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六七歲的時候好看嗎?”
我問她也問自己。
“好看啊,皮膚透亮得很,眼睛裡都是光。”母親說。
可我自己一點感覺都沒有。我那時完全對美無意識。我隻記得當時課間上廁所要路過三個教室門口,總有小男生起哄、吹口哨。我為此煩惱不已,覺得自己惹了麻煩。若幹年後的同學會解開了我當年的困惑。那些男生沒有惡意,隻是因為我當時很好看。我聞聽此言,舒服卻遺憾。如果有一些對美的感知,對自我的關注,是否會讓我的少女時代不那麼蒼白?
在形體和神采最好的階段,我從來沒有關注過我的皮膚、身材和頭發,它們是否白嫩,是否健美,是否烏黑,我都是多年後從别人口中得知的。連我的母親,也是在我青絲變白發的時候,才提醒我曾經多麼青春飛揚。
我問母親怎麼我年輕時候不說,她回應:“那怎麼能告訴你呢,萬一分心影響了學習呢?”
我當時沒有服裝的意識。15歲到上大學,我全套承接着小姑姑的舊衣服,她比我大一輪。她的衣服對我有利有弊。好處是,因為她一直在外上學和工作,這讓我的穿着在鄉村同學中會顯得與衆不同;壞處是,我小姑姑不會也不在意打扮,衣服的顔色和款式都十分寡淡而老氣。
我當時沒有護膚的概念。日日素面朝天。隻有在冬天被北風吹紅了臉的時候,我會抹點母親的雅霜,那是她唯一的護膚品。母親是小學老師,幹淨利索就是她對美的理解。她對我的要求就是簡單自然,好好學習。
那時候和母親一同外出,也會聽到别人的誇獎。母親總是回應:“一般一般,女孩子要自立自強才行,不能把心思都放在臭美上。”仿佛美麗不是一種驕傲和資源,而是一個錯誤和禍害。這不僅是她,也是那個年代普遍的認識。
我不知道好好學習和絕不臭美之間是否有必然的聯系,但我的學習之路卻的确很順暢。為了所謂自立自強,我一路讀到研究生。
但是要不要臭美,卻是我一直糾結的問題。在我的心裡,一方面覺得臭美好像意味着不務正業,意味着貪圖享受,一方面又覺得臭美應該是自己的喜好,是自我選擇,與人何幹。這兩種力量經常交鋒,影響着我的審美情趣、生活方式和消費習慣。
大學一入學,我們班的女生就成為整個學校男生的目标。因為是廣播電視專業,生源是特意提前挑出來的。姑娘們主要分成兩類:漂亮時髦的和底子不差土氣的。我算後者。模特大賽、演講比賽、主持人大賽,各種各樣露臉的活動我幾乎從來不參加。逛街買衣服和做頭發化妝我也很少加入讨論,一方面覺得要花錢,一方面覺得沒有必要。但其實是沒自信,覺得自己不夠美、不夠瘦、不夠好。
我整天背着書包往圖書館跑,試圖給自己一個“腹有詩書氣自華”的解釋和安慰。我在下意識地找地方逃避。我用表面上的文靜掩飾内心裡的膽怯。我把外表美和内在美變得泾渭分明,自己卻又無法完全說服自己。這樣一種擰巴而糾結的心理,直接導緻我的大學四年,過得記憶模糊,我的存在感完全靠我那些不斷在《讀者》等報刊發表的文章。相比于平淡勤勉的我,那些漂亮時髦的同學們,大多過得美麗綻放。美麗是外表上,綻放的卻是整個身心。
工作之後,見過各種姿容美好且能力超群、努力保養且狀态奇佳的人。我漸漸發現,追求美與出身高低、能力大小、性格強弱、人品好壞并不矛盾,也并非是虛榮和物質,而是一種姿态和生活方式。這是一種能力,需要從小被引導和教育,也需要自我不斷修改認知并付諸行動。我們同齡的女性,多數在少女時循規蹈矩,青年時忙于生計,等到美的意識逐漸蘇醒萌動,轉眼就30多歲了,眼角有皺紋,腰間有贅肉。
我是世俗意義上的好孩子,但我并不是一個完整有趣真正的我,這個感悟大概在我30歲左右才逐漸萌醒。
現在,我仍然會給我的女兒買很多書,我希望她也能體會到閱讀帶來的沉靜的美好,但同時,我也會盡可能地帶她到處看看,無所謂高雅或庸俗的各種地方,無所謂美好或醜陋的各種場合,這都是真實的存在,不需要逃避,人的一生終将會遇到這些,小孩子有天生的敏銳和靈性,其實并不需要大人多費口舌。
即便如此,現在看着精靈古怪的女兒,我仍然會陷入困惑。在現實的社會生活中,如果不能夠做到分寸恰當、圓融通達,那麼到底是做一個可能會碰壁的恣意人生的人,還是做一個相對順暢的安全穩妥的人?追求美是一種姿态和生活方式(視覺中國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