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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文榮國王在領地

時間:2024-10-22 04:39:42

橫店之王徐文榮如何打造中國好萊塢,一個農民企業家的審美、趣味、商業敏感與民族主義驅動的宏大野心。

在橫國

這裡被稱作橫國是有原因的。紅色的城門打開,是開闊的廣場,穿過中庭,巍峨恢弘的秦王宮出現。護衛、宮女穿梭其間,如果運氣好,你可以見到公主。

古代與現代,刀槍劍戟與自拍神器,王侯将相與遊客,銅闆與人民币,衙門與快捷酒店,所有矛盾對立物混為一體。依靠步行(或者出租車)而不是時光機器,你可以完成一場又一場的穿越。橫國是魔幻的,最多的“皇帝”在此登基,無數“史詩級戰争”在此發生。

古裝戲的拍攝集中地,并不是橫店—這個浙江東陽轄下的小鎮被稱為橫國的唯一原因。擁有影視城的橫店集團,某種程度上看來,是一座自成體系的小型王國。從幼兒園到大學,從醫院到黨委,集團創立并擁有這一切。橫店集團不隻是一個民營公司,它是小鎮生活的方方面面:污水處理,自來水供應,路燈照明,道路鋪設……最新項目包括一座機場。

如果不是被問及,很少有橫店人會提到,屢屢登上中國富豪榜的複星集團創始人郭廣昌,也是出自橫店。此處幾乎沒有他的印迹,一個橫店人對郭廣昌的最近印象停留于郭母的白事,不論是誰,隻要去鞠躬就發紅包兩百塊錢,“群衆演員全擠到那裡去”。人們津津樂道的是另一個名字。

這個名字出現在許多能長久存在的事物上:橫店影視文榮獎、文榮醫院、文榮中學,文榮基金會……他的家在這裡,他所有的創造在這裡。事實上,長子徐永安已經在2001年接班橫店集團,但作為創始人的徐文榮仍有着巨大的影響力。“他幾個兒子我都不認識。我就認識徐文榮。太厲害了。”在橫店漂了9年的武行演員史中鵬說。

現在,83歲的徐文榮坐在他挂着“中國夢”牌匾的辦公室裡。他沒有名片,名片對他而言毫無意義。與預設的那種不怒自威的長者形象不同,他感覺上更像一個負責調解的居委會幹部,嘴角時常浮現微笑,話多且密。在《人物》的采訪中,他用了20分鐘談論對清朝三位皇帝的看法,他想表達的内容一定要堅持說完,自帶設問與回答。他認為清朝是最偉大的一個朝代,因為“中華民族的版圖是清朝定下來的”。他痛恨和珅這樣的貪官污吏。

交班之後徐文榮創立并領導着社團組織“四共委”(共創共有共富共享工作委員會)。“四共委”不屬于集團,不進行經營活動,承擔投資與慈善的功能。這是一個名字略顯奇怪的機構,但他是來自于那個“公優先于私”時代的人,時代影響着他的生活與思考方式。

這個橫店最著名的人,也可能是全橫店最勤奮的人。早上8點半,他一定準時坐進辦公室,直至下午5點半離開,其間醫生隔幾個小時為他測量一次血壓。等着向他彙報的人,有時會在辦公室外排起隊來。一周七天,他天天上班,按點吃飯。他的辦公室主任,也是他事實上的貼身助理,因此也沒有周末一說:每天早7點就趕去老爺子家中見面,陪他與妻子“打老K”—那是老爺子最愛,一起吃早飯去上班,晚飯後再打一陣牌,9點離開。這一點上,長子徐永安的生活更符合現代企業管理者的日常,他工作日經常加班,晚飯時間很不固定,但假日一定屬于自己。

如果沒有對古代建築的規模化複制,橫店将會怎樣?也許這裡依然會有五星級酒店與星巴克,但橫店遠不會像今天這般鼎鼎大名。倒退至1997年,徐文榮已當選全國人大代表4年,他獨創的社團共有制被經濟學家熱議了好幾年,褒貶不一,為電影《鴉片戰争》打造的廣州街也建成了,但中國地圖上仍找不到橫店。那一年,後來擔任影視城總設計師的張大帥邀請陳凱歌來橫店,後者從未聽過這個地名。“那東陽知道嗎?”“東陽也不知道。”直至說到東陽隸屬的金華市,陳凱歌才有了概念,“金華出火腿。”

時至今日,“橫國”一片欣欣向榮,不同朝代的城池林立。大量劇組來取景拍攝,而在此基礎上,橫店又衍生出文化旅遊産業。不少街道依據周邊場景而來,清明上河圖路,都督街,秦清路,長征路……路上撞到明星可遇不可求,但房車随處可見,根據車的豪華程度,你可以猜出裡面坐着的大腕量級。2016年,橫店有271個劇組入駐,實現旅遊人次1782萬。這很容易讓人忽略橫店集團是個年營收達631億元、擁有4家上市公司的航母型企業,重點闆塊在于制造與金融,影視與旅遊的産值不及整個集團的10%。

遠離影視城的具體事務多年,徐文榮對相關話題仍然頗有興趣。他本身是個電視迷,以前喜歡看古裝戲,現在則對曆史年代劇充滿熱情,最近在看《海棠依舊》。至于玄幻劇和穿越劇,他了解很少,隻能說到《聊齋》。幾年前,抗日劇大量湧現,不乏劇情離奇粗制濫造之作,但徐文榮似乎對媒體的嘲諷缺少感知,對于橫店變成抗日劇的生産地這一事實,他認為“應該驕傲”。

談起中國影視的未來,徐文榮雄心勃勃。“美國的老大,你們已經走下坡路了,”他用第二人稱語氣對《人物》說,仿佛對面坐的是一個美國人,“你們做的内容沒有号召力,沒有思想性。至于高科技,做也不是你們美國人做的,猶太人比較多,中國人也有。”橫店已有二三十個大大小小的影棚,徐文榮打算建到50個以上,他表示橫店絕對要超越好萊塢。

硬件或許值得自豪,但不可否認,中國影視的整體口碑正在滑向谷底。濫用替身、摳像合成正在毀滅表演這個行業,電視劇的主演檔期緊,就隻能用這種方法解決;網絡大電影的風行降低了拍片門檻,但粗制濫造之作也大量湧入。《我不是潘金蓮》上映後,就有相似題材的14部“網大”在橫店開拍,蹭熱門IP。一個“網大”導演承認他拍的都是爛片,“99%的評論都在罵”,但短短幾年靠視頻平台流量他已賺到500萬元。至于那些比着燒錢的院線電影,票房的确不斷刷出新紀錄—2016年全國電影總票房為457億元,但鮮有經典之作,對大牌導演持嘲諷态幾乎成為網友們的政治正确。

對于現實中的種種荒誕,徐文榮并非沒有察覺。“我們沒有理由禁止。因為拍戲是他們都批準過的,他有他們的權利,我們隻提供景。”他對《人物》說。

橫店已有二三十個大大小小的影棚,徐文榮打算建到50個以上,他表示橫店絕對要超越好萊塢。

農民造城

徐文榮的官方介紹中包括有高級經濟師、高級政工師、經濟學客座教授—多種榮譽職務加身對所有功成名就者不會例外,但他樂于稱自己是農民。相比那些虛高的名号,農民才是一個可靠的标簽。如果你隻是看他的現狀,很難把眼前這位有着大量随同人員環繞的富翁,與那些如候鳥般在城鄉之間遷徙,或者在田地中勞作的勞動者視為一體。

他對外國媒體保持警覺。曾經美國記者采訪中數次問他是不是橫店的“皇帝”,徐文榮勃然大怒:“什麼意思?橫店不是我個人的,是大家的,是黨和政府領導下的橫店。”

他的創業之旅開始于1975年,由橫店大隊書記(相當于現在的村支書)調任,靠借款辦起的一間絲廠。他确實有着鄉鎮企業家們的慣有特質,隻有小學文化程度的他熱愛書法,向他求字者甚衆。他的字頗具辨識度,永遠歪向一邊。橫店一處人造景觀“瑤台勝景”的碑文就是徐文榮所題,經他人稍微加工擺正。

徐文榮樂于開會,即便耄耋之齡,每次開會都興緻勃勃地發言一兩個小時。最近一次的“四共委”有幾百人參加的全體大會,他講話到一半,太太打來電話,他在台上接聽,就連坐最後一排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老婆,快結束了,我馬上就回家吃飯。”全場大笑。

1996年,北影制片廠的美術師張大帥作為《鴉片戰争》劇組成員,參與建造橫店第一處拍攝基地—廣州街。那年底,臨近退休的他回到北京後,徐文榮登門拜訪。“你當廠長”,徐文榮說,他請張大帥到橫店“搞文化、搞旅遊”。

“我說我怎麼當廠長啊,我又不是搞工廠的。他不太了解電影這方面的事,他是企業家。”後來擔任影視城總設計師的張大帥回憶說。

他将見識到真正的“廠長”。當他加盟橫店後,在徐文榮的辦公室裡,他看到一屋子的電視,每塊屏幕對應一個工廠的實時監控。“哪個廠子什麼情況他都知道。他每天騎自行車,後來自己開車,每個工廠去轉一圈,事無巨細,全都親自為之。”

這些都是表象,最終指向的問題隻有一個:農民徐文榮,是如何造出影視城的?畢竟,很多過往的經驗都顯示,農民野心勃勃的創造,在審美與工藝上并不符合更廣大的外部世界的期待。

現成的建築圖紙。至少對于最先修起廣州街,這才是答案的關鍵。廣州街是《鴉片戰争》的美術師邵瑞剛早設計好的。

關于橫店影視城的起點,一個廣為流傳的版本是這樣的。謝晉想拍香港回歸獻禮大片《鴉片戰争》,在全國各地造景無門,最終求助于徐文榮,雙方一拍即合。橫店所在的東陽,正是盛産能工巧匠的木雕之鄉,不愁人力。上百個工程隊同時開工,3個月後,廣州街拔地而起。除了官府、民宅、當鋪、賭館、妓院、煙館等160多座建築,還包括珠江口岸,再現了鴉片戰争前後廣州的市井風貌。

在張大帥對《人物》的講述中,過程大緻如此,隻有一些小小的偏差。1995年底,他随謝晉去東陽盧宅選外景,消息被徐文榮得知,主動邀請他們順道來橫店。那時,徐文榮已經建起封神演義宮、大智禅寺等旅遊景點。這些景點對外吸引力有限,名字也不倫不類,比如大智禅寺所在地被徐文榮命名為“天堂村”。

秦王宮用了8個月造成。開山期間,地貌每天在變,炸出的土石填去低處。

在酒桌上,徐文榮非常熱情,承諾為謝晉造景。雙方相談甚歡,但張大帥回憶,離開時導演一上車,就雙手一甩,“這地方怎麼拍啊?沒法拍啊。”

一切原本可能就在那一刻結束了,但徐文榮視锲而不舍為一種美德。他原本不知道謝晉是誰,但他知道香港回歸是件大事。“人家緊着來追,緊着問。他們追到了北京,又到了上海,咱們談。”張大帥說,“謝晉個性也很要強的。結果呢,就談妥了。”

隻有一點小小偏差:一個版本裡,徐文榮沒有拒絕送上門的機會;另一個版本裡,他用盡最大努力去抓住機會。

廣州街的真實建造時間超逾半年,當然按徐文榮的計算方法也沒有錯,除去風霜雨雪等惡劣天氣影響,他對外宣傳用時3個多月。事實上,1996年8月,開機儀式啟動後,廣州街外觀已成,内部修建還在進行。因為電影要求同期錄音,一旦拍攝要拿着對講機喊話,讓施工隊暫停。

謝晉心氣極高,每個部門都要調用業内最好的人選—這也是張大帥被選中的原因,他與導演分屬體制内不同電影制片廠。在制景細節上,謝晉也近乎苛刻,築牆隻能用青磚,紅磚不可以,屋頂瓦片要用木柴燒制。道上的石闆,一定要真的、舊的,新燒好做舊的不可以。

徐文榮唯有派人去偏僻田野挖舊墳,去到各個鄉裡購買磚瓦。“當時都開着拖拉機,還翻下去十來個人。”他回憶,“實際上青磚價格又高,築起來以後,隻露了一點點出來,不要那麼多。我說你們真混蛋。”他承認,後來由他主導造其他古城,不必要的細節可以變通。

廣州街之後,他創造的第二個景觀是為電影《荊轲刺秦王》量身打造的秦王宮。本質而言,這仍然關于如何抓住轉瞬即逝的時機。1997年,張大帥剛剛入職徐文榮旗下,他從北影廠一個朋友處聽說,導演陳凱歌的團隊,用4年時間考證、制作圖紙,但由于資金出了問題,河北易縣的景沒造起來。彙報後,徐文榮讓張大帥馬上去見陳凱歌。當時交通尚不方便,張大帥坐班車去杭州,結果沒有航班,他再去上海,買第二天最早一班飛機去的北京。

有了《鴉片戰争》的先例,陳凱歌對于由橫店來接手造景的提議,表現出興趣。徐文榮知道後趁熱打鐵,“他們不用來,我們到北京去。”在北京的一個賓館裡,雙方見面,合作促成。

“開始的時候,我們也不會設計。我們負責建築,出錢。”徐文榮說。至于把場景“做舊”與内部陳設,是劇組需要考慮的事情。

秦王宮占地800畝,包括99級台階的四海歸一殿,和周長2.5公裡的城牆,比廣州街難度更大,需要炸掉8座山頭。工程到了一半,水滲出來,炸藥放進去總是變成啞炮。“後來大家想辦法,有人提出來,用避孕套。”說到這一段,徐文榮忍不住地笑,“男子用的避孕套,懂嗎?三個縣的避孕套全部買光。一炸就炸開了。”

“我們這個老闆是經常下工地。他兒子不是,有領導來了,他才陪一回。”張大帥說,“他跟我談事也是,不在紙上談,現場談,到那兒談,看過之後,這麼辦這麼辦。”

秦王宮用了8個月造成。開山期間,地貌每天在變,炸出的土石填去低處。有一個夜晚,徐文榮一個人開車去現場,回家時發現路堵上了。那晚伸手不見五指,他辨别不出方向。轉了一個半小時,都沒轉出來,“我不相信鬼的人呢,說今天晚上見鬼了。”他下了車,撒了泡尿,想着把鬼吓跑。

81歲的張大帥至今仍留在橫店工作,他拍過近60部電影,《鴉片戰争》是他參與的最後一部。特有的政治意義令其登上當年的國産片票房冠軍,但如今,這種現象幾無可能,市場性才是院線排片的首要考慮。陳凱歌近年的作品飽受批評,但不妨礙《荊轲刺秦王》被影迷視為良心之作。這部1999年上映的電影票房隻有1000萬元,放在今天不值一提。徐文榮的造城運動,從最初被動地跟随導演需求,到後來主動有意識地規劃、自建,時至今日,再也沒有其他影視基地對橫店形成挑戰。而20年前那個在山間迷路的夜晚,他終于找到微弱的燈光方向,加大油門,越過溝壑,在午夜前沖了出去。

徐氏風格

人們對徐文榮的評價是,行動力極強。造廣州街時候,張大帥深感震驚,第一天談方案,第二天現場看景,“第三天推土機就上去了”。圓明新園航拍圖

橫店集市

1990年代的萬盛街三溪橋路啟動的一刻是沒有批文的。“橫店有一個好處,徐文榮說一句話,底下照辦,不要經過這個批那個批,沒有這些事情,速度快。”張大帥說。為了搶時間,唯有先開工,但同時進行申報。

先批後建,是循規蹈矩的做法。“但是誰批呢,不知道。政府不敢批那麼多土地。”徐文榮說,“鄧小平說摸着石頭過河,那我就創造個理論,邊批邊建,先建後批,不批也建。”

這種風格貫穿了徐文榮創業的始終。早在七八十年代,他大量辦工廠,上報政府批準,推來推去的,沒人敢批。資金尚好解決,土地實在沒辦法。他信奉“幹起來再說”。“他們很多領導幹部(感到)很好笑的,(說)徐文榮在亂來了。但是我也建起來了。”2000年時橫店集團的總資産超過了70億元。

徐文榮說,由于經濟成績有目共睹,金華市分管農業領導曾給橫店集團下了一個文件,授權集團享有土地的征用、處置權。那個階段,橫店發展極快,“我要幹什麼我就幹什麼。”征地隻是衆多環節中的一個。他承認,即便有文件護航,換做他人也未必敢像他這麼做。這個特殊政策如今早已收回。

“先建後批”不僅存在于工廠和影視城,就連他在1990年代建起的醫院、大學,最初也處于灰色地帶。那時鄉鎮企業不準辦醫院,徐文榮以職工療養院之名,行醫院之實。至于“橫店大學”,後來改名“橫店科技專修學院”,聽起來是一種降格,實際上是因為後者是經過省教委批準的,而“橫店大學”并不是一所真正大學,沒有批文,“自己起的名氣”,牌子也自己挂的。

批文姗姗來遲,但最終總會下來的。木已成舟,反而能形成倒逼之勢。徐文榮創辦橫店高中,本不想報批,但後來由于規模擴大,唯有上報。省計委派一位處長實地評估,看到施工已經在進行,大發雷霆,“土地都沒批過,房子造好了,叫我來,你想幹什麼?”徐文榮趕去向他解釋,處長還是直接走了。

徐文榮之後去找省計委主任,兩人均是第八屆全國人大代表,早就認識。“我今天晚上找你來告狀的,你這個處長混蛋。你總有個交代啊,修還是不讓修,怎麼解決這個問題?屁股一拍就走。”

“你肯定土地沒批過。”主任說。徐文榮承認了:“很多孩子上不了高中,我們出發點是好的。”

“好了好了,我叫個人給你解決一下。”主任說。“你寫個檢讨書,我們呢,同意你好了。”

“你隻要批,不要說一張檢讨書,一百張我都寫。”

今日的橫店景觀

“你還有一個問題。”主任說,“你的國際商貿城,占地500畝。你也沒批過。”

“我再寫張檢讨書可不可以?”繞過障礙找上級,是徐文榮擅用的解決問題的方法。2003年,橫店影視城已經小有名氣,打算申報影視産業實驗區,成功後有稅收優惠,勢必吸引大量影視公司入駐。省委非常支持,操作機構是省委宣傳部、省廣電局等部門,但最後需要以省政府的名義上報,申報卡在這裡。分管的那位副省長不同意。其他領導去做工作,也是行不通。

所有人都打算放棄了,徐文榮出手了。他給多年的老朋友、廣電總局某位領導打了電話,說要去見他。“我明天要開會。”“我不管你開會不開會,明天早上我肯定出發。”“你什麼事啊?”“一下子講不清楚,到了再說。”

第二天他飛去北京,在那位領導的辦公室一直等到晚上6點半。問題很快就解決了,既然影視城已經造好,不涉及用地問題—那需要報批國務院,廣電總局就可以批。走之前,徐文榮特地交代該領導秘書,明天一早打電話給浙江省廣電局,讓他們直接上報,以防再生變故。

故事的情節就像諜戰電影般驚心動魄。次日他趕回浙江,讓廣電局的人把材料準備好。“沒那麼快吧?”“叫你趕快報就趕快報,他秘書的電話會打下來的。”“沒打下來啊。”“會打的。”對方還在猶豫,電話來了。

現在,你已經了解徐文榮的脾氣了。他是有棱角的。中國商人講究慎言,而徐文榮似乎站在傳統的對面。另一方面,他自有處理政商關系的方法,他将前任地方領導招募到旗下,委以重任,比如集團宣傳負責人擔任過金華電視台新聞中心主任,一位黨委成員曾經是磐安縣團委書記,圓明新園的董事長是退休的縣電視台台長。不可否認,他們帶來了人脈與管理經驗。

某種程度上,“社團共有制”在保護他。“為老百姓服務”,很多企業家會将類似的話挂在嘴上,但至少就形式而言,徐文榮治下的橫店集團更接近這句話的實踐。上世紀90年代,鄉鎮集體企業紛紛進行改制,當時橫店集團規模已經達到億元級别,按照政策,徐文榮可以獲得至少10%的股份,但他抗拒将股份量化到個人。他創造一個新的名詞,“社團共有制”,按照他的說法,在集團之中的勞動群衆,才是集團資産的終極控制人。但批評者認為,集體隻是個空泛概念,作為其中員工并沒有享受到特别的紅利。

總體而言,這個制度延續至今,但在兒子徐永安接班後有了一點變化,增量資産上市後,一定比例的股份分配給高管個人,而存量資産依然是社團共有。徐文榮稱自己隻領取工資和“一點獎金”。他從未公布過資産,也拒絕入選慈善榜與富豪榜。

他興辦的工廠帶動了就業,很多橫店人曾在他的工廠上班。而影視城的崛起,帶動了整片區域的繁榮。客棧老闆惠祥意回憶,2004年前後,有個老頭兒開着挂有“橫店人民感謝你,徐文榮萬歲”條幅的三輪車,滿大街天天溜達。“他後來消失了,我們很多人都知道,徐文榮找人跟他說,你别搞了,你再搞就把我搞完了。”

說起10多年前的那樁轶事,徐文榮笑了,“個人崇拜是不能弄的,像我們農民,你去崇拜幹什麼?”

一切沒有看起來那麼簡單。耿直與魯莽隻有一線之隔,政商關系微妙而複雜,名望與權力有可能反而帶來危險,在他的領地上,徐文榮必須實現恰到好處的平衡。放在更廣的時間維度,時代先行者與偷步者往往是同一個人。

耿直與魯莽隻有一線之隔,政商關系微妙而複雜,名望與權力有可能反而帶來危險。

匠人與推銷員

在張大帥最初來橫店的3年裡,他隻有一個人,當影視城開始規模化自主建景,他搭建起了自己的班子,主導設計。清明上河圖、江南水鄉、明清宮苑(即“故宮”)等景均是出自他手。

沒有真正去過橫店的人,很容易将這裡預設為一個粗陋山寨物的集合地。這不是事實。影視城的起點是愛國主義與商業敏感,但過程卻是工匠們日複一日的鍛造。資本隻是助力。

一般而言,徐文榮親力親為,關注細節—他會叮囑員工食堂的菜不要太油膩,但在造景上,極為放權。“你是直接對我負責的,你有什麼話都可以說。”他對張大帥說。信任的線頭埋在相識之初,兩人曾去北海公園禦膳坊吃飯,結賬時予以免單。徐文榮好奇,張大帥告訴他,“這裡好多景是我設計的。”

如果你去過張大帥的家—那也是他的工作室,你能感到為了建景而準備的資料有多浩繁。在那個兩層别墅裡,書從地闆堆到了天花闆,建築圖紙貼得滿牆都是,每一個他曾經的建造,都能在這裡找到書面來源。為建圓明新園,資料塞滿了5個房間。不要說上百組景觀,就連12生肖銅像,每一個都配有厚厚的文件架。

他的員工都用電腦繪圖,但他還隻懂手工繪圖,“比較慢,要很細緻”。他有着老派匠人的風範。2005年,他無意看到一張圖片,一個年輕人因祖墳被占,憂傷地坐在木頭堆上,那是圓明園設計者“樣式雷”的第11代後人雷超。他極為動容,找到雷超家,後者當時是一名送水工。他邀請雷超加入了他的工作室,教他設計,還出資10萬元,供他上大學學習園林藝術。

“不要斷掉,要傳承。”他想着。建造與運營,是影視城的一體兩面。2001年,影視城在徐文榮的要求下,整合成新公司。殷旭在那一年入職成為運營的一把手。那時主體景區已建成,對劇組免場租的政策也已推行,徐文榮想帶動劇組入駐,以影視為手段推動旅遊,但劇組一年隻有十幾個,遊客當年也隻有50萬人次。

殷旭曾任東陽市旅遊局市場處副處長,開發過很多旅遊産品。他腦子活絡,上任後就意識到,不能讓遊客隻看劇組拍戲,而要讓“空房子裡面有内容”。他将橫店拍攝過的電影橋段摘出來,制作成一系列的演藝秀。他還将棚拍完成的電影場景,搬至景區内,“擺設、道具,全是原汁原味的,一點沒差”。這項工作需要未雨綢缪,因為劇組一定會在離開前拆掉所有場景。以電影《英雄》為例,他和張藝謀達成協議,在電影上映後,請美術師霍廷霄專程回來在秦王宮内複建場景。以上改變,再輔以重訂的市場策略—将團隊旅遊的提成獎勵歸在各個出發城市的營銷人員頭上,2002年影視城實現盈虧持平,2003年開始每年盈利。

他負責解決劇組遇到的困難。一名馬隊的騎手摔死,幾十個家屬圍堵劇組,他負責調停,以自己人身作保,很快達成賠償、遣散人員,令拍攝繼續。張藝謀拍《英雄》時,需要很多人來演大臣,普通群演即便歲數夠了又缺威嚴,殷旭主動介入,去東陽老幹部局拉了一車退休公務員過來,問題解決了。這種協助,逐漸發展為成熟的一站式服務,有協拍經理專門對接劇組。影視城擁有一個巨大的道具庫,但并無自己的馬隊、武行、服裝、燈光等配套服務,這些服務交給民間,由影視城統一管理。

與其他所有影視城不同的是,橫店有演員公會,于2002年成立。早期橫店的群演多是村民,他們按地域劃分勢力,劇組換景就必須重換一批人。劇組與村民、村民與村民的沖突時有發生。

打破一個既有的利益格局從來不容易。“我們一家家做工作,每個村的村長、書記,先做通工作,也要給他們利益考慮。我們還是用你原來村裡的這些人,我們想一年考評一次,不合格換掉。”殷旭回憶。基礎打好,徐文榮是那塊定海之石,由他出面組織開會。“老爺子還是很有權威的,他一來,定調了,那就實施了。”從此,由影視城管理的演員公會作為劇組與群演的中介。這是一個良性循環,群演秩序越好,就有越多劇組被吸引而來,而劇組越多,公會才有生存的空間。

群演是可以有序組織的,旅遊市場是可以運作的,對于殷旭而言,真正難掌握的是政策。

抗日劇最火的時候,紅軍長征博覽城用景需要排隊。但熱潮過去,造起來的景如果堅持原用,将大量空置。殷旭唯有作出調整,泸定橋、侗族鼓樓這些長征路上的景物本屬中國西南,他将整體風格更加強化地域特色,街景與裝飾做了許多改造。解放戰争的戲,日後更難有拍攝機會,他将革命戰争博覽城改成民國街。

殷旭總結,最終還是要把重點放在古代的景上。“大家都願意拍,這是最沒有風險的。萬一這次卡住了,我再放個10年,古裝戲又不會過時的,再拿出來還能拍。那你要拍成其他的有些劇的話,過時的就過時了。魔幻劇啊,網絡劇啊,其實也都是跟古裝有關。”為此,影視城在後山造了數個宋代府衙,去年新造了唐城和春秋園。

他承認,即便風向難料,他也會做一些“因勢利導”的事情。營銷團隊使用的宣傳語包括:“橫店是中國最大的抗日根據地,一年殺死一億多鬼子,你想不想到橫店來看看殺鬼子?”宣傳手冊上的漫畫是,一個鬼子在逃跑,後面追着一個拿着大刀的八路。

最終還是要把重點放在古代的景上。“大家都願意拍,這是最沒有風險的。萬一這次卡住了,我再放個10年,古裝戲又不會過時的,再拿出來還能拍。”

圓明新園

如果以世俗意義的标準來看,徐文榮早已是個成功者。在兒子接班之後,他可以頤養天年了。但他很快有了新的目标,追尋的過程為他帶來痛苦,他曾在自傳中用“傷感暮年”來形容這段經曆。

在張大帥的工作室裡,古建築圖紙堆積如山

這裡是橫店,隻要一直走,往前走,最終他能夠踏上他想去的每一處地方。

徐文榮在2005年提出要在橫店重建圓明園。這個想法源于他聽說法國一個曆史學家倡議重建圓明園來贖罪。他想,“法國人都承認錯誤了,為什麼不重建起來呢?”他領導的“四共委”負責推進這項工作,與明清宮苑、秦王宮等以拍攝為初衷建立的另外12個外景基地有所不同,愛國主義是圓明新園追求的最大意義。但在外界看來,關鍵詞是一緻的,複制。

争議四起。一種官方的主流意見是,廢墟才是圓明園對整個民族起到警醒作用的價值所在,而重修,不僅浪費資源,還涉嫌侵權。2008年,施工尚未展開,就被國土部門認定違規用地而叫停。他認為,核心原因在于輿論的反對。

徐文榮沒有停下來,指示張大帥繼續收集資料。大學、圖書館、私人收藏者,能跑的地方都跑遍了,實地測量也去過無數次。徐文榮在自傳中也提到,他的高層關系也動用了,中央辦公廳同意中央檔案館幫忙提供資料。

他遭遇過輕視。他告訴《人物》記者,當他聽說建築學家郭黛姮有47張圖紙,他去找她。“你賣給我也可以,租給我也可以,最好是送給我。”郭黛姮拒絕了:“你們鄉鎮企業建不好的。”她指出,珠海也做過嘗試,她給了10個景的圖紙,但建得一塌糊塗。“故宮我都建起來了。”“你故宮建得起,不一定圓明園也建得起。”“你帶到棺材裡去吧。”徐文榮憤而離開。他始終對這次拒絕耿耿于懷,後來郭黛姮要寫書,反過來向他要資料,他不肯提供。

2012年,項目另行選址,重新啟動,通過申報。圓明新園仿建了84%的原有建築,還擴建了40%。某種程度上,它是妥協的産物,也體現出某種市井智慧。省領導建議“多做點外國的”,徐文榮就造起八座外國建築,代表八國聯軍。他的說法是,侵略者以野蠻方式摧毀圓明園,中國人以文明方式重建他們國家的标志建築。圓明新園并非一個整體,而是分布于橫店四個不同區域。這是因為,“主題公園2000畝以上都要經過國家發改委批準,我不麻煩他們。我們拆零,多個項目立項,就是把大的項目變成小的項目。”

圓明新園在2015年建成。相比其他橫店景觀,這似乎是一個轉折。園内景觀極為宏大華麗,目前尚未有劇組得到許可進入。

他過往對景區甚少幹預的作風在改變。他嫌路旁6米一株樹木的間距太寬,要求統統改為3米。他至少看過《火燒圓明園》實景演出4遍,提出具體修改意見。在牆身顔色上,他與張大帥發生了沖突。在真實曆史中,圓明園宮牆分紅白兩色,他認為“白色像老百姓的房子,不像皇家園林”,執意刷成黃色。

張大帥至今不能認同這一點。他是嚴謹的“教條主義者”。事實上,張先春才是他真正的名字。“大帥”是陳凱歌拍《霸王别姬》時給他起的外号,導演服他,聽他指揮。他肯花心思,把看似不可能的想法付諸實踐。有場戲要拍張豐毅拿茶壺拍腦袋,他下了很大功夫,做出了道具,并當着所有人面拍在自己頭上,壺碎了,茶水流了一臉。“我要不自己試驗,演員敢拍嗎?導演敢導嗎?”另一次,他指出戲中“号外”年份有誤。

電影産業發生着根本的變化。危險鏡頭可以通過電腦特效完成。人們更在乎視覺感官沖擊,恪守曆史細節的人越來越稀有。資源高度集中的年代已經過去,電影不再是神聖的藝術,現在它是商業買賣,是娛樂消費,更講究投入與産出。為拍一部電影造一座城,幾無可能。

無論如何,橫店難以複制了。徐文榮說,圓明新園将拍一部“能上央視播放的愛國主義”的劇。他也打算做一點點退讓,考慮讓一部宮鬥劇進入拍攝,他理解劇情沒有政治意義,但對方說能上湖南衛視,那将是對圓明新園的巨大宣傳,他心動了。

他的下一步計劃,包括複制布達拉宮、興建中國尼泊爾佛教文化園、在杭州建起南宋古城。說這些話的時候,他不再是一個商人,宏大的民族主義成為他的叙事主語。他長時間談論清朝曆史是有原因的,他的邏輯是自洽的,他看起來是真誠的。

接受《人物》拍攝這天,徐文榮将地點選在圓明新園。雨後濕漉漉的石闆路很滑,但他堅持不要人扶。他已經老了,隻能佝偻着慢慢地走,但這裡是橫店,隻要一直走,往前走,最終他能夠踏上他想去的每一處地方。

“這一大片都是大楓樹,”他指着一處綠植,回過頭來說道,青磚紅牆的背景之下,他的聲音像從遙遠的年代飄來,“已經開始出芽了。”

(實習生車灏楠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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