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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國寶的留言

時間:2024-10-25 09:55:25

通過文物,探求曆史中人的生命狀态。

文明的物證

《如果國寶會說話》第二季節目播出後,總導演徐歡和她的團隊成員,一直密切關注着網友們的評論。今年1月1日,這部央視紀錄頻道的百集紀錄片,曆時兩年打造,第一季首播之後,便在網絡上引起熱議,豆瓣評分至今高達9.4分。每季25件文物,每集5分鐘的短視頻,自帶萌點的解說文字,再加上豐富的呈現方式,讓這部紀錄片界的“清流”,受到年輕人的追捧。網上有人還整理了節目中的經典台詞。比如“我們凝望着最初的凝望,感到另一顆心在跨越時空,望見生命的力量之和”,說的是一件新石器時代的紅陶人頭壺;“因為刻骨,所以銘心”,說的則是殷墟出土的一塊甲骨。

延續了第一季的風格,第二季的宣傳海報,語言依舊活潑調皮。在這裡,跪射俑願意“放低自己”,長信宮燈“照着你”,木雕雙頭鎮墓獸“頭上有犄角”,擊鼓說唱俑則牢牢占據着“C位”。選擇用什麼樣的語言與表現方式,關乎人們如何理解古代文物。網絡上,也有一些觀衆對這種賣萌的表現方式有所質疑,認為過于抒情化的文字,有過度娛樂化之嫌,但這無疑有助于節目的傳播,向來冷冰冰的文物似乎也有了溫度。反過來,網友的點評也讓制作團隊深受啟發。祝捷是長沙子彈庫出土的人物禦龍帛畫的分集導演,當他看到網友用墓主人的二維碼形容這幅帛畫時,非常激動,因為在2000多年前的楚國,人們認為人死之後,魄往下沉,魂往上飄,藏于棺椁夾層中的人物帛畫,正是用來導引遊魂識别墓主人形象,以完成升仙之旅。

相比第一季許多上古時代的國寶,第二季戰國秦漢時期的文物,相關研究比較成熟。即便如此,要從大量珍貴文物中選取其中代表,也并非易事。

“我們做這100集節目,一直在想一個抓手,能将這些文物串起來。邊做邊想,後來定位為視頻索引,一個影像與文明物證的索引概念,所以叫‘中華文明視頻索引’。”徐歡說。早在好幾年前拍攝紀錄片《故宮100——看見看不見的紫禁城》時,徐歡便思考文明概念的界定。《如果國寶會說話》中的文物,被定義為文明的物證,以文明為坐标軸,縱向是對中華文明的傳承與影響;橫向則看對世界文明的貢獻。

國家文物局2002年起先後三批公布的《禁止出國(境)展覽文物目錄》,以及國家一級文物目錄,成為節目組篩選國寶的基礎。兩年間,節目組先後探訪近百家博物館和考古研究所,考察50多處考古遺址,拍攝了千餘件文物。“起碼是一級文物,還要有比較确定的考古研究結論。”

選文物的時候,不時會有一些出人意料的發現。2002年6月,在湖南湘西裡耶古城一座古井中發現一批秦代木簡。這批多達37400餘枚木簡,作為秦代遷陵縣縣廷所藏文書檔案,近乎全景式地展現了一個秦代縣城的機構設置和運行狀況。接觸這批秦簡前,徐歡一直不能理解專家的一個說法:“南有裡耶,北有兵馬俑。”“兵馬俑那麼偉大,裡耶那些木片如何能相提并論?”等看到兩千多年前木片上那些事無巨細的記載時,還是為之震撼:“其他地方的秦簡,很少有這麼多關于小縣城人們生活狀态的記載。戶籍中包括對一家人的記載,有一句:‘南陽戶人荊不更鄭不寶,妻曰有,子小上造虒’,一家三口在木簡團圓。”而另外一塊類似今人身份證的木簡則記錄“故邯鄲韓審裡/大男子吳騷/為人黃皙色/隋面/長七尺三寸”。短短23字,一位來自原邯鄲韓審裡的男子形象,便從曆史的煙塵中清晰地浮現出來:“他叫吳騷,皮膚有些黃,橢圓的臉,身高一米七左右。”

在已發現的衆多秦漢簡牍中,選擇裡耶秦簡作為講述對象,與這部紀錄片拍攝理念“探求曆史中人的生命狀态”密切相關。

如何用當代眼光選取這些文物?節目組背後暗含的态度,被祝捷打趣為“三觀正确”。其實,無論從思想史還是藝術史的角度看,正史中的大漢族主義已被逐漸消解,問題在于,如何通過這些文物,讓人們從觀念到實物,進一步打破固有的觀念。一頂匈奴貴族戴的鷹頂金冠飾,觸動祝捷的點在于,漢與匈奴之間,兩個對手如何看待彼此的态度問題。他和撰稿人聊天:“小的時候,每個人身邊都會有和你學習差不多好但特别讨厭的人,但是你說不行,一定要比他更牛,最後兩個人卻一點點越來越好。”盡管以個人類比民族關系未必恰當,但以共生而非對抗看待二者關系,更符合當代人的政治正确。

1.錯金銅博山爐,西漢,現存河北博物院

2.長信宮燈,西漢,現存河北博物院

3.戰國嵌錯宴樂水陸攻戰紋銅壺,現存四川博物院

以物賦形

在五分鐘時間裡,如何講清楚一件長達幾千年曆史、研究資料汗牛充棟的文物?對徐歡和她的團隊來說,挑戰至少來自兩個方面:發掘文物自身的價值點;塑造文物的獨特個性。簡單來說,前者是内容的切入角度,需要謹嚴的學術判斷力;後者對應于片子的呈現方式,需要豐富的技術手段,以及友好的溝通界面。

“第一天做這個項目時,專家就說,一件文物身上有曆史價值、文化價值、工藝價值、科學價值。文物自己顯現了這些價值點,你得抓住這些點,不一定要全,至少要抓住主要價值點。這個價值點,就像一個人的個性。有了這個點,怎麼去塑造文物的個性?就像人一樣,我們覺得這件文物可能是深情款款型;那件就應該很科學理性地講;另外一些生活類的文物則有些俏皮靈動;有的則是單純的故事加信息。根據不同的文物特性,來定适合它的表現形式。”徐歡說。

如何從海量研究資料中,挖掘文物的關鍵價值點,實現對研究成果的第一重翻譯,需要嚴謹的學術态度。祝捷記得,在拍攝人物禦龍帛畫時,開始的解說詞第一句寫道:“死之後,人會去哪裡?2000多年前的楚人相信,是重生。”征求專家意見時,學者李晨便提出來,“重生”是佛教傳入之後、唐以後才形成的概念,而戰國時楚人的生死觀是“永生”:生而為人,死後成仙,事死如事生。從“重生”到“永生”,雖隻有一字之差,卻可能偏離文物傳遞的核心内涵。人物禦龍帛畫,戰國,現存湖南省博物館

五星出東方織錦,漢晉,現存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博物館在馮雷導演的漢代《孔子見老子畫像石》中,撰稿人陳韶瑜在征求學者王子今的意見時,王子今正好收到台灣學者邢義田剛出版的著作《畫外之意:漢代孔子見老子畫像研究》,就這樣,最新的研究成果,便被引入片中。在往來郵件中,王子今還為好幾件漢代文物的文字解說,提供了細緻的修改意見。在《霍去病墓石刻》一集中,他建議導演不要将怪獸與匈奴建立具體的對應關系,應向觀衆更多介紹漢代石刻風格的“闳放”。而在《四神紋玉鋪首》一集中,他指出,四神“對應城市的四門”的說法并不準确,因為許多城市并不隻有四個門,漢代長安城便有十二門。

“轉化很重要。各方面都要轉化,學術上要轉化,故事上要轉化,思想的認知力也要轉化。”徐歡說。如果說将海量嚴謹的學術資料,篩選翻譯為不失準确、普通讀者都能理解的近千字的解說詞,隻完成了第一重轉化,那麼,确立每件文物的不同講述風格,則是實現與觀衆友好溝通的第二重轉化。

第二季的25件文物,每集各有自己的講述風格。崔宇導演的西漢漆器“狸貓紋漆食盤”,被诠釋為《漆盤上的喵星人》。這件辛追夫人使用過的餐盤上,出現了四隻之前很少出現的狸貓畫像。朱砂勾畫雙眼、尾巴高高翹起、野性未馴的狸貓畫像,再加上用現代科技複原的辛追夫人畫像,以及盤子上的三個字“君幸食”,仿佛為我們講述了一幅漢朝女子的日常生活圖景。而曾侯乙編鐘的那集,全片幾乎沒有多餘的解說詞,代之以湖北省博物館與中國唱片總公司,從1986年3月29日淩晨兩點開始到4月6日早晨6點結束的一段對編鐘聲音采集的影像資料。導演崔宇的這種形式選擇無疑有些冒險,用他的話說,是在跟觀衆博弈,賭的是觀衆的鑒賞能力。事實證明,觀衆對文物的熱愛程度遠超想象。導演潘懿,為了講清西漢時期的一件世界現存最早的天文儀器實物:二十八宿圓盤,在片中讓中國科學技術大學教授石雲裡,用複制的圓盤與圭表,為觀衆演示了如何用它來測量天體的赤道經度以及一年中的重要節氣。

從文物出發,選擇多種角度的表現形式,在長達百集的紀錄片中,能有效地緩解觀衆的疲倦度,易于傳播。但從學術的角度而言,也以稀釋有效信息作為代價。幾年前,王子今就與徐歡在紀錄片《我從漢朝來》中有過合作,片子出來後他發現,設想中風格統一的專題片形式,被一種更為通行的影視藝術語言所取代,好看了,但信息量也減少了。

對文物的現代認知

7月23日,節目播出後,王子今抽空看了部分片段。讓他印象深刻的是,節目中運用各種技術手段,對霍去病墓石刻中動物造型的清晰呈現。“我去霍去病墓看過,一般在陽光下看,感覺不到石刻上的紋路和樣式。很多東西在自然光中看不出來,說是像馬有點像,說是像熊有點看不出來。”

徐歡告訴我,拍攝霍去病墓石刻時,由于那些石像經曆2000多年時間的洗禮,很多細節用肉眼已看不清楚,有時為了幾分鐘甚至幾十秒的鏡頭,往往要花費至少一個月的時間。拍攝秦始皇陵拍攝跪射俑和銅車馬時,導演汪喆和攝影師楊明陽從晚上清場後一直拍到淩晨3點,為了去除玻璃罩的反光,攝影師用了很多大黑布遮住反光點,特效老師将燈光擦掉,再交由後期調色人員進一步處理。

實地拍攝之外,還需要借助多種技術手段和特效處理。在裡耶秦簡的拍攝中,由于那些木簡經曆火燒水泡,許多字已經漫漶不清,節目組采用多光譜掃描等微痕提取的技術,将原本看不清的字迹清晰地顯現出來。而在另一件國寶:戰國嵌錯宴樂水陸攻戰紋壺的拍攝中,對壺身繪畫細節的提取,顯得尤為重要。原本鏽迹斑斑、早已不清楚的線條圖畫,在采用微痕提取技術與動畫設計之後,被清晰地還原為一幕幕逼真的戰國貴族生活場景:在一幅反映攻城略地的戰鬥圖景中,一方搭雲梯向上仰攻,一方在城牆上奮力堅守。守城方搭弓放箭、揮舞兵器攻城方有人從城牆上摔下,有人已經身首異處;而在另外一幕水戰場景中,舟行如梭,船上武士個個精神抖擻,奮勇前進,雙層戰船犬牙般糾纏在一起,上層士兵用長柄兵器相互擊殺,下層水手奮力劃槳,有的士兵跳船作戰,船尾還有人擊鼓以壯聲威。

在文物表現中,大量使用的動畫特效,讓一些網友直呼,紀錄片外還多看了一部動畫片。為了更多以共生而非對抗的角度呈現漢匈關系,祝捷開始便想到了動畫的形式。不過畫來畫去,始終缺乏人物造型的立體感。他後來想到了黏土動畫和手指動畫。将匈奴、漢人、牛羊等黏土捏好的造型擺放好,做一個動作拍一張,再一幀一幀組合起來。手指動畫,則類似于布袋木偶戲表演,為實現理想效果,祝捷将這兩種動畫形式結合起來,以黏土動畫的形式,實現握手:兩個民族融合的意象。就這樣,不到一分鐘的黏土動畫,做了将近兩個月。

為呈現一件文物的實際使用情境,文物複制非常關鍵。拍攝二十八宿星盤和圭表時,分集導演潘懿跟着學者石雲裡,用複制的文物一遍遍演示使用,對其原理早已谙熟于胸:“這是現發現最早的赤道式天文儀器,它的主要結構是一個架子,兩個圓盤,一根标準針。後來逐漸發展成渾儀、簡儀、望遠鏡。文明的發展就是這樣,從看似簡單的開始,一步步積累,到越來越精細。”

“即使算上紋錦鑲邊的衣領、衣袖口、和衣襟邊緣,整件衣服一共隻有49克。南京雲錦研究所正在第二次嘗試複制,因為之前制作的複制品總是比素紗單衣要重。經過更深入的研究發現,素紗單衣的蠶絲纖度隻有11.2旦,也就是說,制作素紗單衣的絲,每9000米隻有11.2克。而今天,最高級絲織物的纖度也要14旦左右。原來,經過千年進化,現代的蠶越發健壯肥胖,吐出的絲也就粗了很多。蠶寶寶即使想瘦,卻已經回不到當年細若遊絲的身形了。”

這是描述西漢長沙丞相利蒼的妻子——辛追夫人生前所穿素紗單衣的一段解說詞。片中,祝捷不但找來設計師李薇以此為靈感設計的衣服,還跟訪了雲錦研究所複制素紗單衣的過程。他告訴我,由于蠶自身進化造成的原料改變,研究人員特意采用老弱病殘的蠶所吐出的絲,以追求當年那種“細若遊絲”的效果。

與結合現代工藝能夠盡量複制的一些文物相比,還有許多文物,由于制作工藝失傳,複制難度可想而知,重新恢複它們在曆史中的制造與使用情境,便成為一種奢望。

第二季播出後,紀錄片的後面兩季開始進入緊張的制作過程。如何用現代的認知去理解文物?這條趣味盎然的路似乎還很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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