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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歲孩子的堅硬

时间:2024-08-14 02:41:00


   

  我經常在下午四五點鐘的時候突然想起一個8歲的孩子。


   

  他是姐姐的兒子,叫張繼兵,我的朋友。


   

  姐姐離婚之後,領着張繼兵和我衰老的父母一起生活,一家四口人,全靠姐姐賣麻花賺一點點錢糊口度日。


   

  姐姐背着一筐麻花,在家鄉小鎮的土街上叫賣。小鎮的天很冷,雪很厚,太陽很遙遠。姐姐喊着喊着,嗓子就啞了。


   

  這時候,張繼兵也許正遠遠地躲在一個房角,一聲不吭。他又瘦又小,不顯眼。鄰居們說,張繼兵總是獨來獨往,很少和他們的孩子一起玩耍,有時,他們想起很多天沒見到張繼兵了,一擡頭,卻猛然發現這個小家夥正在他們沒留意的一個角落沉默地坐着。


   

  張繼兵沉默地坐着。


   

  我一想起他來,就是這個姿勢。他不會像其他孩子一樣站起來蹦蹦跳跳地去快樂嬉戲,他的心裡永遠壓着一塊石頭。


   

  他在望。他在望着那個背着大筐的和他一樣又瘦又小的女人,她臉上的笑比所有人都謙卑,她身上的衣服比所有人都廉價。她是他的母親。


   

  在同齡的孩子心中,母親是最了不起的。假如受了欺負,他們當然跑回家找媽媽。隻有張繼兵不一樣,他知道沒有人怕他的母親,甚至大家都很瞧不起她。他隻有反過來成為母親的依靠。


   

  這些都是我猜想的。


   

  張繼兵不說話,他總是不說話。 不過,我奉勸你,千萬不要惹他――我的朋友――張繼兵,不然,你會很麻煩。


   

  假如你是一個比他高、比他壯的大孩子,假如你敢冷嘲熱諷他,他會一言不發地走到你的面前,猛地一拳把你打倒。假如你敢說什麼,哪怕是讨好的話,隻要你張嘴,他會飛起一腳,讓你換個姿勢繼續躺着。你再說,他會再打,直到你和他一樣――不再說話,他才會轉身離開。


   

  張繼兵不承認我是他的朋友。我在他的眼裡,也許隻是他母親的弟弟而已,一個追名逐利的、很少回家的、不孝的男人。我可能真的不配做他的朋友。張繼兵來到這個人世間8年,打過無數次仗,沒有敗過一次――至少每一次都是對方傷得比他重,甚至他的考試成績也總是名列全年級第一名,盡管他的學費都是姐姐借的錢。我沒有張繼兵那樣威風,我倒下過許多次,從這點看,我隻配做他的舅舅。


   

  打架不能證明一個孩子的什麼,但是我可以看到,張繼兵的常勝不敗是他未來幹大事業和成為真男人的前兆。


   

  聽家人說過一件事:家鄉小鎮有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單身,姓裴,做生意賺了很多錢,常常騎着摩托扛着獵槍去野外打兔子。他很兇,因為打架蹲過監獄。一次,張繼兵說:“老裴,你帶我去玩吧!”老裴就把他抱上摩托,一溜煙地走了。他們走出了五十多裡路,來到一片無邊無際的荒草甸子。老裴一邊尋找獵物,一邊開着玩笑,牽扯到了姐姐,話語中可能帶着幾分戲弄,張繼兵雙眼射出憤怒的光。老裴沒察覺,一直在不知趣地說。張繼兵在後面咬着牙,死死地盯着老裴的後腦勺。終于,他彎腰從雪地上撿起一個東西,冷不丁地朝老裴的後腦勺砸去。那東西又冷又硬,是冬天的冷,是石頭的硬。老裴踉跄了一下,差點倒下去。然後,張繼兵撒腿就跑。老裴摸摸腦袋。流血了。他回過頭,愣愣的。冰天雪地,沒有人煙,張繼兵連方向都搞不清,他會走失的。老裴喊他,喊他回來。張繼兵卻頭也不回,跑得越來越快,像一隻兔子。老裴害怕了,騎摩托追趕。張繼兵沖出荒草甸子,朝一大片有高粱茬子的田地深處狂奔。因為有壟溝,摩托無法行駛,老裴隻有呆呆地望着他越跑越遠,沒了蹤影。


   

  那天,張繼兵到底繞了多遠的路,家人不知道。他走了一天,一天沒吃一口飯,傍晚,他回到了家。姐姐說:“你這孩子太犟啦!老裴不讓你玩獵槍,你就生氣呀?他回來後不見你,又騎摩托去找你了。”


   

  張繼兵淡淡地說了一句:“他說謊。”


   

  老裴到底說了什麼,他自己不會說,張繼兵也不會說,我們是無法知道了。不過,我敢肯定,我的朋友張繼兵那天之所以冒着被凍死、被餓死、被咬死的危險,一個人在荒郊野外跑了那麼遠的路,全是為了一個窮孩子以及他母親的尊嚴。


   

  我回東北老家的時候,想到的第一件事是為我的朋友張繼兵買一件禮物。我想為他買一個文具盒,最漂亮的,免得他總是把文具散裝在有漏洞的書包裡;我又想為他買一包巧克力,他從來沒吃過;我還想為他買一束鮮花,獻給英雄的那種……最後,我什麼也沒有買,想着回到小鎮後,問他要什麼。


   

  姐姐到車站接我,我第一句就興緻勃勃地問起了我的朋友張繼兵。姐姐先說了一通他如何淘氣如何不好管教等等,最後姐姐說了這樣一件事:一天,她多賣了一些麻花,買回了一點豬肉,改善夥食――家裡已經有半年沒買過肉了。下午四五點鐘,張繼兵放學回家,見姐姐正在案闆上切肉,愣了一下,撲上來抓起一塊肥肉就吞了下去,那是生的呀!……姐姐是笑着說這件事的,我聽後,心卻很疼。


   

  于是,我什麼禮物都沒有買,隻是給張繼兵買回了一角子豬肉。


   

  張繼兵見了我,态度很淡。他長到8歲,我們一共隻見過幾面。


   

  吃飯時,張繼兵把肉一塊塊夾到他衰老的外祖母的碗裡。


   

  那天傍晚,我領着他來到屋後的草地上,想和他聊聊天。晚風清涼,張繼兵坐在那裡,一言不發,隻是玩弄手中的幾個石子。


   

  我說:“以後,舅舅賺了稿費就寄給你,買肉吃。”


   

  張繼兵沒說話。我又說:“你要多多吃肉,隻有多多吃肉,才能健壯,才能不被人欺負……”我微微地低下頭去,不知再說什麼了。


   

  在這個淺薄的塵世間,隻有做一個肉食動物才能很好地生存下去,而做一個草食動物,隻會越活越苦難,盡管它們的心靈是那樣柔軟和善良。


   

  我擡起頭,繼續說:“你要一天比一天兇猛,變成一隻虎。我是18歲開始流浪的。在你18歲的時候,我接你下山。”


   

  這時,張繼兵突然仰頭看了看我,眼眸閃着異樣的光。


   

  我伸出手輕輕擦了一下他的臉頰,冰涼冰涼――那絕對不是一個8歲孩子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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