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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過許多紀念地,這裡擁有最多細節和情感

時間:2024-10-23 07:19:41

館中随處豎立着牌子:别說話,讓文物說話1

在劉棉村的山頭,樊建川曾撿走一塊門牌。那是一個依山而建的村莊,地震時暴發泥石流,整個村莊被埋了。

生者撿了門牌匾,用粉筆在上面寫“安息吧親人”,點上香燭後離開了。還沒等蠟燭燒完,樊建川帶着工作人員趕到了。他一眼望見這個牌子,“馬上就撿走了。”震後幾天陰雨不斷,他怕雨水沖掉上面的粉筆字。現在,這塊牌子用相框裱起,挂在博物館内的牆上。

博物館裡還有許多看起來類似的物品:連接道路、疏散災民的木頭橋,武警喝壯行酒後砸破的酒碗碎片,用于空投物資的降落傘……

物品旁的解說文字通常不會超過60字,但如果對地震了解得更多——以汶川為例,道路沒有在第一時間疏通,阻礙了後續的救援——也許會從這些物品本身思考出更多蘊含的意義。

遇難者的小提琴、煤礦裡挖出的算盤,以及綿竹年畫村(全村被埋)的年畫牆碎塊,都被帶回了博物館。因為收集廢棄物品,館長樊建川曾一度被大衆戲谑為“撿破爛的”。在一次采訪中,他這樣解釋自己收集的标準,“什麼東西能夠證明這件事的存在和發展,就值得被收藏。”

館中最令人駐足的物品,可能要數一件新娘婚紗。地震時,一個攝影師帶着六個新人在鴛鴦池拍攝婚紗照,一對新人當場遇難。一個月後,樊建川帶領工作人員回到現場尋找新人的遺物。因為水源堵死,且有屍體在其中腐化,本來清澈的湖水已經成為一潭死水,人們不得不在湖面鋪撒許多層石灰消毒。

最終,樊建川用木棒找到了一截染血的婚紗。這件婚紗連同新娘曾穿戴的花環和高跟鞋一起,被放進了展廳。展品的上方,寫有這對新人的愛情故事。

2000多件展品中,一封書信尤為重要。地震發生後,成都市民李培芳給時任市長葛紅林寫信,呼籲“抗震防災,以防為主”。她在信中寫下幾點:1.督促各基層設立抗震防震機構;2.對已建房屋及建築物,重要的設備設施進行普查,對未設防及未達标的建築進行加固;3.加強設防管理,把好設計關。

在信紙第一頁的頂端,留有市長親自批複的字迹。

2

“5·12”地震發生後,樊建川很快就決定成立震撼日記館。工作人員白天去災區收集文物,夜晚消毒,次日,前一天收集來的文物就被擺上展台。僅一個月,博物館就向公衆開放了。

這裡不同于國内任何一間博物館的明亮、精緻。日記館的白色水泥牆看起來塗抹不勻,像是一座毛坯樓。地闆是鋼筋材質的。每隔10米左右牆上就有破洞,洞裡是不同震區現場的還原:破碎的瓦礫、廢墟、裸磚,和暴露在外的鋼筋。參觀時,一股夾雜着粉塵、鐵鏽的氣味,偶爾鑽進鼻腔,隐隐約約,是廢墟的味道。

鳥巢的中方設計者李興鋼也參與了館内的設計。展品按照自身所代表的時間順序,密集地陳設了兩層樓。每一道門檻上貼着一張日曆,從5月12日到6月12日,一間間房的天花闆上印着黑色的統計數據:遇難者、傷者和捐贈金額。

設計者們力求還原震後初期的觀感,參觀者們行走數千米參觀路線的同時,走的也是震後30天一個城市的重建,以及6萬多人最後的生命曆程。

日記館的門前豎着一塊牌子:館内部分内容可能引起不适,請未成年人在成年人陪同下觀看。正如它的名字一樣——“震撼日記”,細細地全程走一遍,确實有不少震撼。

一幅幅影像記錄着一張張真實的臉:三位困在大山裡三天的災民,艱難跋涉30多公裡終于走出大山,情不自禁地相擁痛哭;穿着粗布、土鞋,将年邁母親放進竹筐裡背離災區的中年男人正在擦汗;一位母親哭着呼救,請人盡快救出還埋在廢墟内的兒子……

因為工作關系,我去過國内一些知名的紀念館和紀念碑。2016年,唐山大地震40周年時,我與同事蹲守在地震遺址紀念公園。讓人印象深刻的是,長達數百米的黑色花崗岩石闆牆上,正反兩面刻滿了24萬個逝者的名字。有兩面牆是空白的,留給那些沒有被找到、統計到的名字。人名被燙了鎏金。除此之外,無論在這座公園還是唐山的地震紀念館裡,并沒有關于一個逝去生命的具體故事。

而在汶川、北川的地震博物館與各式紀念廣場(公園),建築恢宏壯闊,但數字之外,依然沒能見到關于普通生命的故事。

震撼日記館作為一個私人博物館,提供了新的叙事邏輯。日記館以日期為線索,将震後一月内的每一天還原,展品絕大多數來源于遇難者和幸存者,其中更不乏普通人的故事。館中随處豎立着牌子:别說話,讓文物說話。

在地震現場搜尋文物并沒有想象中容易。

2008年5月31日下午,原成都軍區某陸航團一架米-171直升機在執行運送受傷群衆任務中,在汶川映秀鎮附近失事。包括機長邱光華在内的5名機組成員和13名群衆全部遇難。

為了搜尋失事的米-171直升機殘骸,館方花費了10天時間。整個搜救區域高山密林,人迹罕至,很多地方幾乎是絕壁,餘震不斷,塌方、泥石流随時發生,搜救與搜尋工作隻能一米一米地推進。最終,殘骸在計劃飛行的反方向被找到。樊建川把機身殘骸、機長的飛行日志和部分遇難者遺物帶回了博物館。

在那個邊緣有燒黑痕迹、比火柴盒稍大一些的綠色長方形小盒子裡,記載着機長邱光華當天已經執行了7次飛行。“很可能是疲勞駕駛,飛了反方向而觸崖。塔台最後留存的信息是指揮其向右飛行,但最終我們在左側的山谷中找到了殘骸。”博物館文宣負責人黃毅告訴我。

一周前,我在位于映秀的“5·12”集體公墓中第一次知道了這個失事機組,他們在公墓中擁有一座專門的紀念碑。公墓在一座小山體上,頂端的花壇很美,白色蝴蝶在其間飛舞。

我從當地女孩那裡買了一朵花,把它獻給了這個失事的機組。我清楚地記得,在紀念碑旁邊的金屬牌上寫着:突遇低雲大霧和強氣流,不幸失事。

一周前,我在位于映秀的“5·12”集體公墓中第一次知道了這個失事機組,他們在公墓中擁有一座專門的紀念碑。公墓在一座小山體上,頂端的花壇很美,白色蝴蝶在其間飛舞。

我從當地女孩那裡買了一朵花,把它獻給了這個失事的機組。我清楚地記得,在紀念碑旁邊的金屬牌上寫着:突遇低雲大霧和強氣流,不幸失事。

3

很多年過去,我仍然記得地震發生後一篇流傳很廣的報道《災後北川殘酷一面》中寫到的北川現場:孩子們的屍體是“青色和白色的,隻有漂亮的頭顱和柔軟的身體仍舊是優雅的”。

我一直不知道,那些從廢墟裡伸出來的小手,其實是青灰色的。

在日記館的二層,有一條向下的樓梯,通往一個獨立的地下空間:學生與校園專題。沒走幾步就能看見一張放大的照片:從廢墟中伸出的一隻還緊握着鉛筆的小手。

這裡有一整面書包牆。從廢墟裡挖出的書包沾滿粉塵,顔色是灰蒙蒙的鮮豔:紅的藍的黃的粉的。這裡羅列了受災最重的學校:北川中學、映秀小學、聚源中學、漢旺外國語學校……

出于新聞倫理和一些其他原因,當年主流媒體登出的照片并沒能展現出現場殘酷的一面。在這座博物館陳設的攝影圖片裡,許多沒有出處與作者,但更驚心動魄。

一個父親守在兒子的遺體旁邊,用衣服蓋住了他的上半身——但從輪廓可以看出,脖子以上的部分空了;那些哭倒在孩子身邊的父母,身旁是正在燃燒的祭品與香燭;在聚源中學,屍體轉運前,父母在孩子的襪子上寫下了名字與電話。

我參觀的那幾天,幾個年輕的女性都在這裡落淚了。有男人用很輕的口哨聲吹起了《天空之城》。

博物館的工作人員說,樊建川在聚源中學收集文物時曾被攔住,要求放下所有手上的物品,“好遺憾,本來可以找到很多(文物)。”根據官方數字,聚源中學最終有278名師生遇難。

遇難者中,第一個被找到的學生叫胡慧珊。設計師劉家琨為她設計了一座“胡慧珊紀念館”,内部被刷成她最愛的粉色,曾收藏了她的乳牙、臍帶等物品。這是汶川地震中唯一一個紀念個人的紀念館,設計師的初衷是“紀念、尊重所有的普通生命”。

不過,這座外形像救災帳篷的小建築隐藏在日記館左側不足百米的草坪中,被茂密的竹林遮蔽,沒有任何指示牌。因為一些原因,胡慧珊紀念館不再對公衆開放。

十幾天前,我在映秀參觀了漩口中學遺址。地震時,整座學校下陷。政府保留了壯觀的倒塌建築,一面嶄新的國旗挂在旗杆上,是整片遺址的最高點。最醒目的是入口處是碩大的汶川特大地震紀念表盤,以及那座由文字和浮雕組成的特大地震記事牆,是震後專門修建的,看起來價值不菲。紀念牆上的百字内容,介紹了地震的震源、震中、發生時間,以及傷亡人數和财産損失情況。

相比之下,日記館中的學校專題館更像一個細胞顯微鏡。這裡沒有任何宏闊的建築和物品,隻有一面高約5米的黑白照片牆。照片裡,幾十個家長将遇難學生的遺照捧在胸前,整齊地跪在一起。為了做出高達五米的效果,館方将同一張照片進行了複制拼接,最終達成了震撼的視覺效果。

4

黃毅告訴我,日記館建成的那一年,幾乎人人走進去必會“哭着出來”。

後來,看的人少了。每年5月,人流開始多起來,通常都會在5月12日那天到達頂峰。這一天接待的人群通常以單位黨建和學校春遊為主。

一名講解員曾略帶失落地告訴我,孩子們參觀時“很鬧”,即使是大人,絕大多數“更像是湊個熱鬧”,沒有耐心深究展品背後的故事。

隻有少數特意趕來的,會顯現出不同尋常的安靜與投入。我湊巧碰上一對,在範美忠的展區。

範美忠那副眼鏡靜靜地躺在玻璃罩子裡,10年來接受了不少參觀者的嘲笑。我站在邊上時,身邊就有不少人看到它後大喊——“這就是那個範跑跑”,“簡直是無恥”。

10年前,得悉震撼日記館開放後,範美忠主動聯系了館長樊建川,“想來看看”。因為地震中先于學生逃生,之後他又在網絡發表了言論:“在這種生死抉擇的瞬間,隻有為了女兒才可能考慮犧牲自我,其他人,哪怕是我母親,在這種情況下我也不會管。因為成年人我抱不動,間不容發之際逃出一個是一個。”教師範美忠從此被網友譏諷為“範跑跑”。

“我們希望你能捐獻你的眼鏡,讓我們展出。”聽到樊建川的提議時,範美忠沒有任何猶豫,當即摘下了眼鏡。當天,他在博物館所在的安仁古鎮老街上,配了一副新眼鏡,并将發票拿給樊建川報銷。于是,發票也成為了展品之一。一口氣捐出的,還有地震時,他正在講課用的《紅樓夢》,書的封面上寫有:“正在講課。範美忠5.12”。

這些物品上方的牆壁上,是樊建川的特别批注:“之所以展示範美忠老師,是因為我們尊重範老師的言論自由……針對範美忠老師的言行,社會公衆評價褒貶不一,而這也正是社會多元化發展的表現。”

一對中年夫婦,叔叔手裡拿單反,阿姨戴着副金絲邊眼鏡,看起來很有修養。仔細閱讀了牆上的館長與範美忠留言,女士沉默了一會兒後說,“他們一個代表的是個人利益,一個代表的是集體利益。”

其實,很長一段時間,博物館的人氣始終不如館外的“豬堅強”展區。今年11歲的豬堅強大部分時間都淡定地卧在幹淨的稻草上,任由遊客在玻璃牆外呼喊,它也隻是微微地睜個眼。

地震後,樊建川感動于豬堅強在廢墟下被埋36天依舊生還的奇迹,将它帶回博物館,并用它作為日記館路線的結尾——是一種“大難不死”的寓意,也是積極、頑強的象征,為一路參觀的沉重稍作一些緩釋。

豬堅強火了,建川博物館也跟着沾光了。但樊建川對此并不高興,他認為人們将過多的注意力聚集在了豬身上,“并不是它不重要,而是有更多更重要的事,需要被看到和記住。”

為了讓人們記住,博物館在出口右側的圓拱門後,設立了三面紀念牆。它們合成了一塊約30平米的長方形空間,看起來像是墓園裡的壁葬區,不同的是,這裡沒有骨灰,隻有用3D打印的遇難者像,金屬牌上标有遇難者的名字、出生日期與遇難地。牆上還有許多空白的地方,留給那些未能找到照片的逝者。

一條白色的通道從圓形拱門伸向紀念牆,上面刻着大寫的遇難者數字:陸萬玖仟貳佰貳拾柒。通道的盡頭是三棵不及人高的雪松,像是三支未點燃的香。

一座鋼鐵蒲公英陳放在圓拱門外,正對着紀念牆——這是美國藝術家史蒂夫·麥格魯捐獻的作品——一顆被風吹盡的蒲公英,根莖連着一顆光秃秃的花芯,隐喻逝去的生命,也寓意生生不息的希望。

一旁白牆上印着的紅字,是摘自毛澤東語錄的話:“四川很有希望。”

來源:人物(微信公衆号:renwumag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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