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30年後的D師範78級中文系一班的同學會上，我們30多位同學的模樣都有了變化，有的頂着華發，有的由俏麗的姑娘變成了成熟的女士，還有的已然成了精神矍铄的老翁。
而幾乎沒有變化的唯有小青，她連穿的衣服顔色以及式樣都依然如故：靛藍色的翻領上衣，青色的褲子。讓人又回到了那個知識春天到來的日子，隻是人稍胖了些。難怪有的同學慎怪她：“你怎麼還這樣裝束！不能換個新樣式嗎？”
我們這屆“文化大革命”後恢複高考制度入學的大學生，都是被“文革”影響的一代，每個人都有非同尋常的經曆，有的還帶着那個時代的傷痕入了學。小青原是中學畢業生，“文革”時期回鄉務農多年。有一年，她所在的生産大隊分到一名推薦工農兵上大學的名額。小青在生産隊任勞任怨地勞動，終年為社員讀報、掃盲、教歌、講故事，在社員眼裡她是知識青年中最樸實、最優秀、最應該去讀書的人。所以一路順風地被生産隊推薦到生産大隊，從大隊推薦到公社，公社也同意确定小青上大學。可是，後來縣裡一家大廠廠長的女兒也想上大學，但卻未到農村鍛煉過，湊巧公社革委會主任希望其子去廠裡當司機，于是那位主任把小青的入學機會給了廠長之女，自然主任之子也當上了司機。事後主任向村大隊支書傳達：推薦廠長的女兒上大學是因為在洪災搶險中，她硬是把生産隊的小牛犢從洪峰中救上岸，這樣的英雄怎麼能不推薦呢？村子裡的人知道後紛紛為小青鳴不平，揭露出廠長之女從未下鄉也從沒救過小牛，況且一個小女孩又怎能在滾滾洪濤裡救起小牛？但是小青默默忍住了。從此，她失去了昔日的活潑與開朗，每日沉默寡言。白天，人們隻有在田間才常常見到她身着那個時代的靛藍色衣裳，獨自埋頭勞動。晚間，小青的房間煤油燈卻天天亮到深夜……
高考解禁之後，小青以超出分數線100多分的成績考入了D師範中文系，與我同班。那一屆被“文革”耽誤的學生，雖然年齡較大，但是學習十分刻苦，對知識的追求如饑似渴，小青也是這樣。她從不打扮自己，每天身着靛藍色的衣裳最早進入教室，最晚退出教室，為了獲得更多的學習時間，有時整夜待在教室不回宿舍。她看得最多的是古文和唐詩宋詞。李白、杜甫、白居易、蘇東坡、李清照等大家的詩文更令她手不釋卷。我曾以智者自居告誡她：“能鑽研進去固然好，可是别鑽入牛角出不來！”她總是莞爾一笑。
小青的古漢語、唐詩宋詞、音韻學頗得中文系張教授的欣賞，同學們給了她“張老師的得意弟子”稱号。而她也不負教授的期望，在那一年全省高校中文系統考中獲得了第一名。小青作為中文系才女，我感覺她頗有李清照式的孤寂，就像她每日身着靛藍色衣服的那種素調子。
同學會登山歇息時，有同學問小青怎麼調進了市直機關。于是小青講起多年前的經曆：80年代初，作為恢複高考後的第一批大學畢業生，近30歲的小青被分配到大山裡一所礦山子弟中學，課雖然講得好，由于礦區偏僻，不好找對象。當時市裡一家單位聽說她文字有功底，便想調她去工作，老師們也指點小青進城會有更多機會解決個人問題。但是，小青請示礦長後卻遭到拒絕。青青衣衿的小青又教了6年書。雖然大山封閉，婚姻耽擱，可是，她任語文課的高中班，語文成績卻奪得了全市第一名。那一年老礦長調走，來了一位新礦長，新礦長是位“文革”前的理工科大學畢業生，為人通情達理。一天，新礦長收到大學時期同學的一封信，信中有兩句詩：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礦長請教了學校幾位老師，均解讀為：行走到了河水源頭，坐着看雲兒升起來。礦長總覺得不準确。
這時有人舉薦腹有詩書的小青。小青向礦長這樣講解：這兩句詩出自唐朝詩人王維的《終南别業》，由于當時社會政局變化反複，官至尚書右丞的王維看到仕途的艱險，便想超脫煩擾的塵世，向往悠閑自在的生活。而這兩句宛如一幅天然山水畫的詩，正是詩人悠遊自得的心情寫照。行至水窮，若已到盡頭，而又看雲起，見妙境之無窮，可悟處世變化之無窮，求學之義理亦無窮。此二句有一片化機之妙。
礦長當即拍了一下手說：“妙！”非常欽佩小青的講解，接着告訴小青：他已經知道前任礦長的事，并告訴她若想調走，他可以放。這真是兩句唐詩釋解了小青人生的一道難題。兩句唐詩也彰顯出無論何種時代都有富有良知的人……這時有人告訴小青：當初那位礦長不放小青，其實是在暗示小青給他送禮……
就這樣，被耽擱了婚配的小青在36歲那年靠自己的特長調入市直機關。小青孤身未婚，一直工作到退休，如今她讓侄女一家與她住在一起，好有個相互照應。
同學會歸來多日，小青的影子總在我的眼前恍惚，是感動，是憐憫，還是惋惜？我說不清。我查了一下字典：青為藍色或綠色，又為黑色，總之屬于寒色調，亦為樸素的本色，引申為“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實為精華也。這時候我忽然想到，小青穿着那樸素的靛藍色服裝，是否向同學們暗示：雖然歲月流逝，可她本色未變，讓我們回憶起學生時代的她，同時又遺留着那個時代深深紮入她心靈深處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