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多雨的夏季。
同學們的心,也宛如天氣一般,潮濕而火熱。四年同窗,畢業分手,離别在即。夜晚的校園,便顯出往日不曾有過的喧嘩。操場上,綠樹下,或男或女,三三兩兩,有那麼多的話要說,有那麼多的情要訴。
來自壩上的小張北,一個人躲在教室裡。他擺弄着四年來的一大摞的學習筆記。他舍不得丢下這些東西,哪怕行李再沉也要帶走,将來教學時一定會用得着。
這幾天班裡的同學都抽時間往商店跑,買日記本,買鋼筆,你贈我,我送你。雖然一個日記本一塊多錢,一支鋼筆兩塊多錢,可小張北卻買不起。平時學校發的生活費,他還要省一點寄回去。爸爸殘疾,媽媽有病,日子難過啊!
老班長知道小張北的難處,便精心挑選了一本很精美的日記本,送給了小張北,對他說:“禮薄情義重,收下大哥一片心。”小張北就哭了。别人裝進背包裡的,是一摞摞嶄新的日記本,是一大把色彩紛呈的鋼筆,小張北隻有一大摞學習筆記。
小張北的心非常細,他從班裡用鉛字打印的點名簿上剪下了每位同學的名字和序号,工工整整地貼在老班長送給他的日記本上,然後,他請同學們在上面寫上每個人自己信奉的人生格言,再寫上同學們對自己的希望和要求,每人兩頁。
老班長序号第一,他給小張北寫下了這樣兩句話:忠誠黨的教育事業,用三尺講台,演繹壯美人生。老班長寫自己信奉的人生格言是:勤勤懇懇工作,坦坦蕩蕩做人!
全班四十名同學,都寫下了自己的座右銘,也為小張北寫了留言。
在最後一次班會上,老班長激動地對大家說:“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同學們都高高舉起拳頭,齊聲說:“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
這年是1981年,共和國恢複高考的首屆大學生畢業了。
時光就像深山裡的一條小溪,不知不覺中便流過了那麼多的清澈的、純淨的甚至渾濁的日子,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同學們一離開校園便天各一方,杳無音信。那時候的通訊條件很落後,一個鄉隻有一部手搖電話,相互聯系十分不便,幾個鄉都不通班車。況且,四十名同學都來自山區,有時寫一封信得兩三個月才能收到。
老班長在學校就是黨員。他回到家鄉後,先當中學語文教師,後當校長,再後來調到教育局當了一名副局長。有一次出差來到小張北所在的縣裡,他從這個縣教育局人事股查到了小張北所在的小學,想着去看看小張北。這個縣的教育局局長對他說:那裡太遠了,一天都返不回來,還不通車呢。老班長打消了這個念頭,但是他又萌生了一個新的念頭:他要利用工作之餘,開始聯系班裡的四十名同學。
很快,有的聯系上了,有的沒有聯系上。終于,畢業二十年以後的第一次同學聚會,在老班長的操持下,如期于長城大酒店舉行。同學們互相打量着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感慨人生短暫,歲月無情,擁抱,流淚……
老班長對大家說:“咱班當年共四十人,其中有六人因病故去。讓我們為他們默哀三分鐘。”
大家都低下了頭。
過了一會兒,老班長接着說:“有四人出國考察無法返回,還有八人正在出席或者主持什麼會議,也抽不出身來。實到二十一人,隻差小張北還沒來。”
老班長正說着,外面進來一個黑黑瘦瘦、腰彎背駝的人。大家看了一會,便不約而同地喊道:“小張北!”
同學們根本想象不到,當年這位班上年齡最小,渾身透着一股機靈勁的小夥子,如今是這個樣子!歲月的雕刀無情地在他臉上刻下了縱橫交錯的紋理,深深的嵌進肉裡。他頭發幾乎全白了,倒像是一位七八十歲的農村老大爺。這時,老班長對小張北說:“你來了,就齊啦。咱們端杯,為二十年前的那句諾言幹杯!”
小張北慢慢站起來,對在座的老同學歉意地說:“今天對不起,我遲到了。本來,我不該來晚的,可是,我找不到複印東西的地方,找了老半天才找到。大家猜猜,我複印了什麼?”同學們誰都猜不出來,你看我,我看你。小張北接着說:“這些年啊,我在那座偏僻的小學裡,靠什麼去工作、生活的?就靠當年同學們那些鼓勵的話啊!我是我們那裡唯一的一名大學生,在小山溝裡教學,一教就是二十年。第一次縣裡調我去縣一中,鄉親們就圍在學校,齊刷刷跪在我的面前,我一個一個往起攙,誰都不肯起來,我明白我已經走不了啦,我就決定不走啦!第二次是教育局調我到外鄉當校長,我收拾行李時,我教的一幫小孩子把我堵在屋裡,扯我衣袖,拽我褲角,抱住我腰,哭着不讓我走,我呢,就又沒走成。”
小張北說着說着,眼睛裡就有了閃光的東西。小張北說:“今天,我給大家帶來了當年大家送給我的留言,還有你們自己信奉的座右銘。下面,我想喊同學們當年的學号,不知道大家還記得當年在班裡時自己的學号嗎?”
小張北喊:“一号!”
老班長站起來答:“到!”
二号……三号……
小張北連着往下喊,可惜,再沒有人答應了。
這時,小張北叫着每個人的名字,發給大家兩張複印的文字。大家認真看着當年自己寫的東西,每個人的手都有些顫抖,每個人的臉上都顯得很嚴肅。
過了一會,老班長揉揉發熱的眼睛,對大家說:“感謝小張北帶來的寶貴禮物!讓我們為小張北的那份真情,幹杯!”
大家共同舉杯,一緻對着小張北。小張北眼裡的淚水噴湧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