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滿8個月的“沒事兒”生來的第一個情人節，就遭遇了霧霾伏擊。這個被賦予諸多浪漫色彩的日子，灰蒙蒙的讓人倦懶，意志消沉。
“沒事兒”是一隻英俊的哈士奇，男孩。它的主人野老多早上瞄了一眼窗外，發現春節後難得迎來兩天幹淨空氣的北京城再次淪陷，便打消了帶“沒事兒”出門跑步的念頭。
2017年2月14日上午9點整，北京市環境保護監測中心發布數據，全市PM2.5平均值為197，具體到各區，海澱、西城、石景山、豐台、房山、順義、大興都是深紅色，代表重度污染，PM2.5在200—300之間；朝陽、通州、東城、昌平是鮮紅色，代表中度污染，PM2.5在150—200之間。
這次霧霾始于2月12日，13日短暫好轉後，14日又突然加重。不知是人們尚沉浸在春節的氣氛裡沒能完全恢複，還是污染指數不夠觸目驚心，抱怨和吐槽力度大不如之前幾次。
也可能是話題疲勞。從2016年秋冬以來，霧霾天頻頻出現。就連不久前的除夕，也沒能逃過霧霾的洗劫。再往前，朋友圈隔三岔五被霧霾刷屏。
尤其是2016年12月中旬那次連續多日的全國性重度霧霾，似乎把人們的忍耐度逼到了一個臨界點，甚至重新激活了“逃離北上廣”這個很老的話題。
心疼
不過抱怨歸抱怨，情緒宣洩過後，鮮有人真的離開。主人不離開，寵物也唯有留下，和主人一起并肩抗霾。
90後陳美亞發現她的貓“狗蛋”這幾天一個勁兒打噴嚏，不由得又緊張起來。
她和“狗蛋”都是新闖入者，從深圳搬來不到4個月。
剛在北京朝陽區潘家園租房安頓下來，陳美亞就急迫地把“狗蛋”從深圳接了過來，這隻又黑又亮的貓陪伴和見證了“傻黑甜”的她在新單位3個月試用期内的所有忐忑。
其中有一部分忐忑來自霧霾。陳美亞生長在廣東，習慣了常年藍天白雲，到北京後第一次充當“人體吸霾器”，她很不适應，嗓子發幹，甚至能聞到空氣中怪怪的味道。“狗蛋”反應更明顯，隻要空氣淨化器開着，它就趴在出風口旁邊，但仍然不停打噴嚏，和前幾次霧霾嚴重時一樣。
陳美亞看着心疼。這個瘦小的姑娘一邊每天擔心自己會不會通過試用期，被這座盛滿夢想的城市抛棄，一邊充當保護者，給“狗蛋”提供盡量舒适的生活環境。畢竟“狗蛋”是一個特别暖心的存在，她還專門為它寫了一篇文章，标題是《城市這麼大，幸好還有貓》。
她上淘寶搜索各種貓的防霾口罩，最終發現那些産品都不靠譜。于是，她每天用濕紙巾給“狗蛋”擦拭身體，眼睛、鼻子都小心擦過。她眼睛總盯着空氣淨化器的指示燈。如果亮的是藍燈，代表空氣不錯，她就稍感放心，如果紅燈閃起，她就不知所措。
陳美亞在養貓的微信群裡向朋友蘇馬求教，後者幾乎同一時期帶着貓來北京工作，同住朝陽，是陳美亞眼中更聰明更有解決能力的人。然而蘇馬回複她：“能有什麼辦法，我也是吸這一口呀。”
陳美亞在網上看到有人推薦一種國外的更有效果的防霾口罩，價格也貴幾倍，她立即下單買了8個，分給身邊同樣剛來北京的朋友。就像每年成千上萬初入北京的年輕人一樣，他們帶來自己，還帶來寵物，一起窩在通州、天通苑、回龍觀等北漂聚集地，空氣帶來的焦慮與工作上的焦慮攪和在一起，互相拉扯，讓他們動蕩的生活顯得更加飄忽，有時甚至分不清，究竟是哪一個焦慮加重了另一個焦慮。
北京出生長大的野老多雖然不會像陳美亞一樣需要與北京磨合，但不久前光顧他的一場氣管炎，拉開了他與北京的某種心理距離。這場病還沒全好。2月13日，他家所在的海澱上空出人意料地放藍，他趕緊領着“沒事兒”出門遛了一個小時。“沒事兒”很興奮，見到同出來曬太陽的狗狗就撲上去嬉鬧。野老多忍着咳，讓“沒事兒”玩個夠。
本來母親也要跟着一起遛“沒事兒”的，無奈她2016年冬天也不停地咳，野老多想想就心疼。他在新聞裡看過“霧霾抑郁症”的提法，認為周遭普遍的壞情緒與壞天氣不無關系，開始讨厭這座從小到大原本一直喜歡的城市。見到在北京的外地人，他偶爾會問上一句：來遭這份罪幹嗎啊？
身為擁有10萬粉絲的萌寵網紅博主，野老多發了一條微博：“打開朋友圈，通篇的抱怨‘霾’，其實我們要求很簡單，就是想早晨醒來後對着窗外伸個懶腰，而不是撥開窗簾兒，眉頭緊鎖，從牙縫兒中擠出一個‘艹’，我們就想早晨起來跑跑步，就想周末的時候去郊外聚會，和家人團聚，我們就想不讓小孩天天往醫院跑，我們不想看見老人天天在家裡一坐，不停地咳嗽。現在，你最想說的一句話是什麼？我特想聽聽。”
200多條評論跟上來，連文帶圖，天津、石家莊、成都的粉絲輪番吐槽，不乏“伸手不見五指，仿佛人間仙境”、“成都霧霾全球第一”式的自黑。
對抗
野老多顧不上自黑。他隐約覺得，灰色的情緒裡需要一些亮色來調和。
“沒事兒”的精力格外旺盛，連續一兩天不出門就會焦躁。野老多覺得有義務給它以及自己制造一些“正能量”。他找到開健身房的朋友，霧霾來了，就帶着“沒事兒”去那裡的跑步機上釋放精力，早6點和晚11點兩次，因為這個時候沒客人。
“沒事兒”在跑步機上一跑就是半小時，兩眼直勾勾望着前方，野老多一直觀察着它，心裡明白“沒事兒”并不喜歡單調而枯燥的跑步機。
但這已經是野老多給“沒事兒”創造的最好條件了。
這幾天朋友的健身房關了，情人節當天，野老多隻好找了一塊肉，用棍子夾着，在家裡走來走去，逗了“沒事兒”一天。“沒事兒”想大小便時，野老多帶着它匆匆出門匆匆回家，前後不超過10分鐘。
在健康這件事上，85後野老多對自己和寵物都有着極為嚴苛的要求。嚴苛到除了每天定時跑步、做器械鍛煉，攝入的肉蛋量也要控制，上午和下午吃水果的時間基本也是固定的。他保持着标準身材，絕不允許一點贅肉出現。
野老多家境優越，從小時候起，在美國工作的父親就常打電話告訴他，國外的小朋友是怎麼運動、學習、生活的。這些東西潛移默化中塑造了野老多較強的獨立思考能力，及重視自我管理和生活品質的性格。
不過這種性格在“沒事兒”身上有時是失效的。天氣差時，主人可以給自己戴上防霾口罩，但“沒事兒”不喜歡口罩，無論臉上戴什麼，它都會不停甩頭，并很快自己拽掉；按照狗的生理特點，主人也不能給“沒事兒”每天洗澡，隻能用半濕的毛巾天天擦。
這幾天，微博上粉絲咨詢的私信也多了幾十條，都在問：狗怎麼防霾？同一時間段，知乎、寵物網站上也有類似的讨論，各種寵物防霾攻略也流傳在主人手中。淘寶上，一款自稱美國進口的狗用霧霾口罩售價197元。
野老多帶着大家的問題去找朋友獸醫老尹，老尹說，極端天氣時，隻能盡量減少帶它們外出活動。
相比之下，寵物營養師王宏要多擁有一項技能—飲食調理。她去藥店花幾千塊錢買來川貝母給5歲的泰迪“呱得兒”和4歲的獵犬“閃電”熬湯喝。這幾天，兩隻狗狗還增加了銀耳湯做下午茶。王宏原是主持人，為了兩隻狗狗，學習寵物營養，現在又轉身做起寵物營養視頻節目，每期節目累計點擊量有幾十萬至上百萬。
野老多的粉絲裡有相當一部分在“雲養狗”，他們沒有精力或條件在現實中養狗，便每天到野老多的微博下簽到，在野老多發布的一些視頻中獲得慰藉。野老多的視頻輕松有趣，哪怕是在家遛狗，他也能演繹出一場人狗之間的鬥智鬥勇，笑點不斷。女朋友正是愛上他的陽光幽默。
野老多試圖通過萌寵網紅平台，把更多他所理解的積極和陽光盡可能傳播出去，而被他的陽光感染到的人們又會反哺野老多。那種陌生卻又熟悉的人們之間的惺惺相惜，讓他感覺到暖意，這份暖意可以穿透灰蒙蒙的霾而觸摸到陽光。
躲避
也有抵抗不住的時候。2016年12月，又一場嚴重霧霾到來的第二天，野老多果斷開着吉普，帶上女朋友和“沒事兒”，去承德躲霾。
一路向北，野老多的心情越來越清爽。車裡放着小虎隊的《青蘋果樂園》，“不要在一旁發呆，一起大聲呼喊……煩惱，憂愁，都與我無關……”他們跟着歌詞一起哼唱，不知是因為久違的好天氣，還是因為小虎隊的聲音把他們帶回無憂無慮的童年。“沒事兒”也惬意地趴在後座，時不時和主人親昵一下。
野老多在那一刻重新感受到美好。他想起小時候的北京，藍天白雲，胡同裡的鄰居們碰上時，一個說，到我家吃飯去，另一個說，得嘞，走。這樣的輕松愉悅，現在越來越少。
住在通州石槽村的湯斌也有過逃離的時刻。天氣最差時，他帶着8歲的邊境牧羊犬“刀疤”跑到了青島。在青島海邊，“刀疤”肆意地跑。這幾天，霧霾卷土重來時，他索性把“刀疤”關在屋裡。
王宏表現得要更決絕。為了“呱得兒”和“閃電”，她下決心到昌平買了一棟别墅，一家人搬到昌平住，市中心的房子就此空着。
王宏和先生自稱“丁狗”，口号是不養孩子隻養狗。在他倆身邊，有幾十對這樣的“丁狗”家庭，他們通常高學曆、高收入、高職位，有主見，樂于享受人生，對生活中的事物有很強的把控力，遊刃有餘。
對于王宏而言，“呱得兒”和“閃電”像一種錦上添花式的存在，也是她生活中某種意義上的“老師”。因為父母開明、先生寵愛，加上沒有孩子，王宏看起來比實際年紀小七八歲，言談舉止之間流露着一絲少女氣息。
“呱得兒”和“閃電”的到來，激發了她的愛，原本有點急脾氣的她，開始耐心為寵物做各種對付壞天氣的營養套餐并分享給身邊的寵友。狗做絕育手術時，她連續兩夜都沒合眼。
王宏盡全力給兩隻狗最好的生活和最多的陪伴。别墅位于北京北部，用民間的話叫“上風上水”，空氣質量比市區好很多。有時候她在朋友圈發一張“呱得兒”的照片，寵友會問，你那兒怎麼有藍天？
但當更大面積的霧霾覆蓋時，别墅區也不能逃脫。2月15日中午，全市PM2.5平均值達到288，延慶、昌平、朝陽、通州均被暗紅色覆蓋。
這一天，“呱得兒”和“閃電”隻能告别它們的花園和草坪，被“囚禁”在雖然寬敞卻沒有綠草的房子裡等待霾散。
在霧霾遮住的世界裡，人和寵物之間呈現出了一種真正的平等。
習慣
湯斌對“刀疤”的愛意并不比王宏對“呱得兒”少半分，但同在霧霾天下，他所做的要消極很多。
從江蘇來京8年，“刀疤”陪伴湯斌度過了生活中每一個重要節日。離異時，女兒歸前妻撫養，他每次和女兒見面能相處的時間不過一兩天，直到現在女兒上大學。巨大的孤獨包裹着這個中年男人。
他視“刀疤”為兒子。“刀疤”過每一個生日，他都為它舉辦party，定做大大的寵物蛋糕，召集寵友慶祝。
過節時，他連續幾天去買上百塊錢一斤的牛肉給“刀疤”吃。牛肉攤主納悶，你們家牛肉吃得這麼快？他給“刀疤”買的狗糧都是進口的，一條項圈也要上千塊。年輕時，“刀疤”是一條明星狗，參加過國内外的比賽并取得了好名次，上過央視，見過明星，有人曾開價100萬元購買，湯斌毫不猶豫拒絕—兒子怎麼能賣呢？
湯斌謙和有禮，笑起來看似爽朗，其實内心孤僻。他從市區搬到通州，就是為了躲避複雜的人際關系。他和“刀疤”在一起能完全放松，有時候情緒不佳，他默不作聲坐在沙發上，“刀疤”會敏銳察覺他的情緒變化，跑過來，舔他，拱他。
他傾注了大量的金錢與精力在“刀疤”身上，但面對霧霾，他顯得有些束手無策。除了偶爾帶它出城，更多時候，他對霧霾之下的“刀疤”還是聽之任之。這幾天他聽到狗半夜會咳嗽，天亮後他找朋友幫狗打針，不去寵物醫院。他苦笑：“我自己就是一個糙爺們兒，自己也是這麼活着的，能做什麼？”
常年的孤獨使湯斌對周遭的一切越來越無感，其中包括天氣。無感中摻雜着習以為常的麻木和少許的無所謂。
在寵福鑫動物醫院中西結合國際診療中心技術院長趙天旭眼裡，這樣的“無感”并不在少數。趙天旭每天接診大量病患。2月14日下午4點，北京PM2.5指數平均達到260，他發現，來到寵物醫院的主人幾乎沒人聊起天氣，大家都忙着解決眼前寵物的具體疾病。而就在一個月前，還有人向他打聽過寵物如何防霾的問題。
作為寵物醫生，趙天旭對霧霾跟動物的關系一直很關注。這個冬天，他接診的寵物咳嗽病例有幾十個，但沒有任何證據表明與霾有直接聯系。他隻能從理論上列一個對比數據來說明霧霾的危害：人一次呼吸吸入的潮氣量（指平穩呼吸時的氣體交換量）約為5—10ml/公斤，而貓和狗比人要多，約為10—15ml/公斤。理論上說，霧霾對動物的傷害是存在的，但具體傷害到什麼程度尚無科學定論。
2月12日至15日，霧霾再一次大面積光臨北京。陳美亞的“狗蛋”14日在家睡了一天的懶覺，仿佛窗外的一切與它無關；住在通州的13歲的铮铮帶着他3個月大的泰迪“Lucky”到地下車庫去遛，據說是鄰居阿姨傳授給他的霾天遛狗經驗。
盡管15日的霧霾是幾天來最嚴重的一次，但人們反應明顯比上個月更平靜。
一位帶着寵物到趙天旭這裡看病的女士說，前一天大家還在發朋友圈抱怨霧霾，幾天後就會因為一道并不算十分亮麗的晚霞而雀躍，有點像“好了傷疤忘了疼”。
無論如何，生活還是需要一如既往地繼續，而人們也總是很容易習慣。
（應采訪者要求，陳美亞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