堡礁的方向駛去。所謂堡礁,就是位于外海的一長條珊瑚礁群,它們把海浪擋在了外面,把内海圍成了一個面積巨大的潟湖。潟湖裡的海水因為沒有浪,透明度非常高,我仔細觀察了很久,居然連一條魚的影子都見不到,因為這裡的漁民早就把潟湖裡的魚捕光了,潟湖成了一片死海。

漁民說别急,我們專門為遊客建立了一個保護區,那裡有魚。于是兩人駕船載着我去了那個所謂的“海洋保護區”,我跳下水去一看,原來就是一片大約20米見方的海域,下面有一群珊瑚礁保存得還算不錯,周圍可以看到幾條魚在遊動。我在水裡隻待了一會兒就覺得身上一陣刺痛,像是有人不斷地拿針紮我。我擡起頭沖着陽光一看,發現這片海水中漂浮着一群密密麻麻的小水母,應該就是它們造的孽。

這地方為什麼會有那麼多水母呢?稍微一想我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衆所周知,很多種類的魚是靠水母為食的,如果整片海域裡的魚都被捕光了的話,那麼水母自然也就泛濫成災了。當地人費盡心機想靠一小塊珊瑚礁招徕遊客,但他們不明白的是,遊客的體驗和很多因素都有關系,而海洋是一個完整的生态圈,必須從整體上加以保護,不可能隻保護一小塊還希望它能完美。

我來這裡還有一個次要目的,那就是親眼看一看傳說中的章魚樹(OctopusTree)。我在一部關于馬達加斯加的紀錄片裡看到過這種樹,樹高近10米,但卻沒有主幹,而是由十幾根又長又柔軟的樹枝組成,上面長滿了尖刺,風吹過的時候就像一群章魚在沙漠裡搖動觸角,場面十分詭異。

蘭圖告訴我,這地方原來到處都是章魚樹,但現在大都被砍光了,隻有一個私人經營的保護區裡還剩下一小片。我專程去看了看,發現那就是一個專門為遊客準備的野生植物園,面積很小,裡面隻有幾棵章魚樹,完全連不成片,因此也就沒能再現紀錄片裡那種震撼的視覺效果。

更糟的是,那部紀錄片的主角其實是一種專門在章魚樹上生活的狐猴,它們進化出了特殊技能,可以在滿是尖刺的樹枝上跳來跳去。可惜這座植物園太小了,連一隻狐猴都看不到。所幸我看到了一隻小無尾猬(LesserHedgehogTenrec)和一隻馬達加斯加發聲蟑螂(MadagascarHissingCockroach),前者蜷縮起來的時候就像是一團帶刺的小球,好玩極了,後者則是我見過的最大的蟑螂,從頭到尾約有8厘米長,視覺效果太吓人了。不過當地人竟然直接用手抓它,并擠壓它的頭部,刺激它發出響亮的叫聲,顯然這個名字不是白起的。

我還看到了兩種世界聞名的馬達加斯加龜,體積較大的叫作射紋龜(RadiatedTortoise),龜背圖案很像一顆顆發光的星星,體積較小的叫作蛛網龜(SpiderTortoise),龜背圖案很像一張蜘蛛網。因為它們都非常漂亮,所以成了走私犯們的最愛。這家植物園裡專門開辟了一塊地方飼養這兩種龜,據說養大後會放歸山林。不過這周圍早已沒有原始森林了,我很懷疑他們的目的其實就是為了招徕遊客,甚至暗中尋找買家。馬達加斯加最著名的景點——石林(法新社供圖)我此行的最後一站是馬達加斯加最著名的景點——石林(TsingydeBemaraha),這是馬達加斯加唯一被列入UNESCO世界地質遺産的景觀,排在該國旅遊業“四大支柱”的第三位。排名第四位的則是著名的猴面包樹大道,恰好位于通往石林的必經之路上,可謂一箭雙雕。

這兩個地方位于馬達加斯加的西海岸,和圖裡亞爾的直線距離隻有400多公裡。但是連接兩地之間的沿海公路都是土路,雖然雨季剛剛結束,但仍然難以通行,所以我們必須先開回安齊拉貝,再轉向西方。這條路線雖然要多走一倍的路,但因為沿途都是柏油馬路,反而要比抄近道快得多。

最終我們花了兩天時間開了1000公裡,于第二天傍晚時分抵達馬達加斯加西部重鎮穆龍達瓦(Morondava)。柏油路到這裡就終止了,剩下的200公裡路全是土路,蘭圖決定放棄我們的日産探路者,另租了一輛越野性能更強的改裝版日産途樂,車主人拆掉了原裝的4缸發動機,換上一台6缸3.5升柴油發動機,又換了4個全新的大尺寸越野輪胎。為了租這輛車我們得多花200歐元,我當時對這個決定是有疑問的,因為石林和猴面包樹大道是公認的馬達加斯加最有名的兩個景點,我不相信當地政府會因為道路的原因放棄這兩棵搖錢樹。如果連日産探路者都走不了,這路況得有多糟糕啊?!

不過,我還是決定聽蘭圖的,換車上路。前100公裡雖然都是土路,路上也有好幾個大水坑,但對于途樂這種世界頂級越野車來說簡直小菜一碟,幾乎沒怎麼減速就開過去了。這段路要經過傳說中的猴面包樹大道,但我們隻停了一小會兒,因為蘭圖告訴我,回來的時候還要經過這裡,而且是在太陽落山的時候,這裡的黃昏才是最美的,到時一定讓我拍個夠。

猴面包樹是馬達加斯加的象征,全世界一共有8種猴面包樹,這個島上就有7種,而且其中的6種都是島上獨有的,其他地方想看也看不到。所謂“猴面包樹大道”其實就是一段大樹比較集中的土路,這些樹的樹齡大都在500年以上,樹幹又粗又高,筆直向天,樹枝卻很短小,看上去有種奇異的美。

大部分遊客隻到這裡拍張照就返回了,我們則繼續前行,很快就看到了這個地區真實的模樣。因為雨季降水還算充足,所以這塊地方幾乎全都被開發成了農田,種上了玉米和花生。農田裡經常可以見到猴面包樹,它們孤零零地立在田裡,樹幹上還有被煙熏過的痕迹。後來我又親眼見到了刀耕火種的場面,終于意識到這裡原本都是森林,農民們一把火把小樹都燒掉了,猴面包樹的樹幹特别粗,燒不光也砍不斷,這才保留了下來。

換句話說,如今被馬達加斯加人引以為豪的“國樹”很可能是僥幸活下來的。

開了100多公裡之後,我們到達了奇林地國家公園(KirindyNationalPark),決定在這裡住一晚。這個公園和贊比西國家公園一樣,都是被歐洲殖民者保護下來的,如今卻成了馬達加斯加西部地區的最後一塊自然保護區,是研究溫帶落葉林生态系統的唯一地方。

我在這片林子裡見到了真正的猴面包樹,它們生長在森林之中,周圍都是相對低矮的闊葉林,它們的高度讓它們得以突出重圍,享受太陽光的溫暖,這就是為什麼它們的樹葉全部集中在頂端的緣故。如果離開了它們的生活環境,我們就沒法理解猴面包樹為什麼要長成這副滑稽的模樣了。

隻有在大片的原始森林裡才能找到野生動物,奇林地保護區自然也不例外。我在這裡見到了野生的馬島獴,确實靈活異常,難怪就連善于跳躍的狐猴也不是它的對手。我還見到了叉斑鼠狐猴(ForkMarkedLemur)、紅臉棕狐猴(Red-frontedBrownLemur)和伯特夫人鼠狐猴(MadameBerthe'sMouseLemur),其中後者是全世界體重最輕的靈長類動物,成年個體的體長不到10厘米,重量不到30克。這是一種夜行動物,我是在導遊的手電筒光照射下才看到它的,一對大眼睛可愛極了。

這幾種狐猴都隻生活在馬達加斯加島的西部落葉林之中,如果沒有這個奇林地保護區的話,它們就将失去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家園。

當天晚上我遇到了一個從前方返回的車隊,他們竟然是被泥濘的道路逼回來的,沒有去成石林。望着車隊裡的豐田陸地巡洋艦和日産途樂,我終于産生了一絲不安,意識到前方的道路很可能爛得超出我的想象。

第二天一早我們按時出發,很快就遇到了第一個障礙——一條寬廣的大河。河上沒有橋,隻能坐擺渡船。艄公們用幾根履帶搭成一座臨時的鐵橋,引導吉普車開上擺渡船。因為船很小,車子開上去後就動不了了,所以隻能更換履帶的位置,可因為鐵制的履帶非常沉重,每換一次位置都要費很大的勁,所以整個擺渡過程花了一個多小時才完成。

到了對岸我才發現,其實當地政府修過一個碼頭,這樣一來就不用搭履帶了,能省不少時間,可當地艄公不幹了,因為這麼做就會減少他們的收入,于是這個便民措施遭到了當地人的抵制,很快就被廢棄了。

單純依靠經濟手段很多時候并不能提高效率,這件事就是一個好例子。

過了這條河,就算進入了西部腹地,我也終于見識到了馬達加斯加農村的真實模樣。這裡交通不便,人們靠種田為生,很多兒童面黃肌瘦,明顯營養不良。我見到不少人直接喝河裡的水,那條河看上去渾濁不堪,水面上漂浮着各種垃圾,我光想想都覺得惡心。

又開了一段土路,前方出現了一群人。“不好!我們要倒黴了!”蘭圖驚叫了一聲。果然,前方出現了一個大水坑,一輛吉普車陷在水中央,車主正在跟這群人交涉,似乎在談價錢。

“這個坑其實就是當地人挖的,為的是掙推車費。”蘭圖對我說,“他們推一輛車要價6萬馬達加斯加币(約合100元人民币),這就是當地人的主要收入來源。”

價錢談妥之後,這群年輕人便開始推車,他們倒也挺講信用,推得很賣力,渾身上下都被車後輪濺起的泥水弄髒了。可是因為車子陷得太深,費了半天勁還是沒推出來。我們的司機終于看不下去了,他一踩油門,從旁邊開了過去。那個坑确實很深,水不斷地從車門縫滲進來,我們的車子也差點陷在泥裡出不來。但我們的司機顯然很有經驗,他不斷地左右轉動方向盤,同時狠踩油門,我們的車吼叫着硬是從坑裡爬了出來。然後司機跳下車,從後備廂裡拿出一卷繩子,把對方那輛車從坑裡拉了上來。

類似的情節此後又發生了好幾次,被救出來的和被耽誤的吉普車自發地組成了一個車隊,相互有個照應。其中一輛吉普車裡的乘客告訴我,他的車在一個水坑裡被困了一晚上,他們本來想去附近村子借宿,結果當地村民試圖搶劫他,吓得他躲進車裡,在後座上睡了一夜。

最後這不到50公裡的土路我們開了一整天的時間,傍晚時分終于到達了距離石林公園最近的一個小鎮。從這裡到石林公園入口還有15公裡,但據說連我們那輛改裝吉普車也走不了,必須改乘摩托車。第二天蘭圖找來一位當地導遊,我坐在他摩托車的後座上向石林進發。路上果然又遇到一個大水坑,我們隻能從旁邊的樹林裡鑽過去。幸虧我穿着長褲和登山鞋,否則雙腿雙腳肯定會被沿途的荊棘剮得傷痕累累。當地村民推遊客陷入泥坑的車,這成為他們“創收”的項目(袁越攝)這麼做的好處就是,我們是那天唯一的遊客。我去過很多被列入世界遺産的景點,但像那天那樣一個人包場的情況還真是頭一次遇上。

這個石林屬于喀斯特地貌的一種,遠古時期留下的珊瑚礁和貝殼在壓力的作用下化為石灰岩,又因為地殼運動而被擡出水面,再經過熱帶酸雨多年的腐蝕,形成了一座陡峭的石山。山體内部溝壑縱橫,到處是直上直下的峭壁,以及如刀片般鋒利的山脊。雖然看上去很危險,但普通遊客隻要身體狀況良好的話都是可以爬的,對于登山愛好者來說很有吸引力。

導遊随身攜帶了兩套爬山專用的保險索,我倆一人套上一條,然後沿着筆直的峭壁向山頂爬去。整個過程艱苦而又刺激,但因為防護措施做得好,倒也并不太危險。隻是爬山過程中需要鑽過好幾個山縫,最窄處寬度還不到半米,我差點沒鑽過去。我們還要經過好幾個地縫,有一處地縫甚至需要手腳并用才能爬過去。另外,途中還要走過一條搖搖晃晃的鐵索橋,橋下是上百米的深谷,恐高症患者恐怕夠嗆。

對我來說,最糟糕的還不是爬山,而是缺水。我低估了熱帶陽光的毒辣程度,出發前隻帶了2升水,結果爬到一半水就喝光了。山上沒有任何遮擋,我被曬得嗓子冒煙,但方圓15公裡以内沒有任何一個可以買水的地方,我隻能忍着。

回程的兩個小時可以說是我人生中最痛苦的一段經曆,我又累又渴,颠簸的摩托車把我的腰和屁股都震得生疼,好幾次我都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死了。終于回到旅館後,我一口氣喝光了一大瓶冰啤酒,然後找了個樹蔭躺下,一邊慢慢地喝第二瓶冰啤酒,一邊打開藍牙音箱,放了首鮑勃·迪倫的歌,他蒼老的嗓音充滿了整個院落,我的靈魂也随之升起,慢慢地飄向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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