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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處安放:20城共享單車墳場記錄

時間:2024-10-23 06:15:06

資本的熱浪過後,山峰般的共享單車被碾壓堆積,就是這場戰争後被遺忘的屍骨。2018年4月14日,福建廈門。工人在單車山上作業。僵持一段時間後,政府和運營商終于達成妥協,由運營商自行派人将自家品牌單車取回運走。這項工作類似愚公移山,很不容易。

2018年4月10日,武漢洪山。共享單車、中式古亭、現代住宅小區……在此共生。一架大疆P4P無人機飛過高牆,看到了震撼的一幕:紅黃藍共享單車纏繞堆疊,組成一座山峰,高達七八米,橫亘上百米寬。吊車從地面上抓起一團單車,車架在壓力下扭曲變形。拔離地面近十米後,它們被抛棄在山頂。山腳下,工人正費力拖拽出一輛單車,如同螞蟻爬行在沙堆下。

圍牆外,吳國勇手握遙控器,屏息盯着屏幕,并沒意識到危險逼近。兩名年輕的看場抓住了他,把他趕進一間小屋子,然後報了警。吳國勇想過逃跑,但他55歲,跑不動了。他央求說,自己隻是個攝影愛好者,但兩個年輕人十分激動,認為自己抓到了一條大魚。

廈門同安墳場的規模,在全國都絕無僅有。廈門島的特性造就了它:2017年底,7家企業用超過35萬輛單車轟炸了這座島嶼,單車隻進不出,漸漸擁堵在街頭。市政府與企業溝通無效後,親自動手,把10萬輛以上的單車搬運到更寬敞的同安區。它們堆疊成山,車架扭曲變形,車鍊脫落,車把等零件碎散一地。

這僅是一個城市的故事。吳國勇找到了20個。2017年,共享單車的投放之戰白熱化。ofo的戴威宣布,要在年底前投放2000萬輛單車。摩拜的王曉峰表示,每個城市先投放10萬輛。就連被擠出一線城市的哈羅單車,也正以60萬輛每月的速度擴張。

雙方融資一輪快過一輪,被資本推動着,慫恿着,能刺激神經的隻有更高的投放數字。後來有ofo人士向《财新周刊》表示:“隻有快速擴張規模才能和摩拜勢均力敵。”

資本迅速站隊,創業者成了桌上的傀儡:朱嘯虎投了ofo,又拉來老朋友王剛,随後是滴滴,經緯也早早入場。沈南鵬押寶摩拜,戰友是與李斌私交甚好的愉悅資本、華平、高瓴、BAI、騰訊。創業者被催促着前行,公司節奏明顯加快。

後面的結局人所共知。戴威被朱嘯虎批評“不懂事”,不願合并,因清理滴滴系高管而被認為失控。阿裡和滴滴重新下注,留下ofo勉強度日。而王曉峰孤掌難鳴,摩拜仍是李斌的天下,最終在騰訊撮合下被美團收購。

在摩拜賣身時,據《财經》報道,摩拜的估值隻有27億美元,遠低于最後一輪融資估值36.7億美元。胡玮炜說過,“有一次我們的單車被扔到河裡,就像兇殺現場一樣。”然而如今,山峰般的共享單車被碾壓堆積,就是這場戰争後被遺忘的屍骨。這并不是一場兇殺案,這是一場大屠殺。

吳國勇記錄的,就是這場戰争背後被埋沒的秘密。在廣西南甯青秀區,共享單車與當地建築工人形成了奇怪的共生。這裡的“墳場”沒有圍牆,建築工人要出行時,就穿過馬路掃開一輛共享單車,騎車上路。那些狀況良好的單車又這樣流通回道路上。

這些單車照常計費,但并不是為他們準備的。墳場建在開發區内,人煙稀少,公交和地鐵都十分不便。在馬路另一邊,南甯最大的農貿市場正在修建,建築工人除了騎單車,并沒有更多的選擇。2018年4月14日,福建廈門的一處共享單車墳場,不勝在占地面積,而勝在其七八上十米的堆場高度。政府花了很大力氣,将廈門本島上的多餘共享單車幾乎都清理出島堆放在這裡。

2018年4月11日,南京江甯。一個鬧市區的公用停車場。

2018年5月19日,杭州。為拍好這個場景攝影師曾三赴杭州——遠處那座略顯頹敗的建築卻有着響亮的名字:“創新中國産業園”。零落的燈光,招租的信息、密集的共享單車以及其間作業的車輛,構成一幅超現實世界裡中的怪誕場景。

2018年4月17日,廣州海珠。某藝術村旁,拙劣的獅子雕像成了共享單車墓地的看護者。

墳場内的共享單車,堆放得好似一幅中國地圖。亮黃色的ofo構成了西部和東海岸,占比大約50%。摩拜處在内陸,稀稀落落地被包圍在中央。雞頭位置是藍綠色的酷騎,與外圍茂密的樹叢相接。

吳國勇是打車從城區來,拍攝完想回去時,并沒有出租車可打。他也隻能仿照工人,掃開一輛摩拜,騎行數公裡回到繁華大路,然後打車返回城鎮。

後來說起此事,吳國勇都覺得不可思議。“以前覺得課本上,人們把牛奶倒進河溝裡不可思議。現在這個時代,更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他說。

共享單車是一場改變人們觀念的試驗。自行車從私人物品變成人人可以取用的工業複制品,而緊随其後的是某一小塊私人領域的崩潰。

但是,被改變的到底是什麼呢?合肥廬陽郊區外,一個廢棄學校的足球場中,共享單車被堆滿草坪和跑道外面,隻留下跑道上的狹窄通道供拖車穿行;武漢洪山區,一座廣場上的涼亭被共享單車淹沒,隻剩下四柱和屋頂;杭州下城區的墳場,褪色的共享單車橫七豎八,躺在雜草中與蘑菇為伴。

吳國勇的作品拍攝已經接近尾聲。他給作品起名叫“無處安放”,共享單車溢出街道,隻能隐藏在圍牆後面。它能夠說明資本在多大程度上使人的生活發生變異。有人曾說,一個人私有财産的四面壁壘,為它提供了離開公共世界後唯一可靠的藏身處。

攝影批評家鮑昆對我說,這組作品“以藝術的方式、最快的時間,對現實做了一個回答和反應。當代藝術經常強烈地利用這種符号的重複。資本瘋狂的、無序的投資,最後留下一地雞毛。這是一個資本主義奇觀,發生在中國,吳國勇就用強烈的視覺表現把它揭露出來了。”

拍攝完全程,吳國勇回到深圳的家,繼續過自己的生活。他與共享單車仿佛有了默契,騎着摩拜穿行在路上,會不自覺地想起北京通州天橋下那數百輛車的蜂鳴。

這組作品的策劃羅大衛不騎車了,他曾是共享單車狂熱的愛好者。如今,他見到這樣龐大的數量,忽然有了抗拒,他感到在都市生活中,似乎有什麼東西被拆除了,同時也有什麼東西被侵犯了。他說不清楚,但突然感到不适,他決定再為自己的生活搭起圍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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