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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續長大

時間:2024-10-25 08:53:51

你們所喜愛的這些蜥蜴、蛤蟆和烏龜,

在遠古曾是恐龍和蛇頸龍,

它們的敵手是披甲的甲龍、狂暴的雷龍、

雕齒獸、巨蜥和饑餓的劍龍。

還有鲨魚一樣的魚龍,會飛的翼龍,

霸王龍、巨龍、陰險的粗齒龍,尖叫的始祖鳥、三角龍。

還有那些我壓根兒不會念,也不會寫的龍。

但不管怎麼說,它們慢慢變成了今天的蜥蜴、烏龜和蛤蟆。

而那些勇敢、野蠻、渾身長毛的遠古人類——

天哪!他們變成了我們!

——《遠古》,謝爾·希爾弗斯坦

三年前,在韓國參觀李世石與AlphaGo的世紀之戰,可能是我的記者生涯中見證的最富有戲劇性的一幕。

那本是一次倉促成行的旅程,臨時搭上谷歌邀請的媒體團的末班車,才在最後一分鐘拿到了現場賽事的入場券。除了谷歌開發團隊兩三個媒體群訪之外,幾乎沒有事先約定任何采訪對象。

但因為整個事件的戲劇性轉折,采訪之外的信息卻出乎意料的豐富。首爾的四季酒店是韓國最奢華的酒店,谷歌擺下的鴻門宴排場之大,在我的采訪經曆中也是罕見。除了300多家媒體之外,還有世界各地趕赴而來的科學家、工程師、圍棋手,專業的、業餘的,随便跟其中任何一個人聊聊天,都是一個有趣的故事。比如一位金發歐洲青年,他說自己兩年前為了學圍棋移民到日本,這次是為他的偶像李世石而來。每場比賽他都坐在我前面,看得完全入了神,像泥塑石雕一樣,一動不動。李世石輸了第二場,我本想問問他對這個結果有什麼看法,卻見他眼睛紅紅的,反問我一句:“你不為他感到難過嗎?”當時現場一片喧嘩,谷歌工程師們普大喜奔,媒體的閃光燈閃得人眼睛都要瞎了。唯有他一個人默默離開會場,留下一個寂寥的背影。

其實,在這場比賽之前,幾乎沒有人相信AlphaGo會赢,絕大部分人都隻當這場所謂的“世紀對決”是一場好玩的遊戲罷了。我至今記得當時跟《連線》的一個攝影記者聊天,他說到自己昨天被一家韓國電視台采訪,問他誰會赢,他說AlphaGo,對方一副見了鬼一樣的神色。

一年後,谷歌在烏鎮又組織過一次AlphaGoMaster(AlphaGo的升級版本)與柯傑之間的對決,但現場氣氛已經與首爾那場完全不同。誰輸誰赢,根本沒有任何懸念。全世界都知道柯潔會輸。後來,柯潔也真的連輸五局。賽後我恰好跟幾個圍棋九段高手同坐一桌吃飯,幾乎所有人都在盛贊AlphaGoMaster的棋風之開闊奇詭,為圍棋開拓了一個全新的境界。

隻能說,人類接受起事實來是多麼的容易,容易到仿佛當初的一切困惑、不安與質疑,都不過是大驚小怪而已。

一個人的一生,不是經常會遭遇這樣的時刻,你覺得自己正在見證一段曆史的誕生,或者說見證科幻變成科學的瞬間,雖然在當時也許你并不真正理解其中的意義。我特别記得那個暮冬早春的首爾街頭,第三場比賽結束(我第二天就要回國),我坐着出租車回酒店,窗外下着纏綿的小雨,廣播裡正在播放着李世石再次失利的新聞,司機一臉凝重,怎麼也找不到酒店,在附近繞了一圈又一圈。隔着車窗玻璃,火鍋店,珠寶店,衣服店,賣明信片、手工藝品的小攤,一盞盞燈火、一疊疊人影仿佛都在雨中溶化了。空氣中彌漫着一種深切的迷惘之意。

眼前揮之不去的,還有李世石的表情。當時他與AlphaGo的對決是在一個單獨封閉的房間裡進行的,媒體隻能待在觀戰室裡看大屏幕。所以,絕大部分時候,都是我們幾百号記者對着一張大屏幕,在一盤棋與李世石之間不斷切換。

比起複雜的棋局,李世石那張臉的巨大特寫顯然要好懂得多,每一分鐘的變化都看得清清楚楚。尤其是第二局快結束的時候,李世石已經進入讀秒時間。機器思考的時間越來越長,而他可以思考的時間越來越短(每次不能超過60秒),我們看着他的臉由不安轉成焦躁,從焦躁到沮喪,從沮喪到憤怒,從憤怒到絕望,到幾欲崩潰,又以最大的自制力勉強恢複鎮靜,重新一子一子落下,分分鐘都是煎熬。在形勢最緊張的時候,連現場解說員都看不下去了,“幹脆把電源拔了吧。這個家夥是靠網絡連着的吧?誰有剪刀就行”。陳賽(蔡小川攝)當世最偉大的圍棋手,卻被一個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下棋的機器徹底打敗。看似純粹的機器理性,卻仿佛蘊含了人類無盡的計算、判斷與預謀,甚至洞穿“我們所不知道的幽玄世界的真理”。而且,這可不是虛竹亂闖珍珑棋局,純屬運氣。如一位圍棋高手所說:“它像一種智能物種開啟了一種全新的看待世界的眼光。而且,你很清楚地知道,這種眼光比人類的更強大。”

這讓你不得不對于未來的技術生出一種強烈的不安。大到世界的運轉,小到我們的日常生活,似乎越來越依賴于機器的“目光”,或者說,機器理解世界的方式。千百年來,我們不斷向外尋求知識,以為知識會為我們在混亂中找到秩序,幫助我們簡化這個世界。但在這個時代,莫非理解世界首先意味着要放棄理解?而且,當機器的自主學習能力以這樣的速率和規模發生的時候,人類知識的意義又是什麼?

在此之前,凡是有人問起來:你在三聯主要做什麼領域的?

我總是含糊其辭地說,我是做新知的。除了我做過一段時間《新知》雜志的編輯之外,還因為過去10年來,我一直跟蝴蝶追逐花朵一樣努力追逐知識。我喜歡采訪作家、科學家、哲學家、曆史學家以及各種交叉學科的知識精英,其中當然有好奇心的成分,但更重要的是,我希望他們的知識和洞見能迅速擴充我的大腦,就好像這些四處采集來的知識本身就能帶給我安全感。但蜻蜓點水式的求知過程,也是一再暴露自己的無知的過程,最後我不得不承認這件事情的虛無本質,以及它多麼超出我的能力與控制範圍。

在《新知》的創刊詞上,我們當時的主編苗師傅引用德國數學家大衛·希爾伯特的名言:“我們終将知道,我們必須知道。”

很顯然,我們并不知道。我們不僅高估了知識對于大衆的魅力,也高估了我們自己生産知識商品的能力。總之,《新知》燒了一大筆錢,隻存在了兩年就消失了。

我們專注了8年的大學專題也終于走到盡頭。常青藤名校的光環在消逝。大學的目的,首先是年輕人的成長,同時作為一個獨一無二的人與一個共同社會與文化成員的成長,然後才是知識的傳承與創造。但一所一所名校走下來,我們感覺到的是越來越強烈的雷同感,金錢與學術資源的不斷集中、越來越相似的知識與精英的生産模式,西方自由教育曾經的理想在這個劇變的時代裡變得越來越難以為繼。

對我而言,AlphaGo的另一個裡程碑式的意義在于,從此我們不得不接納這個世界運轉與變化的速度,再也沒有回頭的可能。沒有人指望今天他們的人生能與父輩的人生有什麼相似之處。也沒有人指望他們今天的人生會與10年或者20年後相同。對于我們的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我們唯一知道的就是它會和今天的世界很不一樣。

這兩三年裡,以色列曆史學家尤瓦爾·赫拉利和他的《未來簡史》之所以這麼火,就是因為抓住了我們對技術和未來的焦慮。“當人工智能在大多數的認知工作上超越人類,就業市場會有什麼樣的變化?如果出現一個龐大的無用階層,會造成怎樣的政治沖擊?如果在納米科技和再生醫學的輔助下,未來的80歲就是今天的50歲,對于人際關系、家庭和退休基金又有什麼影響?如果生物科技讓我們能夠定制嬰兒,并在貧富之間制造前所未有的巨大鴻溝,人類社會又将如何?”

與圍棋一樣,新聞也是一個岌岌可危的職業。微軟小冰都出詩集了,寫作機器人取代記者更待何時呢?但更令人沮喪的是,記者作為一份職業所經曆的整體性的堕落。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有人來約采訪,上來第一句話問版面費是多少;甚至有人問,問題是由他們安排,還是由我自己來想?

我曾經以為自己是可以做一輩子記者的。剛入行的時候,我的理想是學《紐約時報》的記者,數十年活躍在采訪的一線,到積累足夠的資曆和閱曆,就可以寫一本書,成為某個領域的專家。但這個理想顯得越來越渺茫。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知道職業的前景是什麼,以及未來會往哪裡去。如果不是我的孩子,也許我早已離開這個行業。

養育一個孩子可以讓你無比狼狽,但一個孩子陪伴的愉悅感,卻也是針對成年許多迷惘與錯誤的最佳解毒劑。如果你曾經與一個孩子朝夕相處,如果你曾看過一個孩子研究一隻蝸牛時的嚴肅神情,如果你曾聽過一個孩子漫無邊際、锲而不舍的問題,如果你陪一個孩子堆過沙子跳過泥坑,你會重新思考人生一些關鍵性的問題——關于自己,關于世界,關于無條件的愛的能力以及求知的意義。

過去兩年,我的好奇心和采訪重點越來越多地從外部世界轉向内心世界。我嘗試做了好幾個心理學封面,關于童年,關于選擇,關于成長,關于情緒。最讓我震驚的是,原來我們更無知的不是外面的世界,而是内心的世界。我們常常不知道我們的才華在哪裡、缺陷是什麼、心裡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麼。我們不知道過去與今天的關聯,今天與未來的關聯,童年在成年後的人生中留下了什麼樣的印記,這些印記又會如何伴随我們直到老去。無論工作還是感情,我們經常做出一些奇蠢無比的決定。我們不知道如何花錢才能帶來快樂,不知道如何與愛人相處、如何與父母和解,我們的意識似乎永遠無法準确地捕捉情緒的源頭。

但是我發現,與之前不同,對這些無知的每一次挑戰,都是一次心靈的成長。比如,為了“選擇”那個題目,我采訪過一個有兩個自閉症孩子的媽媽。她給我上了珍貴的一課,一個人如何憑借勇氣、智慧與愛,和命運達成和解,并在這種和解中得到她可以接受的自由。她的選擇,讓我學會選擇如何活在當下——一個人怎麼度過一個個具體的日子,就是他/她如何度過一生。

為了“情緒”那個題目,我采訪過一個心理醫生。他告訴我想象并不隻發生在大腦裡,也發生在身體的每一個部位。當我們的大腦在想象時,腦海裡浮現的是圖像與文字,但當你的身體想象時,你感覺到的是觸感,是冷暖、痛感、愉悅,是愛或者被愛的感覺。當你與這些感覺建立和保持連接時,就是在傾聽内心情緒的聲音,你就會對自己的選擇、行為和人格有更深一層的理解。

20世紀的心理學始于瑞士心理學家皮亞傑的兒童發展理論,他對一個孩子從嬰兒期開始的每一個成長過程都做了嚴格的标記。0~2歲是感知運動階段,這時期他們還沒有語言,主要是靠感覺和動作來認識周圍世界;2~7歲是前運算階段,他們學會語言,學會用表象符号代替事物,用表象和語言描述事物;7~12歲是具體運算階段,能進行初步的邏輯思維;從12歲開始,則思維開始接近成年人,能用抽象符号進行邏輯思維及命題運算……大人對于這樣的裡程碑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和巨大的驕傲,我清楚地記得我兒子第一次罵人時的驚喜。第一次笑,第一次走路,第一次認得鏡中的自己,第一次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第一次抱着一個小熊玩偶換尿布,第一次與人搭讪,第一次打架,第一次說出詩一樣的句子……

很可惜,我們并沒有這種清晰的、具體的階段以及事件來衡量成年之後的進步。但其實,每一個成年人的人生裡都包含了學習新的情感技巧的潛力,比如學習理解和同情自己,學習傾聽自己的情緒,學習新的闡釋世界的方法,學習盤點童年的影響,學習以言外之意解讀别人,學習更多地向内尋求而非向外尋求,承認現實世界的荒涼而不放棄希望,等等。這些能力更多的不是關于事實、知識或理論,而是關于如何具體地感受一個事物,如何與一個事物産生關聯,如何産生歸屬感,如何做到知行合一。

我相信,在這樣一個喧嚣的時代,如果說記者作為一種職業仍然有其存在的價值,那麼價值就在于從無知走向求索的過程,隻要你最初的好奇心是真實的,以及求索的過程本身足夠真誠和努力。

陳賽在澳大利亞阿德萊德采訪葡萄酒莊歸來的路上(蔡小川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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