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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老撾苗村的離散與變遷(下)

時間:2024-10-23 01:28:33

□文·圖/王甯彤哈瑤村的祭祀活動與中國雲南文山一帶的苗族一樣,新年是老撾苗族最隆重的節日,也要立花杆、踩花山,開展衆多傳統的節慶活動。不同的是,老撾苗族過的是苗曆新年,中國苗族新年和漢族新年的時間已合二為一。苗族的傳統新年活動主要有三部分:村民娛樂、男女交友以及祭祀。中老苗族在節慶儀式上有很多相似的傳統,但也都在經曆着創新和變異。

2015年12月的苗曆新年,恰逢哈瑤村橡膠種植20周年以及老撾國慶40周年。作為全省脫貧緻富的核心點,哈瑤村打算主辦一次有史以來最隆重的新年慶典。得益于橡膠種植帶來的收益,十幾萬元人民币的節日經費大部分由橡膠合作社支付。村裡邀請了泰國的陀螺隊、弓弩隊、文藝表演隊和中國雲南西雙版納的民間文藝隊以及老撾琅南塔省的15個苗寨表演團隊前來參加,規模甚至超過省裡老撾人過的國慶節,這讓哈瑤村的村民感到特别驕傲。

哈瑤村的每個苗族家庭都有一個神龛,上面供奉着祖先的靈位。神位有的在廚房,有的在客廳,是家中最為神聖的地方,外人和小孩不能随便觸碰。韓冉雄家也供奉着這樣的神台,但看上去比别人家的更複雜些,不僅擺放了各種杯盞香燭,還有照片。這是韓冉雄按照他在中國看到的苗族為祖先設的靈位後,回老撾學着擺成的樣子。他深信這種做法更接近苗族傳統的本源,而且會一直保佑着他們全家老小的平安:“我放個小碗在這裡,就是方便每次我吃飯都能供點在祖先的靈位上,讓他們與我共享。我出門去發财要告訴祖先,我發财回來了也要告訴祖先。”

農曆大年三十前夕,韓冉雄的大兒子韓古在廚房的神龛前忙碌。他要貼上新的符紙,進行驅鬼除怪,敬貢家神。

韓古:“這是祭我們祖宗的神台,要殺雞把雞毛粘在這裡。我們苗族是把祖先請回家,在家敬供他們。你有吃的,殺豬了,就要供奉祖宗,祖宗吃完你才能吃。旁邊這個架子是我們跳神的神架,它有9層代表有9個首領,他們都是幫助我走陰的神。神越多,法力越大……我在中國念過書嘛,我也沒想到回老撾以後會當巫師啊!(笑)”

韓古在中國度過了少年和青年時期,但回老撾後的一場大病和他經曆過的瀕死體驗,讓他最終回歸苗族的古老信仰——他成了巫師。

韓古:“第一次跳神的時候,就好像生一場大病一樣,打擺子,手腳全部抽筋,心跳加速,呼吸困難。你就感覺到,有個人在把你的腳你的手擡起來叫你跳,想停都停不下來了!”

神奇的是,給人看病後,他自己的身體也慢慢好轉了。漸漸地,韓古不僅在琅南塔省小有名氣,還不斷有人從萬象等城市來找他。生活中的韓古,與普通人幾乎沒有區别:去邊境口岸賣保險,上山割膠,給中國遊客當導遊,甚至在做法事的時候他也穿着旅遊公司的T恤。入世的生活似乎并沒有給他巫師的職業和信仰帶來矛盾沖突,反而合成了他多重的身份特征。每年新年家裡幾個兄弟的叫魂和祭祀儀式都是由他來做,且儀式有着一整套規矩。

韓古:“祭祀儀式一代一代都這麼搞,為什麼規矩是這樣而不是那樣,我也說不清楚。反正是祖祖輩輩這樣下來,按照老傳統來嘛。”

筆者:“為什麼不能改變?”

韓古:“哦,不行!你改了就不靈驗了。不能說看别人做的好看你就去學,錯了麻煩就大了。”

雖然老撾苗族的很多祭祀儀式大家都謹慎地遵守着,但一些改變還是在悄悄地發生着。曾經哈瑤村的祭祀儀式是根據不同的姓氏各自在做,但是近幾年已經發展成全村的儀式,不同姓氏的家庭都集中在村裡的花山場來舉行了。這種改變一方面是村長和李諾滿等村寨的核心人物希望通過集體祭祀活動,讓大家形成更為緊密的認同感,另一方面也希望儀式能成為一種公共展示活動,将苗族傳統文化在更大範圍内進行傳播。但對這種改變,韓家并不贊成。所以,大年三十那天,在全村幾千人舉行的集體祭祀儀式上,韓冉雄一家就沒有出現。

集體祭祀儀式是在村中心的花山場進行的,村裡最年長的巫師李中保手抱一隻公雞站在花杆下,用村裡的廣播呼喚村民前來花山場。

李中保:“苗族一直按祖先的遺訓世代傳承(祭祀儀式)。我們認為雞通靈性,沿用雞來祭祀神靈,它知道天命,可以與天地萬物交流。老人說,隻要雞叫太陽就出來,太陽一出來天就亮,天亮惡鬼就無處藏身,必須趕在太陽出來之前隐身到陰間,不敢在陽間作惡,所以各種妖魔鬼怪都怕雞。苗族祖祖輩輩都用雞祭祀,别的動物不能替代。”

儀式開始,村民們陸續向花山場走來。很多人手裡拿着三根綁在一起的竹子,并把它們放在花杆腳下,那是每家每戶掃除家裡不吉之氣和妖魔鬼怪用的。花山場連着花杆圍起一圈巨大的草繩之門(陰陽門),草繩也是苗族用于驅鬼辟邪的重要法器,它可以當鋼刀、利劍使用,能送走所有的鬼怪。草門左邊是陽門,右邊是陰門。村民們先往左轉三圈,穿過陽門,再往右轉三圈,穿過陰門,最後集中在草門後,由巫師提着公雞,将雞血繞着人群滴一圈,再把公雞扔出草門外——預示着所有的不吉之物将被阻于圈外。在全村的祭祀儀式之後,草門以及家裡打掃用過的竹子也被一同扔到山溝裡,預示着污濁不吉之氣将随過去的一年被帶走,留下的是平安、吉祥、如意。

在全村進行祭祀儀式時,韓古也在自家的廚房門口開始了叫魂儀式。門口擺了一盆米,上面放着十來個雞蛋,雞蛋的數量代表了需要叫的靈魂數量。家族裡所有有生命的生者和死者的魂、牲畜家禽的魂都要叫回來;沒有生命的魂如竈門、房屋、土地、米谷等的魂也要叫回家來過年。韓古将一對牛角不斷扔在地上,并根據其正反朝向來觀測,隻有當兩片牛角都是陽面朝上時,才意味着所有靈魂都回來了。

曆史上,老撾苗族一直有着對“魂”和“鬼”以及“祖先”的信仰敬奉。在節慶中,祭祀顯得尤為重要:神靈要敬奉,萬事萬物也要敬奉。

李寨老:“老人去世後,我們把他的屍體埋了,但是他的靈魂會回來和我們住在一起。我們相信老人的靈魂有三個,一個留守墳地,一個去投胎,一個回來守候老屋,與子孫作伴。我們苗族隻相信祖先,隻有祖先才能保佑自己。我們能信的隻有祖先的神,我們每年勞動得到豐收,都是家神在保佑。”

大年三十的第一口飯菜也要先祭供給祖先。韓冉雄在廚房的神龛前點了幾堆紙錢,在熊熊的火光中,一堆堆地燒着紙錢,和一個個逝去的親人說話。

韓冉雄:“今天是大年三十。父親呀,我是你的兒子,我把年飯都準備好了,就請你回來與我們相聚,來了就先吃飯,多吃點肉,多喝點酒,喝醉了走不動我叫母親照顧你。現在我發錢給你用啊,我在陽間發,你在陰間收,你拿去買門面商鋪,做點生意買賣;拿去屯田買地,修房造屋;拿去辇山形把龍脈,找個好的地方;父親啊,你把錢收好喽!給你這些錢,你要在陰間保佑我們發家緻富,求财得利,求子添丁,無災無病,歲歲平安,年年福來……”

全村各家各戶的祭祀活動結束後,村民就進入了集體歡慶中。老撾苗年花山場上的一大壯觀景象就是抛繡包:男男女女排成兩排,隔開約兩三米,面面相對,互扔繡包。這種活動曾經是老撾苗族男女交際的主要儀式,村裡60歲以上的老人有大半都是通過抛繡包結成的連理。

韓冉雄:“從前,我們苗族多以家庭為單位,常年在山上勞作,過着農耕的生活,沒有社交的圈子。所以每逢苗年節日,老人們總要安排十來天時間,讓青年男女去抛繡包,交際、擇偶。這個傳統在東南亞局勢動蕩,苗族的許多男青年入伍從軍後就發生了變化。包括去美國、法國的苗族在内,現在的苗族青年是有文化的一代,他們大多通過在學校認識交往,然後選擇自己心儀的對象,有的則是通過網絡相互聯系定下終身。”

不過,現在抛繡包依然是苗寨年輕男女自我展現的一種交際方式,但繡包也普遍被網球取代。老撾苗族與美國苗族的跨國婚姻比例日漸增長,如韓冉雄的侄子王江帕就是如此。越戰後他爺爺帶着他的母親逃難去了美國,他在美國明尼蘇達州出生長大。在2015年哈瑤村的苗曆新年時,他第一次回這裡省親,遇到了讓他一見傾心的姑娘。今年是他第二次千裡迢迢來到這個村莊,為的就是來看這位姑娘。

王江帕:“2015年初我第一次來這裡,是看我媽媽的家裡人,在村子裡我看到了她。美國有許多漂亮女人,但我的心就是不屬于那裡。在這個遙遠的國度,我第一眼看到這個姑娘,當時覺得就是她了。我一直跟她說:‘不管怎麼樣,我都不會退縮的。’她也不斷地跟我說:‘你應該找個更好的,找個更漂亮的。’可我做不到,我第二次來這兒就是為了她。”

筆者:“我聽村裡的人說,你對當地的習俗還不是很懂,可能這是讓她猶豫的原因之一?”

王江帕:“我是不太了解他們的生活方式,還有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在美國往往是女生主動,在這兒是男生主動。”

筆者:“那你試試入鄉随俗呢?”

王江帕:“我正在學。我想娶她,所以我就得按她這邊的規矩來。我盡可能快地學,說起來容易,但其實卻是世界上最難的事。我現在面對的就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在碰撞,我必須站在中間。它們兩個撞來撞去,我必須同時用最快的速度應對來自兩邊的情況,很難!很受挫!但是也很值得……”

近些年,很多老撾和美國的苗族跨國婚姻,都是在過苗曆新年時促成的,而且比例在持續上升。一方面美國是除中國之外苗族定居比較多的國家,而且和老撾的苗族有着宗親關系;另一方面,美國苗族對自己的民族性和傳統的保持非常重視。雖然上個世紀70年代他們是逃離老撾的難民,如今已變成了美國公民,經濟上也有了一定的發展。在一些老撾苗族看來,通過跨國婚姻,可以讓美國苗族的年輕一代了解本民族的傳統文化、宗教信仰,還可以在經濟上幫助老撾苗族——跨國婚姻促使苗族内部實現經濟與文化的互動,從而加強族群的自我認同,可謂一舉兩得。

作為村子裡年齡最大的單身姑娘,韓蘇為了過苗年,特别請假從中國趕回來。她母親花三個月時間,給她縫制了一套苗服。新年頭天一大早,家裡的嫂子們一邊幫着韓蘇穿戴,一邊叽叽喳喳談論着她的個人大事:

“那天看到一個姑娘比你胖比你醜,卻被一個中國小夥子看上娶走了。你比她漂亮多了,怎麼還沒有人把你娶走呢?”

“一會兒到花山場一定要多笑,你笑起來才好看!一定要說苗話,小夥子們喜歡說苗話的姑娘。趕緊跟人走了吧,别讓我們留着你了。”

“嫁到中國也沒關系,我們就可以一起跟着去玩了!”

韓蘇笑而不言,穿戴好後,蹬上從中國帶回來的高跟鞋,小心翼翼踏着村裡的石子路走向花山場……

韓蘇:“今天的花山場讓我有點失望。我想應該遇到我很要好的朋友,或者是兒時的小夥伴,可是都沒有。與我同齡的姐妹要麼嫁人,要麼讀書,其餘的老的老,小的小,玩不起來,年齡懸殊太大了。村民見我回來會問我,與你同年的女孩,有的已經有兩三個娃娃了,你怎麼還不結婚?我隻是笑笑。有時我也會想,是不是我真的很老了?可是有時候我又想,我是幸運的,像我這樣一直念書到現在的不多,有的是父母手頭拮據就辍學,有的是自己不想讀。我有機會學習到現在,是我父母、哥嫂的幫助。我有自己的夢想,我希望自己學到更多、更好的知識,做自己願意做的事,能勝任并且把它做得更好。”

大年初三是最忙的時候,韓冉雄家做中文導遊的老四韓利波也回來過年了。他一手抱着小女兒,一手拉着大女兒,臉上洋溢着滿滿的幸福。

韓利波:“單身的時候我就一直在外面,兩三個月都不回來一次,公司在哪兒人就住在哪兒了。這兩年成家了,有家了就回家了。有家才感覺像個男人嘛,哈哈哈!”

韓利波的媳婦王英是從外省嫁過來的,愛說、愛笑、愛哭、愛打扮,雖說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依然是哈瑤村最時髦的女子。因為不會割膠,婆婆認為這個兒媳花她兒子的錢,不像其他幾個會割膠的兒媳婦能給家裡做貢獻。王英生的兩個都是女孩子,因而在這個還是有些重男輕女的苗族大家庭裡倍感壓力。新年的到來,讓她既快樂又感到有點憂傷。

王英:“我最快樂的時候,是有老公陪在身邊,可以幫我抱抱孩子。每年新年,老公和我都要穿苗族衣服,去花山場拍一張照片留起來做紀念。不過一年年過來,看着自己好像是越來越老了。”

筆者:“你才21歲啊!”

王英:“我們苗族人到18歲就特别難嫁了,因為他們說你是老姑娘了,21歲已經算老了。今年過年,村裡來了很多表演的團隊,看他們跳舞,想到以前沒結婚的時候還跳過這樣的舞……那天我看着表演我都不想回家了(笑),想到以前那麼多朋友,一眨眼你有你的日子,我有我的日子,你有你的小孩,我有我的小孩,就好像都變得不一樣了……”

哈瑤村的孩子們

老巫師李中保

王江帕(中)花山場上,韓利波一家四口拍了一張新年照,這是他們結婚後的第三張。王英穿着從泰國買回來的刺繡苗服,短短的百褶裙,在人群中顯得亭亭玉立。王英的新年計劃是等小女兒再大一點,去縣城開個小服裝店,花自己賺的錢,在大家族裡挺直腰闆。

哈瑤村今年苗年的隆重程度是以往任何一年都無法比拟的,這是一年中大家最放松的時刻。姑娘們穿上了顔色鮮豔的苗服,精心地打扮着自己。節日也吸引了不少當地商販,花山場以及村子的主路兩側擺滿各種吃喝玩樂的攤子。為答謝對村裡經濟和文化發展有過幫助的社會各界人士,村裡還專門殺了一頭牛,在村口支起幾個大鐵鍋,做了幾千人的村宴。

李寨老:“以前我們最富有的人家,每人隻有兩套衣服換着穿;現在的年輕人,平均每天可以換4套,和我們過去相比,真是天壤之别。現在的節日也增加了不少新内容,比如打陀螺、踢足球、踢毽子、丢沙包、彈吉他、照相等,有的我們老人都叫不出名來,就由他們去吧。老年婦女做自己的壽衣,年輕人照樣瘋狂快樂。”

通過哈瑤村的節日可以看到,盡管經濟和社會環境的變化對人們的生活産生了很大的影響,但在傳統儀式上,中老年人依然是節日的重心。對祖先的崇拜,對靈魂的信仰,仍然支撐着苗族整體的文化體系。

新年快結束前,王江帕的女友正式提出分手,這讓他情緒低落。他的朋友安慰道:“你不要難過,這個女孩子不願意嫁給你,還有很多比她漂亮的女孩子呢,把眼光放開一點,是你的就會是你的。”王江帕歎了一口氣:“是啊,是我的才是我的,不然我早就該結婚了。”

韓蘇也準備好了行李,回中國繼續念書。媽媽和嫂子們在院子裡給她送行、道别。明年學校畢業後,韓蘇希望在中國找到一份工作,開始獨立生活。

王英抱着孩子在家門口和丈夫告别。韓利波要離開家一星期,去帶一個中國來的旅遊團。兩個女兒揮着小手跟爸爸說再見。王英說:“以前爸爸走的時候她們還哭,現在她們都習慣了。”

新年過後,哈瑤村又恢複到了節前的平靜。

王英一家(全文完)(責編梁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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