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十歲的時候，我的婚姻發生了變故。他爸爸搬走那天，家裡一片狼藉，我收拾着地闆上的書、相冊等雜物，心中五味雜陳。兒子嘴上沒說什麼，烏溜溜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四周。我心一疼，眼淚差點掉下來。我知道，他小小的心裡裝滿了心事，他的世界再也不圓滿了。
也是從那天開始，我無比清醒地意識到了自己的責任。這一份責任，是母親的責任，又大于母親的責任，甚至還大于母親和父親總和的責任。
我首先給自己買了幾份保險，以防我一旦出現意外，兒子能順利地讀完大學。為了讓他生活得不比别人差，我業餘時間拼命寫稿賺稿費。平時不管多累，我都抽時間陪他看動畫片，給他講故事，也講我的事，像對待朋友一樣。我再不敢随便批評他了，也不輕易出去應酬，怕他傷心、孤獨。單位有事時，大家都照顧我，讓我按時下班。
他很乖，别的孩子都花錢補各種課，他不用，學習成績一直很好，初中、高中都是自己考上的，而且都是一流學校，省下我好幾萬的擇校費，最後，又以優異成績考上了一流的大學。
我長出了一口氣，覺得此生最重要的任務完成了。
大學放假時，有一天，他說，媽媽你應該給我記成長日記。還有一天，他說，我要有了孩子，一定讓他小時候就學會遊泳……兒子無意中的這些話讓我有點吃驚――他心裡也有一些遺憾吧？因為我這個媽媽做得不夠好而讓他留下的遺憾。
我把這件事跟母親談起，她說，前半生，人都怨父母。後半生，父母沒了，自己老了，才知道，自己欠父母的太多。這樣的認知，你要想提前獲得都沒有機會，在你的前半生，隻有前半生的認知，後半生的認知，也隻有到了後半生才會有。
以前，母親總怨我姥姥不多供她念書，以至于工作起來很吃力。她常常跟我們講一件事，我都能背下來了：她高小畢業那年，本來學習成績非常好，能考上初中的，可是我姥姥把她逼到門後，揚起掃帚柄說，你敢去考試，我打斷你的腿！母親終于沒有去成。
年輕時的母親每每遇到不如意的事，或工作起來吃力了，就一味地埋怨：“就怪我媽當初不供我念書”。
姥姥是小腳，真正的三寸金蓮。母親很小的時候，姥爺就去世了。姥姥一個人拉扯着三個孩子，吃糠咽菜度日。能活着已屬不易，哪有錢供三個孩子都念書？這也是母親後來告訴我們的。姥姥去世後，母親經常落淚，憶起她媽媽種種的好。
想來，我也一直認為母親是個不稱職的媽媽。小時候，她總是不着家，下鄉工作，回來後還把同事領回家，讓奶奶把家裡僅有的幾個雞蛋炒了，招待客人。我刷牙、洗衣服都是同學教的，來例假怎樣用紙、不能着涼，這些都是姑姑教的，冬天做作業，就着微弱的油燈到深夜，是奶奶默默地在一邊擇棉花陪着我。而這些，都應該是媽媽做的。
母親還很嚴厲，隻要她在家，我們姐弟幾個就大氣不敢出，弄不好還會挨一頓揍。
現在，我們早已有了各自的小家，都有了自己的孩子。妹妹的孩子特别淘氣，她從來不管，說，小時候母親像閻王，讓她望而生畏，她不想讓孩子再有這樣的感覺；我說，青春期裡特壓抑，所以面對兒子與女孩子交往，采取尊重的态度，像朋友一樣決不幹涉；弟弟說，小時候母親總把自己的意志強加于我們的身上，為此他不敢說真話，他可不想讓自己的女兒也這樣……
每當這時，母親就壞笑着說：我有罪。
直到兒子跟我說出他的遺憾，我才知道，與他理想中的母親相比，我也是不合格的，也“有罪”。
回頭一想母親，她以微薄的工資養大我們四個，都供到大學畢業，得付出多少辛苦和努力啊，那樣的困境裡，有什麼樣的愛能大于三餐飽飯和一冬的溫暖？
電影和電視裡有被說濫了的母愛，很煽情，催人淚下，其實，我們身邊的母親，遠沒有那樣高大。她僅僅是一粥一飯、一針一線，唠唠叨叨的，讓你恨不得立即遠離她。直到有一天，當我們永遠也找不到她了，才知道有一種痛悔已深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