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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留守青年

時間:2024-10-23 05:18:02

像蔣家叔侄和袁桂花這些年輕人,願意留在農村,同時拒絕被稱為“失敗者”

2017年8月7日,福建三明莘口鎮篷坑村,快手網紅盧長輝在拍攝直播,他是村裡為數不多的年輕人

相比于留在村莊,離開似乎更為容易。離開似乎是鄉村青年必然的出路,區别隻是還回不回來。蔣家叔侄決定留下來。蔣金春回來的時候34歲,蔣斌回村的時候20歲,這個年紀對村裡人來說,太年輕了。村裡的老人嘀咕,你回來能幹什麼?沒出息。老人看着蔣金春舉着手機在村子裡四處晃悠,也不明白他在做什麼,更無法知曉屏幕的另一端,有超過95萬粉絲每天盼着他更新視頻、開直播。

“那些有什麼用,又賺不到錢,還不如出去打工。”村裡的人都相信,隻有出去才能掙到錢,蔣金春覺得這已經是村裡人的共識,“我們祖祖輩輩都靠砍樹木,賣木頭和毛竹為生,後來出去打工的時代到了,村裡人就都出去打工,大家都覺得待在家裡肯定掙不了錢。”

“為什麼不去城市?你這麼年輕,不出去真可惜。”

貴州大山裡20歲的女孩袁桂花,在快手上直播的時候常常被問到這樣的問題,“你們老讓我出去,難道是想看我流浪嗎?”桂花半開玩笑半是認真,“雖然大家現在都出去了,但我現在明明能在家過得好,我為什麼非要去外面?”袁桂花在快手上名為“愛笑的雪莉吖”,粉絲超過280萬,是她老家國家級貧困縣天柱縣的人口7倍之多。

不知從何時起,在一些人的觀念裡,返鄉被定義為失敗者的選擇。留在老家的青年,多少被打上了“在城裡混得不好”的标簽。

像蔣家叔侄和袁桂花這些年輕人,願意留在農村,同時拒絕被稱為“失敗者”。他們通過快手不僅重新發現了鄉村,而且重新定義了“留守青年”。

歸去來

從江西橫峰葛田鎮上的一條小道繞上山,轉十幾個彎才看得到幾戶人家。鎮上的很多人甚至不知道,山上還有村子。早田村掩映在綠樹間,除了雞鳴和幾聲狗吠,村裡總是寂寥,也有幾分落寞。幾個小孩在竹林旁的水渠玩水,老人就在路邊陰涼處坐着,偶爾搭話。

蔣金春的家鄉就在這裡。名義上村子有一百多人,但平時待在村子裡的不過一二十人,村裡幾乎都是60歲以上的老人和10歲以下的小孩,5分鐘就可以走完整個村子。

和村裡每一個年輕人一樣,蔣金春很早就外出打工了。1998年,蔣金春登上從昆明開往上海的火車,在經過江西之前,火車已經穿過了雲南、貴州、湖南和湖北,打工的人把火車塞得滿滿當當,蔣金春隻能從窗戶扒拉進去,在車廂站6個小時到義烏,因為人太多,腳甚至落不着地。

好幾年,春節回來,蔣金春口袋裡剩不下來多少錢,能揣着最後一個月的工資回家就很不錯了。即使是這樣,他也覺得比待在村裡強。村裡沒什麼掙錢的機會,種地和賣苦力,也隻能勉強養活自己。但縣城的好工作,大家擠破了頭,最後也隻留給有門道的人。

13年後,蔣金春從義烏回到村子。他從義烏囤了幾萬元的拉丁舞服裝,準備在家開網店賣衣服。借助互聯網和物流的便捷,蔣金春終于可以考慮離開城市,回老家生活,陪在孩子身邊。

回來開網店的蔣金春,很快就發現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沒錢打廣告,大量同質化網店,入口渠道很有限,利潤空間越來越小,蔣金春不得不另謀出路。

他甚至特地跑去廣州鋁合金廠考察,也想過做水泥生意,或跟人學貼瓷磚,但因為各種原因不了了之。網店生意不景氣,每個月也就賣出去一兩千的銷售額,貨品積在倉庫裡。蔣金春還得趁晚上,開車在縣城拉客,補貼家用。

那兩年,妻子看不下去,想讓蔣金春去深圳打工。“我老婆說她同學在深圳,做陶瓷生意,一年賺好幾百萬。”蔣金春拒絕再出去,“住在家裡面感覺才是個家,哪怕辛苦一點。”

“我們這地方就是空心村,現在沒辦法,真的是無奈,”蔣金春算了算自己還能陪在女兒身邊的時間,“女孩子18歲考大學出去,你陪伴不了她幾年,這是很恐怖的事情。我現在能夠留在孩子身邊,陪伴她成長,在我們這确實是不容易。”

對于蔣金春,回來最大的意義就是陪伴,他不願意女兒成為留守兒童。他回家的時候,女兒6歲,看到他們會縮在奶奶身後,睡覺也跟着奶奶。妻子抹眼淚,蔣金春心裡也不好受。以前在義烏,想孩子想得受不了了,蔣金春就帶着妻子騎摩托車,騎8個多小時,趕300多公裡路,淩晨一兩點才能回到家,待兩天又回去上班。

“我離開孩子,一晚上都睡不好覺,就覺得不踏實,人就是被逼無奈,才會跟家人分開,能夠在一起是最好的。”蔣金春說。

直到3年前,蔣金春通過朋友接觸到快手,夫妻倆才安穩地留在了老家。左:蔣金春(左)和女兒在村裡做直播

右:蔣金春所在的村子

重新發現村莊

在蔣金春和袁桂花的鏡頭裡,家鄉是充滿鄉村意趣的。

蔣金春時常會畫粗眉,眉尾往上翹得厲害,戴着大紅珠串,套上灰色僧袍,用黃色膠帶把袖口纏了幾圈,旁邊挂着一個“人生百味”的毛筆字瓦楞紙牌。他坐在挂滿毛豆的樹前,大口吃喝,拿着酒壺往嘴裡倒酒的時候,酒順着胡子浸濕了胸前的袍子。

更多時候是鄉村尋常的生活片段。坐在地上剝竹筍,和家人一起摘楊梅,背簍裡背着小兒子去田地裡摘西瓜,和村裡人吆喝着一起鋤草,在家門口燒一鍋酸菜魚,蔣金春在竹林遠山裡做着格外簡單的事情。意外的是,這些場景,被他拍下來,再放在快手上,很受老鐵們喜歡。有粉絲留言說,“想起兒時的自己在山裡的場景”,“羨慕你那裡的天還是藍的”,“我的老家我已經很久沒回去過了,很想念”。

袁桂花所在的天柱縣在清水江下遊,房前屋後四處是樹林。袁桂花抓田魚、釀竹酒、打辣椒、采蓮子的同時,也放牛、背木頭、鋤草,她似乎是鄉村裡很平常的姑娘,但又代表了我們對鄉村幾乎所有美好的想象。

袁桂花總能給人驚喜,她在河邊的石頭上畫水彩畫,蜻蜓落在石頭上。她做叫花雞,摘片荷葉,放上腌好的雞,用錫紙和泥巴包裹起來,在柴火堆裡烤2小時,用火種焖2小時。因為很喜歡風鈴,她去松林撿松果,削了竹子,用細麻繩捆了松果挂在竹枝上,名為“松果風鈴”。她還做豬毛刷把,把竹子削出形狀,在竹闆上鑽洞,跑去豬圈剪一把豬毛,塞到竹洞裡,立馬就可以使用了。這些視頻給她吸引了270多萬粉絲。

村莊正在被重新發現。蔣金春和袁桂花在跟老鐵們聊天中了解到城裡人的心态,那些稀松平常的鄉間日常,卻是城裡人“向往的生活”。

山裡什麼都有,山上挖山筍、采甜茶、摘楊梅、釀竹酒,再圍上一塊地種上蔬菜,就能自給自足。很自然,有的粉絲被這些山貨吸引,詢問蔣金春能不能買點嘗嘗鮮。

起初隻是幫老鐵寄貨,需求量越來越大,慢慢就變成了“生意”。

蔣金春在快手上名為“山村裡的味道”,有95萬粉絲,他的妻子也開設了專門分享楊梅竹酒做法的快手号,也積累了近50萬粉絲,名為“竹林生活666”。他們倆一起,通過快手把自家的農貨賣光,又幫着其他村民把農貨賣了出去,一年能獲得近20萬的收入。

過去,早田村裡的老人上山挖山筍、采甜茶、摘楊梅,賣到山下。楊梅容易爛,一次能拿多少就摘多少,上午摘了,下午拿一籃子走着去山下賣,上下山來回還得倆小時。

村民待在山村裡,對市場行情不敏感,銷售渠道也單一。村裡一個60多歲的老人,挖了幾百斤山筍,拿到山下賣又原樣拿了回來,眼看堆在家裡賣不出去,蔣金春找過去,“我幫你直播問問?”兩天後,幾百斤山筍都銷出去了。目前,蔣金春幫助當地近50個自然村的200餘家農戶賣出了農産品,其中包括40多戶貧困戶,有的農戶因此一年增收2萬多元。

眼看蔣金春的山貨生意做得不錯,侄子蔣斌受到啟發,也注冊了快手。去年,因為要照顧患病的母親,他不得不回到村裡。

蔣斌年輕,二十出頭,接受新事物快,也愛琢磨。他發現人們喜歡筍幹、甜茶、竹酒,但不喜歡葛花茶。摸清市場後,蔣斌有了固定的經營之道。春天從村民那兒收新鮮的春筍,再把鮮筍曬成筍幹,一直賣到冬季。到了冬季,能挖冬筍,那時可直接給人寄鮮筍。

山裡每個季節都有饋贈。春天有春筍和甜茶,一場雨後,春筍破了土,正好帶着鋤頭去山上挖。夏天有野荔枝、葛花茶和豆角,自家田地還種了西瓜。出去采果子的時候,中午會到瀑布下的水潭撈魚,把魚趕到竹簍裡,費不了多大勁就能抓到。秋天有野猕猴桃,冬天白雪覆了山,隻有竹林還綠着,筍藏在雪和土下,隻能靠經驗揮鋤頭。

放在幾年前,蔣斌很難想象,自己一個山裡人會成為“網紅”。他将互聯網賦予的注意力資源,轉化為商業資源,不但養活了自己,還帶着村民增收,一個人一年大概能多7000塊的收入。每到收貨的時候,村民就會提前打電話給蔣斌,熱情地邀請他在家裡吃飯,有機會見面就抓着他問“這個微信電話怎麼弄啊?視頻怎麼弄?”通常問了過後,還是忘了,下次見面繼續問,學會了就可以跟在外地的兒孫視頻聊天了。

無孔不入的互聯網撬動了鄉村生活,改變了注意力資源的分配。在之前,飛速變化的城市永遠是鏡頭的中心,5.76億農村人口是虛化的背景,看不清也看不全。一直以來,和農民相關聯的詞都是留守、低俗、自殺、喊麥,而定義他們的幾乎都是城裡人。移動互聯網的發展讓他們拿着手機,随時可以在山林、田間和村裡的土路上直播,而快手堅持普惠的價值理念,确實讓來自偏遠、貧困地區的普通用戶也能成為被關注的對象。在直播間,農民展示自己的村莊和生活。這一次,他們成為定義者。

袁桂花也是其中之一。很多事情順其自然就開始了,袁桂花起初不叫賣自己的農貨,隻是拍了幾個炒臘肉或飲竹酒的視頻後,就有不少粉絲私信問她怎麼賣。他們加了微信,商量好買什麼後,對方就發紅包過來,袁桂花就開始寄快遞。這種交易方式幾乎全靠粉絲對桂花的信任。

在快手上發短視頻已經成為袁桂花的日常,每個月直播收入1萬多,賣農貨月入幾千元,可以補貼身體不大好的家裡人。慢慢地,她還和家人一起辦合作社,租了土地,拉了30多家貧困戶,種當地的血藤果。

袁桂花年紀不大,但想得長遠。她想過注冊商标,“把農産品産業化,拓展渠道”。

她學會用商業思維去思考。“不可能有永遠紅的明星,做出一款産品出來,形成生産線,以後線上發展不好的話,還有線下的渠道銷售出去。”

商業野心萌發而出,壓力也随之而來。袁桂花擔憂2萬多斤的果子能不能賣得出去?如何定價?包裝和物流能否跟得上?

這個20歲的姑娘,時常覺得自己力量微小,“還沒開始就遇到了很多困難,現在的挑戰就是把血藤果賣出去”。

直播平台上的袁桂花年輕人對村莊的意義

對于很多人來說,離鄉是因為在村子裡不能夠很好地養活一家人,就像蔣家叔侄一樣,一旦有機會,他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留在村莊。

23歲的楊陽是阿土勒爾村人,這裡也被外面的人稱為“懸崖村”。村子位于兩個大峽谷之間,四周都是陡岩,村民出行都要順着落差800米的懸崖,攀爬鋼梯。

阿土勒爾村的村民基本都生活在貧困線下。因為地理位置極其不方便,村裡的年輕人習慣了去外邊打工。楊陽19歲的時候就去了廣東,在電子廠和工地上打工,月收入三四千。

兩年前楊陽回家,正好有公司在村裡種植橄榄樹,需要護林員,月薪兩千。盡管工資是外面的一半,楊陽沒有猶豫就留在了家。

即使之前在外面打工,楊陽也隻工作5個月,剩下的時間都待在家,不隻是楊陽,整個阿土勒爾村的年輕人都這樣。“村子畢竟在懸崖邊上,出去了每天心裡總是不放心家裡。即使家裡人在懸崖上已經生活了幾十年,也還是會擔心”。

在懸崖村,有沒有年輕人區别太大了,“在懸崖上,人病了,是完全走不下山的,得有人背下山,一年前,村子裡連醫務室都沒有”。

蔣斌也有類似的感受。回家快兩年,他越來越感覺到年輕人對村子的意義。2017年12月15日,四川涼山懸崖村,“網紅”小夥兒楊陽正在鋼梯上直播過去,幾個老人,坐在屋子裡看電視,或搬個闆凳坐在門口唠嗑,看着太陽上山下山,不熱的時候下地幹活。現在,蔣斌開車下山出村子的時候,會四周問一圈,“下不下山?”

有了年輕人,村裡的婦女上街走動更勤快了,去城裡逛逛,買些零食水果回家。

也有特别緊急的時候。蔣斌有次在鎮上,淩晨2點多接到電話:隔壁奶奶上廁所摔了一跤,骨折了,動彈不得。他馬上開車上山,送老人去縣醫院,“奶奶對我很好,因為從小看着我長大,所以就想盡量幫着她”。

這個奶奶的孩子各自在外面成家,前些時候被查出來患有癌症,還是蔣斌看着她身體不适,飯也吃不下,帶她去醫院檢查的。醫生說時間所剩無幾。老人的孩子私下囑托蔣斌,“老人身體不好,幫忙照顧一下,她想吃什麼,就幫忙帶什麼”。蔣斌建了一個群,群名是“媽媽最美”,他時不時都拍一些奶奶的視頻發在群裡面。

蔣斌之前覺得年輕就是要出去闖蕩,直到母親生病,才意識到“家人比什麼都重要”。

前些時候,蔣斌還特意慶祝了爸媽的結婚紀念日,在村裡摘了各色鮮花,配上狗尾巴草,用抽了線的粉絲布條系上,送給了媽媽。

回家後,蔣斌能準時吃上家裡的飯,以前在外面總是湊合點個外賣。最舒心的事情,就是晚上吃完飯,和爸媽在山間散步,聊聊天,擡眼望見太陽落山,暈染了山間的大片雲層,火紅、金色、橙黃,不管看了多少次,也會覺得很美。

最近因為要開學,孩子被父母陸陸續續送回爺爺奶奶家。他們碰到蔣金春會說,“哎呀,你在家裡真好”。

蔣金春心裡不是滋味,越發覺得應該陪在家人身邊。“我看到他跟我們在一起變得特别的勇敢,特别的自信,我心裡就踏實了。女兒之前在我們身邊都不說話的,現在也開朗了,會跟人打招呼了。”

蔣金春在快手上拍了很多一家人一起吃飯的視頻,小方桌,擺着四五個菜,爸媽和孩子圍着坐,互相夾菜。“陪伴,陪伴,我願意用餘生去陪伴,陪伴着孩子慢慢長大,陪伴着父母一天天老去,這也是我唯一能夠做到的。”蔣金春在一個視頻後面這麼寫着。

來源:人物(ID:renwumag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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