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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養老之名的金融戲法

時間:2024-10-25 12:30:07

今年5月,知名養老機構“愛福家”垮台,老闆曹斌銘跑路,被“存錢養老,追加利息”模式吸引的全國近120萬老年人受騙,涉案金額至少數十億元。這場打着“養老”旗号的金融騙局背後,是養老保障不足、經濟形勢欠佳、金融監管不利等多重因素。

1.“愛福家”受害者們聚集在南京白鹭洲公園的亭子裡,接受本刊記者采訪

2.80餘歲的老夫婦因“愛福家”被騙20多萬元,和家人的關系也因此破裂

3.坐落在南京城南村莊中的“滿城芳”别墅花園作為旅遊接待場所,如今仍在運行,夕陽照在林間小道上養老陷阱

“我把裝錢的塑料袋從地裡刨出來,拿出幾萬,跑去交給他們。”48歲的黃曼麗縮在南京白鹭洲公園亭子裡的一角,梳着長辮子,在一群六七十歲的老年人中顯得格外年輕。亭中7月的暑熱,被“騙子”“悲慘”的聲浪掀起,而隻有别人招呼她,她才怯生生地開口。自2018年5月初“愛福家”董事長曹斌銘失聯以來,她始終精神恍惚,回想自己三年來,陸陸續續往“愛福家”投的17萬元,感覺自己像是上了瘾。

黃曼麗是農村婦女,同兒子、兒媳住在一起。她不會去銀行存錢,更不懂理财,出外打工掙的錢,就埋在自家地裡。2016年時,她看到“愛福家”的報道,當地電視台的著名主持人和權威的報紙為其背書,說這是一種日漸興盛的新型養老服務模式。引起黃曼麗興趣的是,往“愛福家”公司存一年的錢,每月能獲得利息,多投利率越高。存夠40萬元以後,過了60歲還可以住進他們的養老院,房費将從存進的錢中扣除,存的錢越多,房費的折扣和優惠力度越大。“不但有人管吃管住,生病了還能坐直升機去醫院。”兩位受害者在相互哭訴自己的受害經曆

那時候,“愛福家”是電視新聞裡常常出現的政府扶持的小微企業,有政策上的優惠。黃曼麗來到“愛福家”街邊的分店,看到牆上貼滿媒體的報道,還大大方方地挂着營業執照。她得知這個2013年5月在南京成立的公司,客服中心除了在南京有26個,也已成立近250家分公司,遍布全國14個省,近50個城市,擁有近1萬名員工,服務老年人120萬。黃曼麗距步入老年還早,可家裡條件買不起房,不能總和孩子生活在一起,能住養老院是個不錯的選擇。而且,還可以買它們的優惠卡,在網上商場買到便宜的日用品。而且,她更看重存錢後每月獲得的收益,“希望改善下生活”。

“為什麼我們不投别的,隻認愛福家?”聽聞本刊記者采訪,當地的受害者聚集在白鹭洲公園裡,他們把這當成與組織上訪類似的維權活動。蔣素娟湊到記者身前,背着自己的資料,眼睛瞪得渾圓,時不時地插上句話,反映自己的困難。她告訴本刊,南京遍地都是理财産品,利率動辄50%,有些甚至80%,他們不敢輕信,“愛福家”的利率雖然在9%至13.5%之間,比銀行利率高不了多少,但她仍沒有像黃曼麗一樣直接相信。她2014年就知道了這家公司,觀望了兩年,發現幾年來利率平穩,按月返還利息,又趕上銀行利率下跌,自己才加入其中。

類似黃曼麗、蔣素娟的受害婦女在全國不計其數,占了受害者的絕大部分,她們的“上鈎”方式也基本相同。在場的受害者們告訴我,5塊錢就能成為“愛福家”的會員,不但可以免費收到業務員送的大米,還能到分部打麻将、唱歌。這些婦女有私房錢,也管着家裡的錢,孩子大多不在身邊,她們又喜歡聚在一起閑聊,比自己“思想頑固”的丈夫,更能傳遞和接受外界的消息。她們不指望孩子能養老,覺得向“愛福家”存錢是為孩子減輕負擔,家人可能提出的反對并不占理,便往往自己做主。

生活似乎由于自己的決定,搭上了便車。“愛福家”的業務員定期組織客戶短途旅遊,還帶着他們去未來将要居住的南京和杭州的“滿城芳”養老公寓參觀、短住,并讓老人們看青島“滿城芳”奠基儀式的電視報道。

南京本部的“滿城芳”坐落在城南的村裡,園子裡湖光掩映,種滿荷花,成排的木屋别墅旁,夕陽照在林間小路上。室内則冰箱、洗衣機等家電一應俱全。老人們看到實體後,便着了迷,一旦湊夠了萬元的整錢,幾乎都在業務員的軟磨硬泡下,投了進去。“我仿佛有了目标,投得越多越好,借了兩萬元存進去,連孫子的壓歲錢也湊上了。”黃曼麗說。

直到2018年4月。“4月26日給我們客戶開大會,曹老闆說得還很好,公司業績沒問題,當天還有很多人投錢。”許秀英那時剛投了9萬塊錢,但她幾天後突然發現,分部前台的桌子不見了,她詢問業務員,說是“換新的”,又過了幾天,連業務員也越來越少,僅剩的幾位告訴她,“他們辭職回家,生孩子去了”。分部逐漸人去樓空,受害者們給曹斌銘發信息,他要求客戶把存入的錢變成股份,否則便拿不回錢。而到了5月12日,大批顧客和業務員集中在金基廣場的“愛福家”總部,讨要說法。那時,曹斌銘已消失不見。

老人們傻了眼。把拆遷款存進去的人,面臨居無定所的困境,而患重病的人甚至有性命之虞。“我得了10年的癌症,近期又發現有轉移的迹象,醫生讓我去做檢查,我沒有錢去。”72歲的魏芳兩年來投了30多萬元,原本業務員告訴她,一旦有急事,随時可以取出來,如今錢卻沒有了蹤迹。魏芳舉着病曆本向我訴說,而亭子裡的十幾位老人中,幾乎家家都有癌症病人。

“可不敢說跟家人說,要不就不得了了。”黃曼麗不願和無關的外人講,怕人家笑話,而她兒媳得知她曾去“愛福家”存過錢後,同她大吵一架,生着氣外出開車,還釀成車禍。她的經曆仿佛前車之鑒。“我怕孩子再也不理我了,這次出來都是說來同學聚會”,魏芳與将近30歲的兒子住在一起,每日仍給孩子做晚飯,但她從沒說過自己的身體狀況和被騙的經曆。亭子裡的受害者們,成了她唯一能夠哭訴的對象。而其間孩子的一個電話,她便匆匆收起眼淚,朝家趕去。

層層嵌套

雖然蔣芳的錢目前拿不回來,但她能聯系上自己的業務員,心裡不痛快時,她就會在微信裡向業務員發洩。而在“愛福家”沒有垮台之前,她感受到的,是業務員無微不至的關懷。業務員通過與老人聊天,逐步了解老人的家庭情況。老人生病,他們過來看望,客戶過生日,他們送上蛋糕。在大部分人看來,這是額外的幸福,而對于蔣素娟來說,簡直是上天的恩賜。

“在南京,養老院一個月平均要5000塊錢,一個人的退休金才3000塊錢,還不如投給‘愛福家’。”蔣素娟沒有孩子,丈夫患有癌症,常需要化療,自己又是二級傷殘。自打去了“愛福家”的分部,“公司的小姑娘幾乎天天給我打電話,噓寒問暖,還時不時花十幾塊錢給我買件衣服,買雙鞋子,暖我的心”。

“乖乖,我都成他們的媽了!我哪裡受得了?”蔣素娟不到50歲,說起之前業務員對她的甜言蜜語,她喊得撕心裂肺。“我一去他們那裡,業務員就挽着我的胳膊,起初叫我‘阿姨’,後來幹脆就叫我‘媽’。”她告訴我,公司管利息叫“積分”,像去銀行領養老金一樣,每月25日去公司拿。但她的“孩子”時常向她訴苦,自己業績不夠,蔣素娟便出錢為她補窟窿,“不但本金從沒拿出來過,利息湊成整數,也又給送了過去”。前前後後,她存了70多萬元,然而卻始終不知道業務員每月的任務量和提成。

“那是他們培訓的一整套套路。先關心老人,陪老人聊天、吃飯,然後給老人花很少的錢辦會員卡,每周讓老人得些小便宜,又能創造和老人見面的機會。與老人培養一段時間的感情後,開始談及具體的業務。”徐明曾是常州“愛福家”的業務員,自2017年離職後,一直在網上揭露“愛福家”的問題,他告訴我,他們通過讓老年人參觀養老院,拿出真真假假的複印件材料,使老人相信公司有實體做擔保,不會有風險。若客戶不相信,便把自己的身份證件和地址擺出來,做擔保。客戶一旦投資,就要客戶介紹新的客戶給他們,介紹成功後,會給客戶大約1%的介紹費。“如果都沒有用,就從頭再來一遍,總會奏效的。”

不過,很多業務員也并非一開始就想“作惡”,他們被業績和利益一步步套住,有些更是自始至終蒙在鼓裡。

進入“愛福家”前,徐明曾在金融領域工作過數年。到公司面試時,他感覺到公司以養老的名義吸納資金,并且與客戶簽約藝術品交易合同的方式可能不太合規。但與曹斌銘接觸後,他發現曹老闆禮貌、儒雅,又參觀了養老院,參加了公司的培訓,覺得公司上上下下确是在做實事。杜玫也是如此,她臨近退休,與客戶的年齡差不多,考察後感覺“愛福家”做的是居家養老,又能獲得穩定收益,希望把它推廣給更多朋友,便加入進來。員工業績的考核既是壓力,也是動力。王孟曾是“愛福家”的後勤人員,他向我介紹,“業務員大多都是“90後”,每月的業績要求是5萬元,除了3000元的基本工資,每拉一個客戶,提成10%,拉的錢越多,提成比例越高。有時候為了湊更高一檔的投資額,他們會把自己的錢墊給客戶,自己便被綁了進去。”

杜玫幾乎每月都能拉100多萬元,但為了不讓臨時取錢的客戶損失利息,她自己貸款,幫客戶墊錢,也陷入到越來越大的風險之中。王孟告訴我,一家“愛福家”的分部有四五個組,每組包括一名主管和五六個客服人員,不算這些人的工資,以及給老人的禮品費和返利,僅租金一年就需要50萬到70萬元。然而,“愛福家”千方百計拉老年人存錢,自身卻不盈利,徐明發現,雖然公司有種種做實體的努力,可随着時間的推移,問題越來越嚴重。

他曾隔着電腦屏幕,抛給對“愛福家”深信不疑的人一道算術題。條件是,公司曾說,每年融資必須增長38.9%以上,也就是若一年沒有近15億元的利潤,公司周轉不下去。“問題在于,即使下屬的三家養老院立刻住人,每家1000個床位,每個床位每年賺10萬,才隻有3億。而網上商城每月的成交額不足2000萬,哪怕供應商免費供貨,一年才賺2億。另外的10億怎麼賺?”

雖然從老人們的觀感上,直到2018年4月,他們的利息還能按時拿到,但在2016年6月時,徐明已經從内部看到了混亂。“有後進的客戶為前面的客戶買單,資金鍊尚能維持,但什麼時候到頭呢?”徐明發覺公司裡的領導越換越勤,越換素質越低,“兩年換了四五個經理,有些甚至是文盲”。更嚴重的是,内部消息證實養老院沒有資質,而公司經營的所有項目都在虧錢,每次經濟犯罪偵查局來檢查,公司都要銷毀許多單頁。“公司從原來的分公司制改成子公司制,由員工擔任法人,替曹斌銘分擔責任。”

徐明開始奉勸自己的客戶撤資,卻屢屢受挫,“老年人對公司産生了感情,覺得我說的是一面之詞,或即使明明知曉其中的風險,也仍心存僥幸”。但他面臨最大的阻礙卻來自員工的阻撓,“我以前的一個客戶,當時投了80多萬,我讓他撤資,除了27萬沒到期,剩下的50多萬順利拿了回來。但其他員工對他不斷洗腦,他當時恨我恨得牙根癢癢,27萬到期後,又投入100多萬,現在血本無歸”。

杜玫說,她對此完全不自知,她面對的是最後的瘋狂。2018年1月初,“愛福家”召開盛大的年會,曹斌銘借勢推出3個月的短期投資,親自為客戶做保,4月到期後又推出一款上市的基金,仍是3個月。但沒有堅持到5月,内部就宣布資金短缺,發不出工資,要求員工持股,最終老闆跑路。如今加入受害者維權行業的杜玫在5月11日知道消息,發現自己損失了100多萬元,牽涉客戶損失1400餘萬元,她曾準備第二天從“愛福家”總部的樓上跳下,以死謝罪,“我一輩子的信譽都破産了”。

騙局何以為繼

“來養老院也不可能交這麼多房錢。”從2013年便在“愛福家”做後勤的王孟,起初覺得公司隻是帶老年人玩兒,但時間一長,就發現老年人會被單獨帶進财務室。别人告訴他,那是為了交養老院的房費,直到春節,看到有人抱着一大摞錢過來,遠超他的想象,才覺得不對勁。“老年人過生日定制的蛋糕,是在菜市場裡花十幾塊錢買的。有一次送的食品裡有蟲子,客戶不滿意,公司組織公關說,那是純天然、無公害産品的緣故。”

即便是維持五年才崩塌的養老服務“善舉”背後,也另有一副面孔。

“就這些破爛,還不值運費。”本刊記者采訪期間,“滿城芳”作為會議酒店仍在運營,南京街頭的分部卻已人去樓空,透過玻璃看去,數百平方米的辦公室裡,隻倒着一些塑料的桌椅。而金基大廈一層,搬運工正在把從“愛福家”總部清理出的木質闆和桌椅運上車,當地民警對用變賣辦公室裡的資産,償還受害者的資金一籌莫展。“辦公室是租的,已經被掏空,裡面的東西全是假的,宣傳中金絲楠木的桌子其實隻有一層皮兒,電腦連主闆都沒有。倉庫已經空了,僅有的字畫也是複印的。”

民警告訴我,現在“愛福家”的高層已悉數被抓,内部的管理和運營模式逐漸浮出水面。

從老人那裡騙來錢,曹斌銘在公司内部有一套馭人之術,把員工握在自己手裡。一方面除了把業務員用業績綁住,他還用胡蘿蔔加大棒的方法留住後勤人員。王孟說,後勤人員的基本工資是3000元,可曹斌銘會經常到辦公室檢查,以各種理由克扣,有的月份他隻能拿到1800塊錢,但從7月到10月,每個月又會發兩三萬元的獎金。“豐厚的獎金吊着大家,前面的欺壓也就忍了,一年年忍下來。”而另一方面,據曾在“愛福家”總部工作的知情人透露,“愛福家”的事務有六個核心闆塊,每個闆塊都有一名總裁,但為了不讓“諸侯專權”,他頻繁調換各個闆塊的領導。“曹斌銘極其剛愎自用。”這位知情人告訴我,曹斌銘出身普通,還曾因偷東西坐過牢,在成立“愛福家”前做過培訓講師。雖然在公衆面前以“孝子”的形象出現,而且用手腕穩住了大部分員工,但性格和能力的缺陷使公司難以轉型。知情人說,曹斌銘曾嘗試涉足影視等能夠盈利的産業,但因不相信手下,負責投資項目的員工都是“傳聲筒”,終無一項成功。

而從更大的尺度上看,曹斌銘為把老人的錢榨幹,并規避風險,早已建立起一個龐大的公司網絡。《華晚集團資産介紹》中顯示,“愛福家”屬于福晚投資控股有限公司,“滿城芳”屬于江蘇愛晚投資股份有限公司,它們又都屬于由曹斌銘與其母親共同控股的華晚集團。而在公開的工商信息平台上,不論是福晚公司,還是華晚公司的股權關系圖,都像是一個飽滿的菜花,連着數百個子公司,曹斌銘背後擁有實際控制權的公司達501家。

這些公司分為四類。“愛福家”一類的門店,負責尋找老年投資人。“滿城芳”則作為實物擔保的“門面”。網上的購物平台負責售賣它的商品。而與投資人簽訂的藝術品交易合同的主體“亦文網”,則是徒有其表的金融資産交易平台。這些大大小小的公司,形成了以“養老”為旗号的投資和消費的閉環。

然而,知情人透露,有些員工莫名其妙就成了“愛福家”子公司的獨立法人。“不需本人到場,其他人到工商局,提交身份證複印件就可以注冊。”正是在這一環節,“愛福家”的騙局本可更早收場。

“工商部門事先沒有跟我們通過氣,否則不至于如此被動。”金基廣場的民警此前疲于應對一批批前來說理的客戶,為他們登記、解釋。當得知“愛福家”總部在秦淮區的鴻信大廈時,被那裡的工商部門發現有稅務問題而驅趕,它才從秦淮區搬到監管相對寬松的建邺區時,他十分懊喪。“在‘愛福家’總部樓上,也有一家帶老年人旅遊的理财公司,我懷疑它也涉及非法集資,多次想把它趕走,卻沒有依據和相關權限。每每無功而返,反倒成了那家公司向顧客吹噓自己正規的口實。”

如今,在距金基廣場不遠處萬達廣場的一幢樓裡,便有13家理财公司。當地警察在馬路邊拉起橫幅,提醒群衆警惕非法集資。而被“愛福家”蒙騙的老人們在大大小小的微信群裡杯弓蛇影,他們聽聞曹斌銘向員工吹噓自己的勢力,擔心自己活不到拿回血汗錢的一天。

(本文除曹斌銘外,人名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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