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村裡的名人。雖沒趕上讀私塾,但可上過高小呢。六年的學習,他練就了可做教材的蠅頭小楷,還打得一手好算盤。
父親長得比八仙桌高出一點兒的時候,村裡年終分糧食,被叫了去幫忙。就見他蹲在條凳上,兩手上下翻飛,稀裡嘩啦一陣算盤珠響。家家戶戶掙了多少工分,得多少糧食,都算得清清楚楚。在大人們滿臉驚訝的眼神裡,他露出得意的笑容。由此一舉成名。
闖關東那年,他不滿十七歲,是四爺爺堅持要帶他去的。起初,家裡不同意,長子長孫,還是守家穩重一點好。後來見他們意志堅決,再說多出去一個人,就少一個人在家裡吃飯不是?有點收入,對諾大一個家族來說也是一個添補。
父親呆過的那個林場,一眼望不到邊。三年多的時間,他就從來沒有走出來過。
扛木頭那可是個力氣活。跟四爺爺比,父親的身材實在弱了些,他又能寫會算,是個文化人了,就做了林場的會計。美差啊!不用出大力氣,掙錢卻不比别人少。
當年,有人送給他一副好算盤,是少見的十五個檔。紫紅色木料做得框架黝黑放光,每個檔上下兩層,各穿起七個紫葡萄似得算盤珠,外框上還鑲嵌不少銀絲花紋。算盤掂起來沉甸甸的,格外雅緻。
這是他從林場帶回來唯一的實用物品,我們兄弟姊妹五個都用它學完了小學珠算課程。
父親回老家任職,除了能幹,還有四爺爺生命付出的代價。那次積木垛倒塌,包括四爺爺在内的十幾個伐木工人被壓在了下面。林場為息事甯人,把父親辦成了正式工人,還幫忙聯系到老家的一個廠子擔任了主管會計。
那幾年,我最盼望的就是每周星期六到來。下午不上課,眨眼功夫就能把作業糊弄好,剩下的時間就瘋玩。傍晚時分,父親那輛“泰山”牌自行車一進門口,家裡的鍋碗瓢盆就唱起來。不一會兒,香噴噴的西紅柿炒雞蛋,海米拌黃瓜就會端上桌,小燎壺燎着燒酒“吱吱”響着,口水就順着往外淌。要是大隊書記或者鄰裡鄉親來了,還會多上一條老鹹魚或幾塊燒肉。小孩子往前一蹭,總是能撈到一點别人的賞賜,那是個香啊……
凡是來求父親幫忙的,他就會把那個算盤小心翼翼取來。用一塊紅綢子布反複擦幹淨,鄭重其事地放在桌子上,稀裡嘩啦這麼一撥楞,一會兒大家都笑逐顔開了。有人撂下個三毛兩毛的錢,他總是讓母親抽空給送回去。說自家人,收錢人家笑話,家裡好多事靠大家幫忙呢。所以,雖說父親常年不在家,我們兄弟姊妹也多,但從沒落下過什麼事。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退休接班制度就要廢止了。風聲傳得最緊的一個周六,父親老早就回來了。找到他高小的同學,還有健在的三爺爺,一起喝了大半晚上酒。随後,他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提前退休。讓學習優秀,最像他的長子,我的哥哥辍學接班。幹了七八年臨時工,每年都為家裡掙錢買工分的二姐滿臉委屈,哭着跑出了家門。
退休那年,父親剛剛五十出頭。他把賬上結餘的三千多元現金交給了他徒弟。說:這是我幹了三十年會計賬面上的餘款,有的是廠家故意留下的,有的是不再追要的欠款。絕對幹淨,你接下來吧。
接任者驚得目瞪口呆,三千塊錢,那年代能幹多少事呀!
受父親的影響,我家裡大姐、三姐、哥哥、嫂子都幹了會計這一行。唯獨我,他最小的孩子,轉來轉去在文化圈裡晃悠,算是繼承了他另外一個特長,那個老算盤也傳到了我的手裡。
那天,我經不住一位熱衷收藏古董夥計的撮弄,把那寶貝拿出來給他看。那小子帶上放大鏡,把玩了半天,嘴一咧:二哥,可惜了。你這東西品相雖好,可是用酸枝木做得,假如它是海南黃花梨,至少能值這個數。他把食指和大拇指叉開,在我面前晃了兩晃。乖乖,能頂一座樓房呢。
啊?!
我接過來反來複去地瞅。忽然發現了一個秘密,在算盤反面中間梁上,竟有一行暗紅色小字。上面刻着:“老實做人,紮實辦事;人不混帳,賬不混人。”像極了父親從小練就的蠅頭小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