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未必能給我世界上最好的,但她卻把行使人生的自由都給了我,然後用盡她所有的力氣來配合。
獨自一人在省城,大學念到一半,我便出來自謀生路了。因為實在是不忍心母親起早貪黑地賣菜為生供我上學。
她也不加阻攔,印象裡,她似乎從未以一種母親的姿态阻止我做過任何事情。從有記憶開始,她總是說,你要自己去選擇,我們幫你選錯了,将來你會怨我們的。于是在很多人生大大小小的岔路口,我經常會出錯。我常常想,如果那個時候,她能給我一點點意見,也許我就不會是現在的樣子。比如,高中的時候,文理科重新分班,我因為理科學習環境好而從文科班轉了過去,卻因缺少天分和基礎薄弱,直接導緻高考失敗,而那時我的文科成績卻是班裡的佼佼者。隻是當時自己認識不清,覺得加倍努力便沒有問題。
高考失敗的那個暑假,她什麼也沒有說,依然起早貪黑地進菜賣菜,跟熟悉的客人插科打诨,笑起來甚至帶着些谄媚。我知道她也不過是想多拉些回頭客。隻是看着她的卑微,我心裡隻有更加内疚與心酸。而對于自己的人生,更是一片茫然。
她與舅舅家走得最近,這種時刻,我連選擇都沒有了,她便去詢問舅舅的意見。他們鄭重其事商讨的結果是――書就不要再讀了,就在這個小城找份工作聊以生存,也給家裡減輕些負擔。
我自然是心有不甘。聽另外落榜的同學說,沈陽的民辦院校挺多,正好當時也有來我們城市招生的,我和同學咨詢了幾所學校後,鎖定了一所綜合素質較好的,便報了名索要了通知單。回到家我琢磨着怎樣跟她做思想工作,誰知她仍然沒有阻止我,隻是問我需要多少學費。在我離開家的前一天晚上,她把5000塊錢放到我手上,叫我過去以後打個電話報個平安。
從此,我們本來就極少交流的關系,在形式上變得更為疏離。在大學裡,直到一個學期結束她也不會主動給我打一次電話。有時候被同寝室的同學問起,我隻是笑笑不作答。我知道我上學的學費都是她四處卑躬屈膝地借的,我也知道她不給我打電話是心疼那6毛錢一分鐘的長途電話費。在我心裡,她不是足夠強大的有能力給我提供一切的母親,但我一直覺得,她比别的母親要付出得更多。
可是漸漸地,書讀得多了,我開始有更為深沉和理智的思考,我對她那些有關選擇的論調開始有些耿耿于懷,覺得太不負責任。我想,在我還沒有足夠的人生閱曆來做選擇的時候,作為父母總是有必要做出正确的引導的。她沒有能力為我做出選擇,所以便逃避責任。隻是這些我自以為是的理智想法,我都盡量地藏在心裡最陰暗的角落,不讓它們見到陽光,不讓它們壯大。我害怕它們變成黑色的螞蟻,偷偷地搬走我心裡最重要的東西。
大二的時候,我謀到一份媒體的工作,學業漸漸就擱淺了。當時家裡住的臨時住房要拆除,父親所在的建築單位名存實亡無法安排房子,她不得不四處籌錢,買下了一處五十平方米一室一廳的住所。她把負債的數目及款項一一給我羅列出來,東家幾千,西家幾百的,想來是她覺得我已經到了該承擔的年齡。
在我十九歲那年,我依然住在學校宿舍,卻過着上班族的生活,雖然每天上班都要花掉三個小時在路上,但至少可以把消費控制在學生的水平。當時我滿腦子隻有一件事,盡快還清所有的借貸。我想等我還完所有的錢,我和她就都自由了,我可以去追求自己想過的生活,而她也不用那麼辛苦地賣菜。她可以像其他的中老年婦女一樣,早上睡到自然醒,然後挎着籃子去買菜,沒事就和鄰居們拉拉家常,打打麻将。
我對一切仍然抱着美好憧憬,我每天都掰着指頭算,還差多少錢就還清了,我們就要自由了。可是,她卻病了。
不是很嚴重的病,卻把她折騰得丢了半條命。檢查出的是子宮肌瘤和肺積水,前者要動個小手術。她貪圖廉價手術費,去了一家非正規小醫院,結果術後出了半個月的血,她才又到正規醫院去檢查治療。那是她第一次主動開口向我要錢。她在電話裡說得雲淡風輕,我卻在電話這頭生氣掉眼淚。怎麼可以拿自己的身體去貪便宜呢?省下那幾百塊就那麼重要嗎?我每個月除了生活費剩下的錢都寄給了你,就不能稍微留一些來善待自己嗎?她在電話的那頭像個犯錯的小孩一樣呵呵笑着,叫我不用擔心。我卻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一遍遍地責備着她。她說下次不會了,下次一定去正規醫院。我趕快“呸呸”,你還想有下次?
也許是父親的年齡比她大太多,而我又是女兒家,這一病,她身體大不如以前,也越來越沒有安全感。在借貸剛差不多還清,我正想大舒口氣,買些喜歡的東西犒勞一下自己的時候,她打來電話說想要買份養老保險和醫療保險。她說你看你父親已經六十多了,我又沒有工作沒有退休費,他走了你要我怎麼辦?現在隻是要一次性補清十五年的保險額,五十五歲便可每月領取退休金,十年交的錢就回來了,多劃算啊!她跟我講着保險的好處,獲取的利潤,而我過怕了負債的日子,我說你有我,我會養你啊,但她仍然固執地去向朋友借錢,她說是找熟人辦的,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我想她知道我一定會承擔起償還的責任。
過年回家,她與我講話的語氣變得極其卑微,像是對待一個遠道而來的客人。她給我拿水果和糖,問我喝茶還是可樂,把電視遙控器從父親手裡搶過來遞到我手上,說你挑你喜歡的台看。我心裡隐隐有些不自在,可我卻不知道該怎麼做怎麼說。我們就這樣在時間裡坐着,好像在期待什麼開始,又像在等待某種結束。
本來我是想再與她商量一下保險的事情,可是在這種微妙的氣氛裡,我明顯感到她流露出的讓我感到心疼的讨好。在我還年輕的時候,她向我要一份實實在在的安全感,這樣的報答,本是無可厚非,隻是都說母愛是無私的,而她的現實卻那麼昭然若揭,似乎時刻都在擔心自己會不會晚景凄涼。
後來我交男朋友,總是把孝順父母放在衡量條件的第一位。我害怕真的如她所想,當我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生活,便會疏忽她。
然而後來才知道,無論思想工作做得再好,也左右不了生活的本質。有些事情總是等到經曆了才能明白。當我有了自己的生活,我的精力與經濟方案都是圍繞着這個嶄新的家,每每想好這個月要給她寄些錢,卻總是因為這樣那樣的用途而滞後,她也不曾提過,想來是她早就預料到了。
記得張愛玲在《造人》裡寫過,父母大都不懂得子女,而子女往往看穿了父母的為人。以前我總是以為我看穿了她的一切。作為一個普通的女人,她堅韌、隐忍、現實,同時也自卑、怯懦,她活了大半生,無所依賴,自強自足,所以即便對我,她也保留着一份“養兒未必防老”的心态。但作為母親,她又希望我獨立有主見,能主宰自己的人生,于是從小把我置于人生的種種選擇之中,讓我自己去絕處逢生。她未必能給我世界上最好的,但她卻把行使人生的自由都給了我,然後用盡她所有的力氣來配合。她在我成家之前索要回報,也隻是為了在我成家之後不影響到我的生活。她隻是以一種直接的方式退到了我生活的背後。
這就是關于一個母親的現實的愛,我為我讀了太多的書,卻用來質疑母愛的深度而感到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