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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京 看見你的身體

時間:2024-10-22 02:57:31

向京認為40歲時的自己特别旺盛,“最好的年紀,最佳的狀态,最高峰的時候”。

對抗

一夜過後,那座未完成的巨大女性裸體雕塑突然倒了,斷裂成兩截。雕塑家向京女士站在手忙腳亂的工人們旁邊。因為這場事故,她所有的工作都暫停了下來。此前她正陷在創作的阻滞裡困頓着,“怎麼做都不對”。

現在,眼前隻有長滿鏽迹,被切割得七零八落又重新焊牢的鋼筋架,破碎的雕塑泥零落其中。過去那個被反複修改過無數次的形象不見了,向京握着泥,重新在面目模糊的雕塑上拍打,啪啪啪,腦子卻變得清晰了—一張臉被拍了出來,奇快無比。

那是一座巨大的女人身體,臃腫而從容地坐在凳子上,雙腿敞開,乳房垂在兩側,眼神堅定地看向前方。2003年,35歲的向京創作了這座近3米高的雕塑代表作《你的身體》。作為中國最具影響力的雕塑家之一,向京的作品收藏于世界各地的美術展館裡,2010年,她的一組作品拍賣出了627.5萬人民币的價格,刷新了當時中國雕塑拍賣的最高紀錄。

在《你的身體》那段時間,因為向京的許多作品都以女性的形象呈現,外界稱她為女性主義雕塑家。很長一段時間裡,向京都排斥“女性主義”這一簡單标簽,《你的身體》正是她當時無聲的回應——既然被貼上了标簽,那不如做一個大的,一個朝所有人打開的巨大女性裸體,“你們自己看吧”。

采訪的這天,向京穿着粗麻質地的寬松衣服,踩着一雙球鞋,在兩排沙發旁挑了個低矮的闆凳,一下坐了下來。不像出現在時尚雜志中冷靜疏遠的藝術家形象,向京說起話來語速快、敞亮,如典型的“北京大妞”。盡管她的話語體系裡充滿着藝術和學術詞彙,聽起來卻像在跟你拉家常。但她有一種清晰的邊界感,對記者的提問保持着警惕和距離,有時她會突然停下來反問,你怎麼有那麼多問題?

向京50歲了,過去飄然文藝的長發變成了利落的短發。從少年時期到現在,向京在雕塑創作中的天賦是毫無疑問的。早在中央美院上學時,她的作品就拿到了“5+”,雕塑系曆史上的最高分。雕塑家在創作中,或借助照片,或幹脆找個模特,在轉盤上擺好姿勢,對着模特現場進行寫生,輔助形象的生成。而向京往往不用模特,隻憑日常敏感的捕捉與靈巧的雙手。她給出的理由是,上學的時候寫生做得太多了,所以對着模特,就會習慣性被帶走,但作品的形象和語言是需要絕對的主觀的。

藝術評論家栗憲庭曾評價她,“能夠把豐富情感通過類似鋼琴家那樣敏感的手指,直接訴諸她塑造的形象中。”向京工作室裡的工人小王最驚訝的是向京做“手”的速度,他指着一本作品集裡向京雕塑裡的手問《人物》記者,你猜一隻手要做多久?作品集裡的手部特寫裡,拿着煙的、吮吸在口中的、淡然往外一挑的手,連血管凸起的反光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半個小時到一個小時?”“隻要幾分鐘。”

而向京顯然不願意聊那些創作中的細節,她不會告訴你創作時她會先做哪個部位,不會告訴你自己更喜歡怎樣的身體……因為對于她,這些都是無意義的問題,雕塑裡的一個個身體于她而言,不過是一種介質,她希望呈現的是某種生命狀态,或者人性困境。當然,早期的叙事化的作品還是比較淺顯易懂的,雕塑的動作與表情可以激發起任何人的日常經驗和情感體驗。隻不過沿着時間線往下走,她表達的東西來自日常經驗的叙事性越來越少,隐喻越來越多,對于大衆而言越來越生澀隐晦。以至于在采訪中的某一刻,一直被問及早期作品的她流露出了一點厭倦與失落:“提問者常常太年輕,以至于你們會對于我早期的作品特别有同感,問題問得多半都是這些。而晚期的那些,我覺得很困擾,為什麼不跟我談那個?”

這或許是在所難免的,向京早期的作品裡,人們能夠直觀地從雕塑本身看到自己同樣經曆過的感受。例如《哈欠之後》:一個身材臃腫的母親正在洗澡,一旁的小女兒撞上了這一幕,做出了一臉厭惡鄙夷的神情。這來自向京最早有性别意識時萌生的恥感。童年時,第一次被母親領到澡堂洗澡的向京看到許許多多光着身子的女人,豐盈的,幹癟的,她們形态各異,在彼此面前争搶着淋浴頭。那時向京長得又黑又瘦,還沒來得及遮掩自己的身體,就被母親催促着占位,“羞恥到了極點”。

這段時期的作品表達着向京早期對自己女性身體的不解與排斥,為什麼女人要痛經,要懷孕,要經曆那麼多苦難?她不懂的,訴諸雕塑之中,“我常常不覺得藝術能解決什麼問題,但是它可以讓你得以面對這個問題。”

接受

盡管這種對成長中困頓與苦悶的本能構成了創作的出發點,“女性主義”、“女權主義”的标簽還是随之而來。“當時我有很強的身份困擾,對女性在兩性政治之中的處境有很大的不解和迷惑。”以《你的身體》等作品為代表的“保持沉默”系列之後,向京開始有意識地去完善女性題材的作品,“為什麼不好好面對你身為一個女人這個命題呢?”在此前的采訪裡,向京說,“我個人也往前跨出了一步,開始從青春期的注視目光中脫離,學着面對自己成熟和完整的女性身份。”

她開始直面女人,直面女人的身體。在“全裸”系列裡,女人們裸露着形态各異的身體,就像童年時向京在澡堂裡看到的那個世界。最明顯的不同是乳房的姿态:如水袋般沉沉下垂的,如小仙桃般長在瘦小的身體上的,豐盈挺拔地以完滿的比例懸在胸前的……它們依附在每一個或瘦削或豐腴的女性身上,她們相互依偎,她們安然自處,她們若有所思。

在這些雕塑中,向京制造了單性的世界,當消解了所謂的對立面,“這樣反而超越了性别,變成了讨論普遍人性的困擾。”戴錦華曾在文章裡評價,“當我們說向京的作品是女性的、關于女性的時候,似乎忽略了向京的女性世界裡不僅沒有男性,而且是不以男性為先在設定及參照。這意味着,男性并非女性生存與意義的對立項。”

創作之餘,向京常常會觀察其他女性的身體。某個春天,向京在一個公園裡幫幾個女學生拍照。剛開始她們都不太認識,在一起時拘謹生疏,随後她們熟悉了起來,天真地聊天、嬉笑,漸漸放松了下來。向京在隔岸遠遠地拍照,一樹梨花之下,清風吹過,落英缤紛,女孩們東張西望,相互依偎,透過相機鏡頭,她感到莫名地感動。

那次的感動出現在了後來“全裸”系列的作品《一百個人演奏你?還是一個人?》裡:幾個女人圍坐在一起泡腳,姿态輕松溫和,就像小時候向京和弟弟經常在一起泡腳聊天,水涼了就加熱水,那是個沒有言語目光交集,而情感暗湧的圓圈,“人是社會性動物,個體會渴望人群的溫暖。”

過往的作品裡也暗藏着她相遇過的人,有時會直接放到作品裡,有時隻是由此激發的一種豐富性。一次正在創作懷孕的女性雕塑時,向京的一個相識多年的老友剛好帶着幾個月大的寶寶到家中借住。某一天,朋友突發奇想,把衣服脫光了讓向京幫忙拍照。那是她相識多年的朋友,她見證過她過去的瘋狂。

而當時展示在向京面前的,卻分明是一個不太美的身體,生完兩個小孩之後,朋友原本年輕的身體幾乎每一處都走樣了。還在哺乳期的她乳頭上還挂着黏糊糊的分泌物。上海的冬天沒有暖氣,朋友光着身體,無來由地在空氣中肆意地跳起了舞。向京一次次按下快門,不知道自己在拍些什麼,“那種沒有理由的坦白,一瞬間的無端的歡樂,她的身體寫滿了故事,坦然地呈現在我眼前的,是一種生命感。”

還有一次,向京從朋友那兒聽說有一個女孩,22歲了,還沒來月經。她感到莫名震撼。這樣的故事背後可能的殘酷性和複雜性,讓她充滿好奇和講述的欲望,甚至毫不猶豫地取消了一件已經設想好的作品的計劃,“我想知道她的整個經過,怎樣去接受一個生來缺憾的自我。”

可真正見到她時,女孩給她的感覺很平靜,沒表達任何的不安。向京突發奇想問她,能否看看她的裸體。女孩說,好,然後很淡定地在向京面前把衣服脫了。呈現在向京面前的,是一個成人尺寸卻如小孩般的身體,毛發很少。于是,在“全裸”系列裡就有了一件《我22歲了,還沒有月經》的作品,那不是那個女孩具體的樣貌,隻是由于這個女孩的存在引發的一件作品——一個躺在地上,身體擰巴扭成一團的女孩,瘦弱如童稚。“漫長的歲月當中,她(或許)都在試圖消化這件事情,我覺得人都是這樣,都是在接受自我的過程中自圓其說,都是自我解釋。”

“生命其實有各種各樣的缺憾、缺陷,或者說有各種各樣的艱難吧,但是我們都要去面對你喜歡或不喜歡的生命。可能有不同的艱難,但是同樣的問題是你必須去面對它,接受它,并且與自我,與不管什麼樣的一個自我去相處。我覺得這是我真正想要在作品裡去反映的東西。”

開放

2008年,這一系列的作品創作完畢,向京剛好40歲了。年齡是個神奇的東西,30歲時她在作品裡告别了自己漫長的青春期,35歲時她接受了作為女人的成長,做出了《你的身體》,40歲則像是個注定要經曆的“特别煎熬的坎”。

這一年裡,向京的父親去世了,這件事在她生命中産生了很大的影響。向京一直認為自己的人生平順安定,無大風浪。父親在電影行業工作,母親在出版社當編輯,她從小與父親關系特别親近,知識分子的家庭給了向京的成長與創造無限的包容與自由。事業的推動也常遇貴人,從事業初始,工作的自我驅動力從沒消失,多方位的條件讓向京有足夠的空間和精力,在如弗吉尼亞·伍爾夫提到的“一個屬于自己的房間”裡,表達自我、創造自我。

有時她也意識到自己的晚熟。曾有一次和學者戴錦華聊天時,她發現同樣是17歲時,戴錦華已經在“四五”事件中作為運動中的一員,走上了天安門廣場。她們倆相差9歲,17歲的她還在中央美院附中,“還跟傻子似的”,“文藝的時間稍微有點長”。

過去她自我封閉,不用手機,不愛社交,從來不看新聞,号稱對播新聞的聲音有生理反應,希望在瞬息變化裡努力辨别那些不變的東西。而在醫院陪伴父親時,向京不可避免地在病房的電視機裡撞見了2008年的中國,那一年裡雪災、汶川地震、奧運會……所有的動蕩與不安朝向京湧來,家事國事天下事,讓她感到不堪承受的困頓,“就好像是強加在我身上的一個壓迫,無力中也感受到本能的掙紮,其實也是逼迫成長的一個整體吧。”

看似毫無聯系,實則很神奇的,親人的離去,世界動蕩的湧入,向京原本封閉的世界裂開了一道縫,她開始接受本該接受的一切,包括外部世界的信息,包括生命脆弱的屬性,“我能夠接受這種東西了,甚至可以去關心它。”

“40歲像是你成年的一道關?”《人物》記者問她。

“天呐,我到40歲才成年,也太可憐了吧。”向京笑答,“是稍微成熟點了吧。”

眼前的向京剛剛回憶完生命中最動蕩的部分。7月,午後的太陽光從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照射進來,沒有開空調的悶熱讓人的汗從毛孔裡可感地蒸發出來。向京說得比其他時候更加平靜、安定。

“我以前以為我在尋找所謂的真理性的東西,其實都是挺虛妄的。我的生命其實還有很多缺陷,我說的‘生命’指的是生命感這個東西,其實是在我長期封閉,所謂的自我建構裡,我既有所得,也有所失。”她嘗試自我分析,“我今天所謂的開放,是因為我試圖重新獲得一種生命感,重新獲得我對這個世界巨大的敏銳,重新再去捕捉它,去對它做出反應。哪怕最終我什麼也做不出來,我覺得重新獲得這種生命感都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策展人朱朱也對《人物》記者說,對于一個藝術家而言,“頑念比觀念更重要”。頑皮的頑,頑固的頑。“向京的頑念是孤獨、内在,又敏感于外部世界的生命狀态。”

從一個女孩,到一個女人,到一個人。向京認為40歲時的自己特别旺盛,“最好的年紀,最佳的狀态,最高峰的時候”。

暫停

如今,向京的工作與生活都在距離北京城區30公裡之外的宋莊,那是一片藝術區,街道上都是一兩層樓高的美術館與工作室,偶爾有車開過,安靜極了。巨大的工作室裡,有陳列着雕塑作品的一個個展廳,有種滿綠植的寬敞院子,有惬意趴在各處的小狗們。許多年裡,向京就在這片空間裡日複一日地創作着。

最近這些年,向京明顯感覺到自己在“走下坡路”了。首先是來自身體的細枝末節的信息。過去的向京一直如少女,一到夏天一定是吊帶衫,肩帶細得恨不得消失,這幾年她逐漸感覺到自己的肩頭上必須得蓋着點什麼。她用手摸了摸肩膀,“不然總感覺涼飕飕的”。某一次一伸手,她突然發現手臂上懸着的肉在搖晃,她覺得很奇怪,因為她一直都很瘦,肌肉緊緊的。不是胖了,而是老了之後松弛了。

還有一次,向京要爬上凳子幹活,凳子上有一點水,她一不小心摔了下來。摔下來之後,她心裡第一個反應是——憤怒。繼而,她又馬上反向審視,為什麼自己的第一反應是憤怒?

“就是覺得自己老了。”向京說,“我老覺得自己很靈活,屬于那種上蹿下跳的,跟猴子一樣特别靈活,就受不了自己突然間摔了一跤。”

這種身體上,或者說生命上的局限,向京在後續的雕塑創作裡,反複地涉及了。2016年,向京舉辦了自己從創作開始最大的一次個人回顧展,“唯不安者得安甯”。這次的展覽中,有她過往“鏡像”、“保持沉默”、“全裸”、“這個世界會好嗎?”等所有系列的雕塑。她也在最新的作品系列“S”裡,表達了一種生命狀态,《有限的上升》。她塑造了三男一女,雙手向上,仿佛試圖在掙脫重力,去觸碰所能達到的極限。“身體本身就是一個局限,其實就是一個生命的限制。所有的東西都是在條件之下的,沒有絕對的自由。在限制之中,做有限的上升。”

在這個展覽之後,從來沒有停歇過的向京宣布了自己的暫停,“如果沒有能說服我的動力,不能再找到那種工作的激情,我不會輕易回歸雕塑媒介的創作。”

這兩年裡,她把做了20多年的雕塑工作停了下來,自由地看書,看電影,養了十幾年的老狗紛紛離世,她不再去遛狗。而最後一項,被朋友視為頑固不化的她,終于換上了智能手機。“停下是一個很好的狀态,因為我這個人最大的問題就是停不下來,我不太可能不工作,我不太可能去停下腳步真的去放下很多東西,這是我的問題。所以我現在就是要花很多時間去學習停下來,放下來一些東西。”向京說。

《人物》拍攝的這一天,向京工作室玻璃門外兩隻小狗看見陌生人來了,興奮不安地吠叫着。向京推開了門縫,既沒有趕它們走,也沒有蹲下來安撫它們,而是側身垂下手臂,幾根手指在兩隻狗的鼻頭上輕輕點了兩下。狗乖乖散去了。

40歲到50歲,對于向京而言,也是一個神秘的時期。過往的生命裡,她從雕塑裡理解自己,理解女性,理解人性,早已清楚身體與生命本身的缺憾與局限。而現在,輪到她了。“一方面你對自己懷疑越來越大,其實另一方面也意味着你的智慧越來越多。”向京說,“比起35歲左右的高峰期,比起過往的任何時候,我現在聰明太多了。”

“怎麼說呢?”記者問。

“你怎麼會知道呢?你怎麼能聽得懂呢?因為你那麼年輕。等你到了四五十歲的時候再去琢磨我的這番話吧。如果那時候你連智慧都沒增長,那真對不起,你就是在走下坡路,我覺得人就是這樣。所以,我以前特别恐懼衰老,我現在有點向往老年,不知道我得聰明成什麼樣(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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