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十六歲。學校在城郊,新建不久,宿舍在教學樓後方,二幢,五層。我住三樓最東頭,陽光直射,把整間屋子烤得似蒸籠,在裡面坐不上一會兒,就會汗流浃背。所以我常跑到宿舍西南方的小禮堂。那裡有個後門,平常盡管鎖着,可後門衛生間的鋁合金窗總半敞着,我從那翻窗而入,夾本書,或啥也不帶,在禮堂舞台的木地闆上咚咚地跑,屋頂是穹形的,回音轟隆隆地響。
在舞台上的感覺的确很棒。
我翻着跟頭,嗚啦啦地喊。偌大的舞台隻有我一個人,偌大的禮堂隻有台下那密密麻麻淡黃色的排椅聽我唱歌。“孤獨地站在這舞台,聽到掌聲響起來,我的眼淚忍不住掉下來……”這是我當時最喜歡的一首歌,可在新生聯歡晚會上我卻唱走了調,讓同學們笑到不行。
排椅的扶手是鐵制的,曾有同學聽大會報告,睡着了,頭雞啄米似地往下一磕,弄得血流滿臉。
我坐在舞台上喘着粗氣。
學校的電影就在這間禮堂裡放,不收門票。女學生清清爽爽地坐着,靈巧地嗑着葵花籽,十指纖纖,間或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着隻屬于她們的小秘密。
不過,我喜歡呆在禮堂裡恐怕更是一顆少年懵懂的心在作怪。那時,班上有個女孩,模樣一般,可我就覺得她特迷人,包括她嘴角、鼻翼上淺淺的大小不一的褐色斑點,無一不讓我着迷。她父親就在這學校裡教書,家住禮堂後的教職工宿舍,二樓,從禮堂後門的縫隙裡能看到她在陽台上伸懶腰。
這常讓我又緊張又興奮。
有天黃昏,我又來到禮堂,沒唱歌,在舞台左側一個放雜物的暗室裡盤膝坐下。眼觀鼻,鼻觀心,一任從玻璃窗外透入的黑色一點點浸透肌膚。我喜歡這種感覺,很甯靜,身體伴随着口鼻間微微吐出的氣息慢慢癱軟成一隻徹底放松的襪子,漸漸,襪子上的絲線也消失了,隻剩下一顆沒有形狀大小顔色的心,它輕輕跳動,跟随着一種奇妙的節奏。這是靜坐,我當時想學氣功,還特意在校圖書館借過幾本書讀,可一直就沒産生過什麼氣感,卻喜歡上這種自我冥想,它能幫助我進入一個充滿光線與喜悅的空間。我并不喜歡靜坐在滿天星光下,少年的我尚無能力抵抗那些蟲鳴、松濤、鳥叫的誘惑。我喜歡這個學校舉行聯歡晚會時演員用來換衣服的暗室。它足夠小。說真的,我還能在這裡嗅到那些漂亮女生的香味兒。
也不知道過去多久,我蓦然驚醒,聽到咚咚的腳步聲。
我低頭看了一眼手腕上的電子表,一驚,已是午夜十二點。這麼晚誰還會到禮堂裡來?腦海裡頓時躍出一團團妖魔鬼怪的黑影,在逼仄的黑暗空間蓦然化作鼓槌,重重地敲擊心髒,額頭沁出豆大的冷汗,我豎起耳朵。
一個女孩壓低嗓門的聲音,“噓,不要開燈。”一個女孩咯咯輕笑的聲音,“放心,這麼晚,不會有人的。”一個女孩略顯發嗲的聲音,“快點,願賭服輸!”一個女孩興奮的聲音,“喂,這是舞衣,拿去那邊換好。”裹在一團微弱光線裡的腳步聲朝暗室方向走來。我吓一跳,趕緊悄悄拉上門闩,身子縮入牆壁角落。門被拉動幾下。一個女孩奇怪的聲音,“咦,鎖死了?”一個女孩戲谑的聲音,“去帷幕那邊換,沒人偷看。”一個女孩緊張的聲音,“誰也不準偷看,否則我就把她撕成一片片的,再煎炒煮焖煸。”一個女孩清脆的聲音,“行了,你家祖上又不是掌鍋鏟的,說得吓人。”一個女孩嗤嗤的笑聲,“洗澡時早看得不要看了,還不就是一堆肉。”
我好奇地探出頭。
上帝,我要大聲贊美你,從這個角度望過去,一切一覽無遺。
看不清女孩的面容,她垂着長發,OO@@彎腰褪下衣褲,借助她擱在一邊蒙着白布的手電筒的微光及從玻璃窗外投入的純淨柔和宛若美人笑臉的月光,我平生第一次得以目睹一個女孩兒的裸體。她真美,柔嫩的、優美的線條自肩處滑下,在淺淺小小的乳房所勾勒出來的“凸”上輕輕一蕩,弧線下滑,越過一馬平川的小腹,在腰間一擰,收緊,一漾,再沿着兩條光潔的大腿繼續流淌。情不自禁呼吸屏住。沒有比女孩兒更美好的。
很快,那女孩兒已換好衣物,穿的正是緊身舞衣,腳尖一點,人向舞台中央飄去,舞台那邊還有三個女孩,她們已經開始嘻嘻地笑。
“清江水流往東來,終有一日歸滄海。夜裡得遇桃花開,月色拂動郁孤台,郁孤台。佳人容顔因此白,撫箫更聞鳥語哀。誰見少年輕狂愛,總似山風吹暮霭,吹暮霭……”
女孩兒載歌載舞,舞姿清雅,舞步輕柔。身體的曲線借助雙肩、腹部、肢體所發出的微笑,踩着鼓點,無限變奏,不斷地從一個層次邁入另一個層次。影子是黑色的,或沉或浮,平折、彎曲、滑動、輕顫,生出一瓣瓣花朵,被月光一洗,是無端端的驚豔。我也傻了。
月光垂下了眼睑麼?
那是我這一生所見過最美的舞蹈。白雲深處千山醉,為君歌舞不言歸。低聲輕問汝是誰?婀娜美人紅唇嘴。舞台上終于一片寂靜。我茫然呆立。
在以後的日子裡,我一直試圖找出那位曾覆蓋了我整個心靈的女孩兒,我不斷出沒學校裡的各種舞會、聯歡活動及歌舞比賽。但我找不到她,她消失了,消失在那個月色純淨的夜晚。望着身邊走過的每一位柔嫩的女孩,我卻又依稀感覺到她,她仿佛就在她們中間淺淺地笑……她們中的任何一個都可能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