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講台上,一位中年女性的發言擲地有聲:我的先生是一位人稱“全職先生”的家庭主男,他下崗待業在家打理家務,照顧着家裡先天性弱智、生活不能自理的我的婆婆和小姑子,才讓我有時間在外安心地、一心一意地扮演好職業女性的角色, 為此我很感激我的先生為了這個家和支持我的事業所做出的努力。”
她叫周珏珉,上海市婦聯巾帼園總經理。她的家庭是什麼樣的家庭?家裡怎麼會有3 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家人?她的先生又是怎樣一個家庭主男呢?帶着種種疑惑,我走入了她那不是秘密的神秘世界。我發現,她竟是生活在那麼一個匪夷所思、難以想象的“狂亂世界”裡。
第一次和三個“傻子”一起吃飯
1976年,剛走出校門的周珏珉進入了上海市城建局排水管理處污水處理廠工作,工作勤奮好學的她不久便被選舉為單位團總支書記。由此改變她一生的帷幕拉開了序曲……
一天,正在吃中飯的時候,突然聽到食堂外面人聲嘈雜喧嘩。隻聽人急促地喊:“不好了!打起來了!”周珏珉還沒看清楚是怎麼一回事,警察來了,帶走了幾個打架的人。其中一個名叫何國政的小青年是她同事。何國政是單位裡出了名的“刺頭”和“闖禍将軍”,1.65米的個子,卻經常在單位内外打架肇事,公安局也不知進過多少次了。他那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牛脾氣”性格也一直是單位領導的一塊心病。
單位裡像小何這樣的當時被視為“後進青年”的“刺頭”們還有幾個。為了更好地關心幫助這些“迷途青年”,身為團總支書記的周珏珉和團總支一班人經過認真分析研究,決定在團内開展“一幫一,一對紅”活動。作為“班長”,周珏珉自告奮勇地将“刺頭們”的“頭兒”小何作為了自己的幫教對象。
結對子“幫困”後的第一個周末下午,下班後。周珏珉跟着小何去他家家訪。
快到小何家門前的馬路上,剛剛下過一場雨,路上積了很多水。周珏珉遠遠看到有一個中年婦女正在路邊走着。那人反常的姿态吸引了周珏珉的視線,隻見她不走幹淨的路,專找水窪踩,下身那條破舊的勞動布褲子,一條褲腿長一條褲腿短的還沾滿了泥漿。
“媽!回家去,單位領導來看望我們了。”何國政不好意思地上前攙起了那位中年婦女。“這是你媽?”周珏珉差點叫出聲來。
一起走進小何的家,周珏珉的心中便漾起酸楚的感覺,心情一下就沉寂了起來。這是怎樣的一個家啊?那是一幢年代久遠的石庫門老房子,小何家就住在這“七十二家房客”的三層閣裡,叫作“家”的房間8 個平方米還不到,有一半面積連腰都直不起來。“螺蛳殼”裡竟還搭了一個連坐着都直不起身的供睡覺用的小閣樓,屋裡隻有一件叫作大櫥的破家具和一張破桌子。還有兩個20歲上下的姐妹,一邊正為中午吃剩下的半塊面餅争執,一邊還看着周珏珉傻笑。
“這就是我家,我爸爸在我9歲時死了,媽媽和一個姐姐、一個妹妹這裡都有點問題。”何國政指指自己的頭輕輕地介紹,“我是祖母帶大的,我16 歲時祖母也過世了,我就做工養全家。”說着,何國政讓周珏珉在破桌邊坐下,他準備出去買菜做飯。何國政的家裡很少來客人,她媽媽和姐姐、妹妹都很好奇地圍着周珏珉,注視着。那散亂的目光,揪心得讓周珏珉至今難忘。“中午我不在家的時候,都是我同學的母親鄰居嚴大媽幫我做一頓飯照顧她們。”說着,一個中年婦女推門進來了,“這就是鄰居嚴大媽,你先陪大媽說話,我去買點東西。”何國政說道。
“小何心不壞,别看他現在淨給單位惹事!她母親是先天性智力低能症,還遺傳給了兩個女兒。他自己現在還是個孩子,卻要承擔起扶養他母親和姐妹的責任,誰處在他的環境裡,會心情愉快呢?不容易呀!希望單位的領導多體諒他一些!”嚴大媽的介紹讓周珏珉第一次真正認識到,被同事們公認的“刺頭”小何還有着他善良、孝心和負責任的一面。不一會兒,何國政買了滿滿一籃子菜回來了。隻見他手腳麻利地開始做菜做飯,半個小時不到,一桌很簡單的飯菜就準備好了。這是周珏珉第一次在這種環境裡和3 個傻子一起吃飯。
周珏珉的家境很好,她出生于一個軍人家庭,父親是抗日戰争時期參加革命的老幹部,母親是個軍醫,13 歲時就參軍抗美援朝了。由于父母在部隊工作照顧孩子不便,作為随軍家屬的她出生不久,便被送到了上海的外婆家裡。出生南京長在上海又遠離父母的生活環境,讓周珏珉從小就具備了獨立、兼容并具有軍人氣質的豪爽性格。
成為一名城建工人時,她正是花季。這樣一個花季少女,選擇當時被世俗看不起的城建工人這個行當,以現在的眼光看,很難讓人理解。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周珏珉沒有好單位去才不幸落到這樣的單位呢,其實這是周珏珉自己申請的。
在學校裡就一直是學生幹部的她,1976 年高中畢業那年,帶頭報名上山下鄉,她寫信給在南京軍區工作的父母:“我要像當年你們扛起槍奔赴戰場那樣扛起鋤奔赴農村。”可是,由于她是家裡的長女,當時外婆年紀大了,兒女沒一個在身邊。老外婆死活不讓她離開,說自己需要人照顧!周珏珉上山下鄉的夢就讓沒人照顧的外婆軟磨硬泡破滅了。獲悉自己與火熱的戰鬥生活無緣,她就主動向學校提出:“上山下鄉我去不了,我願意去最艱苦的地方工作。”很快,她成了一名排水工人。
長女出嫁,父母親沒有參加婚禮
與何國政結對子後,周珏珉發現,何國政的毛病遠不止經常打架鬥毆。
盡管家境窘迫,可是何國政的生活卻離不開煙酒。當時每月36元的工資,他不到半月就能吃喝完,然後四處借錢。但何國政卻很講信用和義氣,他不賴賬,發了工資他馬上還賬,總算沒有把所有的朋友都得罪光。他講義氣,最看不得欺負人的事,因此,工友們遇到一些難以擺平的事,總少不了要請他出面“搞定”。盡管成了周珏珉結了對子的“幫教”對象,他的生活軌迹不可能馬上發生變化:抽煙、喝酒、借錢、打架是他生活的主旋律。
周珏珉決心改變他。發工資那天,周珏珉就讓他把工資的一半拿出來,換成飯菜票,飯菜票由周珏珉保管着。每天一同吃飯時,由周珏珉幫他支付飯菜票。其餘的錢,周珏珉幫他開出清單,選購一家四口的生活必需品,在休息的時候由周珏珉陪着一起買好。别人管何國政,何國政十分拒絕,可是面對周珏珉,他卻是服服帖帖,沒有半點怨言。
幾乎沒有一個人能夠想到,兩人的“幫教結對”一直持續了8年。随着時間的推移,“周珏珉和何國政在談戀愛!”的绯聞如長上翅膀的幽靈在他們生活工作的環境上空飄蕩。
周珏珉25 歲那年,何國政28歲,在當時看來,都是大齡青年了。兩人同進同出了8 年。單位領導和一些好心人找到了周珏珉。
“像你這樣的年輕幹部,什麼樣的男人找不到,像何國政這樣的人千萬不要找!嫁給他,就像是穿上了一件濕衣裳,脫下冷,穿着更冷,穿得時間久了想脫也脫不掉。”
“我沒有談戀愛, 我從來沒有想到過要嫁給他。”周珏珉很委屈,她的内心深處,從來就沒有嫁給何國政的想法,兩人在一起的時候,無非就是想把何國政這個後進青年和他的一家改造好、照顧好。而何國政呢?也從來不敢奢望周珏珉會成為他的妻子,兩人的關系像穿着短褲套襪子――差一大截呢!
領導和周珏珉鬧得不歡而散。領
導跟周珏珉的談話傳遍了單位。第二天,何國政沒有來上班。
第三天也沒有來!
第四天下班後,周珏珉再一次來到了何國政的家裡。經過8 年多的相處,3 個傻子對周珏珉已經充滿了好感。
見到周珏珉,何國政有點意外。
“領導,我已換了工作,下周起,我去軋鋼廠上班。我已經跟那邊講好了。”何國政故作輕松地說。
“為什麼?”
“我想換個環境。”“你太難做人了,我不想拖累你。”
就在領導和周珏珉鬧得不歡而散的那天晚上,何國政和朋友去酒店喝酒喝到兩點。最後,他哭得很傷心。他對朋友說:“周珏珉太難做了,為了我這樣一個後進分子,承受了很多的壓力。我隻有離開單位,她才能解脫出來。”
不久,何國政真的離開了公司,當了一名鋼鐵工人。周珏珉呢,還真是一如既往地每周一次“家訪”。
那天,鄰居嚴大媽又來了,她拉着周珏珉的手說:
“小周,我們都是看着小何長大的,小何人不錯,你們已經接觸那麼多年了,你們能不能生活在一起?這樣小何他就有希望了,這幾年你對他幫助很大,他也很聽你的話,如果你不理他的話,他這輩子估計也找不到别的女朋友了。沒有你的話,我們擔心他會再次自暴自棄的。”
周珏珉很矛盾。從内心來說,面前這位家境非同一般,又經常闖禍的後進分子,實在離她心目中的白馬王子相去甚遠。況且,他連一間獨立的婚房也沒有,家中還有3 個連生活都不能自理的人,這沉重的包袱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但是,她又不想讓何國政一家成為社會的負擔,不想使自己這麼些年的心血付之東流,況且,何國政又為了她,不惜放棄較輕松的工作,去從事強體力的勞動,這又讓她有點感動。
考慮再三,周珏珉的心頭湧起了幾許悲壯,“就算我為社會盡一份義務和責任吧!”周珏珉同意和小何結婚了,小何的心頭充滿了感動。他脫口而出:“我會盡力照顧好這個家的。”
周珏珉想嫁給何國政的消息傳出去後,引來了全家人和所有親朋好友的強烈反對。那一段時間,周珏珉經常把自己關在家裡,她說服不了别人,有時候,她也說服不了自己。況且,義無反顧跳下“苦海”的人是她自己,以後的路還長着呢?
但是面對何國政一家,她又放不下。“我和他們一家相處這麼多年了,再不會有人更了解和願意幫助他們家了。”思前想後,權衡再三,她還是決定嫁給何國政。為此,親朋好友一再阻攔,父母親氣得都沒有參加婚禮,盡管她是長女。最後還是外婆為自己最心疼的長外孫女準備了嫁妝。在不到8平方米的小閣樓内,周珏珉成了何國政的新娘。
她成了“狂亂世界”女主人
原先,周珏珉是每周去何國政家一次,現在不同了,每天下班後,她都會回到這個狹窄的地方,與一個“刺頭”和3個“傻子”朝夕相處,她的煩惱真正開始了。婆婆和小姑還有一個愛好:喜歡把吃過飯的髒碗藏起來。白天周珏珉在單位上班,家裡的母女吃完飯後,就把帶有殘羹冷炙的碗藏到床底下,一開始,周珏珉還沒有發現,可是時間長了,她發現碗越來越少,還以為是打碎了呢?她就出去買一些碗回來,過了一段時間,碗又沒有了。等她為婆婆整理床鋪時,找到了那些被婆婆和小姑“精心收藏”的碗,那些碗已經長滿了“長毛”,氣味難聞,連床上櫃子裡的被褥衣物都被玷污了。
婆婆和小姑曾經吵架。有一天,半夜了,周珏珉被争吵聲驚醒了。原來是因為天冷,婆婆一個人睡覺覺得冷,就從小姑的床上掀了一床毯子。小姑發現了,當然不答應,馬上從床上跳起來,發生了劇烈的争執。最後争執不下,婆婆拿起臉盆裡的一盆水,對着小姑的床倒去,隻聽“嘩”的一聲,整個床上都被水浸濕了,看來,這床是睡不成了,小姑也不示弱,也接了一盆水倒向了母親的床,這下好了,3個人都睡不成了。周珏珉哭笑不得,馬上從櫃子裡翻出陪嫁時帶來的新被子,給她們換上。第二天一早,當婆婆和小姑還在睡夢中的時候,周珏珉已經起床為她們洗床單了。
由于周珏珉的全力打理,何國政一家的生活有了很大的起色。婚後沒有多久,周珏珉就因工作業績突出,被提升為市政局工會副主席,30 歲時,就走上了處級領導幹部的崗位。以後她又通過競争上崗,成為了屬下有數十個經濟實體的上海城建實業的總經理。單位考慮到周珏珉的實際困難,為她解決了住房,這麼一大家子人跟着周珏珉一起告别了石庫門裡幾十年來居住的小閣樓,搬進了高大寬敞的新房。何國政對周珏珉這樣的一個“既是外當家,又是賢内助”的妻子,當然非常稱心。
可是,周珏珉的麻煩卻從來沒有斷過。如果說婆婆和小姑的糾紛關起門來,周珏珉還可以解決的話,那麼,傻子們對鄰居們的騷擾就有點讓周珏珉吃不消了。小姑子喜歡什麼東西都往窗外扔,一天休息,周珏珉正在做飯,看到小姑子順手把一個她剛打碎的瓶子往窗外一扔,這可把周珏珉吓出了一身冷汗,因為他們家住在19 樓,而她家的窗正對着大樓的門廳,萬一瓶子掉到了進門的人頭上,那後果不堪設想啊。這邊的擔憂還沒解除,那邊又有“好戲”了,婆婆正在吃飯,吃到一半的時候,覺得飯菜不可口,端起菜湯泡着的米飯走到了窗口,隻見她手一揚,一碗飯菜連湯帶水全部從窗口倒了下去。正好樓下人家在窗台上曬被子,湯湯水水全部倒在了鄰居的被子上面。周珏珉叫苦不疊,一會兒,屢受騷擾的鄰居找上了門了。指着周珏珉的鼻子罵道:“你能不能把她們管管好,你還叫我們活不活呀!”周珏珉連聲抱歉,她能說什麼呢?所有的這一切都是她自己選擇的呀。從決心和他們家結緣的那天起,她就應該做好這種充分的思想準備啊。
一晃20 年過去了,兒子也長大成人了,前一時期,何國政因為患不知原因的頭痛病,一段時間眼睛看不清東西了,正好單位效益也不好,40多歲的他就開始休息在家,一方面養病,一方面擔當起了照顧他母親和妹妹的責任。
面對工作和生活,她選擇做一顆小小鋪路石
俗話說“禍不單行”,生活對周珏珉來說也太不公平了。何國政的病剛有好轉,何國政的“傻子”妹妹又患上了乳腺癌 。當周珏珉接到小姑子的醫院手術通知書的時候,她滿面愁容。因為當時,她的手上還有另一張通知書,那是她在北京清華大學美術學院讀書的兒子剛剛接到的英國伯明翰大學的留學通知書,馬上要開學了,周珏珉正在為兒子的一大筆留學費用發愁呢,小姑子又急等着要手術費了。平時家庭負擔沉重,經濟拮據的周珏珉,面對兩張“通知書”,這位目前領導着數家企業,手上擁有幾千萬流動資金的總經理,第一次流露出了無奈的神情!
當時有好心人勸她說:“你還是把錢用在兒子身上吧,就算你把傻姑救好了,那你兒子留學的事就沒辦法了,何況你那傻姑的癌細胞在放療與化療的過程用錢也是無底洞啊!你兒子的事情可關系到他的前程啊!”
那一段時間,周珏珉總在歎息!甚至在别人不注意的時候悄悄擦着眼淚!
“即使傻,也還是條生命啊”,周珏珉如是說。最後,周珏珉狠下決心,把傻姑送進了手術室,然後就開始護理手術後的她。病後的傻姑脾氣變得更糟了,護工根本護理不了她。她經常把大小便弄到身上,護工不願意服侍她了,最後,周珏珉隻有自己上陣,白天忙于工作,晚上到醫院為傻姑洗澡,
換衣服。回到家還要伺候婆婆。
兒子開學的日期近了,當兒子走上飛機遠渡重洋追求自己夢和理想的時候,卻不知道他那為工作和家庭透支生命的母親又開始為他的求學走上了還債之路。像所有的母親一樣,說到自己的兒子,她一臉愛意,而承擔所有的壓力,也是她心甘情願的。她的内心還有些許愧意。由于忙于工作,有時連最基本的母愛,她都無法正常給予。無數次抱歉的目光背後,是無以言表的負疚和深深的酸楚。
如今,周珏珉已告别了她深愛着的城建事業,投身到了巾帼園擔任經理,她知道今後的道路還将遇到很多很多的困難和挑戰、但是,她又充滿自信,因為她的心中永遠有着始終無盡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