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初秋總有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蘇茉就是在那個雨季帶着雨季特有的黯然與陰郁來找我,總是濕濕的頭發濕濕的衣衫。“下雨天我不喜歡打傘。”她微微地笑着解釋,有一些不好意思。
蘇茉自述:雨怎麼還是不停啊,弄得人心情都不好。來北京上學這麼長時間了,我還是不能适應這裡的生活,特别想家,想念高中時的老師和同學。
高中時同學之間的感情很好,畢業典禮時我們全班包括男生都哭成了一團,生離死别似的。還有那些老師,都特别好,尤其是我的語文老師,對我很照顧。特别有意思――高考之前的那個晚上,我不知怎麼突然感覺非常不好,覺得自己肯定會考砸,我就去找語文老師,以前遇到事我都會去找他。他陪了我很久,一直在鼓勵我。我還哭了呢,哭完了又笑了,就這樣哭哭笑笑的,像小孩子一樣,想起來真不好意思……
現在的老師、同學和高中時的太不一樣了。老師講完課就走了,很少和學生有心靈上的交流。那些同學,我和他們也說不到一起。我們宿舍裡的女孩子,在一起就是聊哪個歌星長得帥啦哪種牌子的衣服漂亮啦,我覺得特别可笑,都大學生了怎麼還聊這些沒有深度的話題啊?我喜歡古典文學,有時候和她們說一些唐詩宋詞之類的東西,她們就特别奇怪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什麼怪物一樣。
我覺得寂寞,無處不在的寂寞。有時候看着這雨,看着樹葉落下來,我就有一種流淚的沖動。這樣子真不好,林黛玉似的。唉,好懷念從前,不知道那些老師和同學現在都怎麼樣了……
我微笑着注視着蘇茉,她眉宇間淡淡的憂愁令人動容。我想我是能夠理解的――一個初到異鄉求學的多愁善感的女孩子對于新環境的不适應,以及由于這種不适應而産生的孤獨與脆弱。可是,她來找我就是和我說這些嗎?直覺告訴我不會是這樣簡單――她為什麼會将所有的情感和心思都用在懷念過去?是什麼阻礙她去積極适應現在的生活,接納現在的老師和同學?穿過語言的迷霧,她的苦惱背後一定隐藏着更深的渴望與更秘密的感受。
所以這一次的咨詢,我沒有在“怎樣适應大學生活、怎麼和同學相處”這個層面上和蘇茉做更多的交流,我更多的是在傾聽,在這個過程裡讓她感受到我的真誠、理解和接納,這會有利于我們之間建立一個良好的咨詢關系。當這個關系建好以後,我想她會對自己也會對我敞開心扉――事實也正是如此。
蘇茉自述:賈老師,我和您說這些,您不會覺得我是那種女孩吧?您看過瓊瑤的《窗外》嗎?那位語文老師,我和您說過的,我和他,就有點像《窗外》裡的故事,您明白了吧?
我的老師,怎麼說呢?他是那種很成熟、博學、剛柔相濟的人,最重要的是我們之間似乎有一種默契。比如他在課堂上講解一首古詞,講完了他都會看看我,我用目光告訴他我是懂了還是不懂,他馬上就能心領神會;比如有時候我心情不好,他發現了,就會看着我,那種眼神,充滿了憐愛與詢問,那樣的目光真讓我依戀,也讓我單調的生活有了色彩。現在,沒有他關注的目光,大學生活再精彩對我又有什麼意義?
賈老師,您說我這樣是不是很不道德?
我總是能遇到來訪者就一件事情小心翼翼地詢問我的看法和觀點,通常我的做法是絕不用個人的價值觀和喜惡作為評判來訪者的标準。所以對蘇茉的提問,我想了想,這樣告訴她:“我理解你現在為了你和老師的感情感到焦慮和内疚,但我覺得你之所以有這樣一份情感,一定有你的原因。我更希望知道這個原因是什麼。”蘇茉垂下了眼簾,似乎一時間不知從何說起。
我又問她:“那你爸爸媽媽知道這件事嗎?”
蘇茉自述:他們當然不知道,他們要知道了不知會怎樣說我!高中的時候我就住校了,很少回家。我的語文老師的家也在學校裡,我們宿舍離他家很近,所以周末的時候他會讓我們這些不回家的學生去他家吃飯。他的妻子很漂亮很賢惠,做菜特别好吃。
他也是喜歡我的。我是怎麼知道的呢?因為我給他寫過一封信,表白了我對他的那些感覺,他給我回信了,隻有一首唐詩,叫《節婦吟》。您知道那首詩嗎?裡面有一句是這樣的: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我能懂他的意思,一個中年男人的無奈和感傷,再也沒有什麼比這更讓人酸楚的了。那封信我一直留着,但是再不敢拿出來看,怕自己承受不了那種巨大的幸福和苦澀交織在一起的沖擊……不過我們之間,應該屬于那種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吧,從來沒有過什麼出格的事,連拉手都沒有過。
印象最深的一次,我和另外三名同學代表學校去參加全市中學生辯論比賽,他是我們的指導老師。我一直不是一個很自信的人,每一次上場都會特别緊張,他一直在我身邊鼓勵我:“你肯定行!”他的聲音不高,但總有一種能讓我安定下來的力量。後來,我們真的得了冠軍。我抱着獎杯站在台上一直往下看,結果看見他站在一個角落裡,微笑地看着我,眼神裡是那種由衷的欣賞。那一瞬間我覺得特别幸福,又有一種莫名的難過……
這些回憶,真的是很美好的。現在,我會将每天晚上臨睡前的那段時間專門用來想他,細細回味我們之間的一點一滴,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心裡又甜蜜又痛苦……
我痛苦的是我們都很清楚地知道我們是沒可能的,他妻子是那麼好的人,我不可能去傷害一個無辜的人,可是我又舍不得放掉這份感情。我覺得這是我活着的最大的精神支柱,我不敢想像如果沒有他,我的生活會是個什麼樣子。索然無味?黯淡無光?不敢想像。
在和蘇茉的談話中,我能感覺到她是一個内心豐富而敏感、很重視精神生活的女孩。她很重感情(她珍惜和老師之間的點點滴滴)、很有自制力(她沒有讓感情失去理智的駕馭)、很努力(她沒有讓這份感情影響自己的學業并最終考取了一所全國重點大學)、也很善良(她能照顧到别人的感受)――這些都是她可貴的地方。作為心理咨詢師,我要能夠從蘇茉的與社會道德标準相沖突的故事裡盡可能地發掘出她人性裡閃光的方面,從那些令人沮喪的苦惱的信息中捕捉到正面的積極的東西,發自内心地去欣賞、信任她――這些欣賞和信任往往會産生令人驚訝的效果。
另一方面,以一名心理咨詢師的經驗,我認為如果一個女孩子對年長的異性産生感情,很可能是與她的家庭或者是父親有關系。關于這一點,我沒有貿然去問蘇茉,我想我應該有耐心去等待,等到她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等到她内心有足夠的力量可以去碰一些敏感問題。
記不清是在第五次還是第六次的咨詢中,蘇茉突然說:“我想起了我家裡的一些事情。”我立即鼓勵她:“我真高興,你終于談到你的家庭了,我感覺你的内心開始有力量和我談你的家庭了。”
蘇茉自述:我爸和我媽,都是很優秀的男人和女人,可是他們真的不應該生活在一起。他們之間誰也看不慣誰,經常吵架,吵完之後就是冷戰。有時候我真是挺佩服他們的,一個比一個能撐――印象中最長的一次,他們有整整半年誰也不理誰。遇到實在需要溝通的事情,他們甯肯寫字條,也不肯主動說話。我在這樣一個家裡,從小就聽見我爸對我說:“茉兒,要不是為了你,我早和你媽離婚了。”聽見我媽和我說:“茉兒,媽媽都是為了你,要不誰還跟他過呀!”所以我從小就覺得自己是個多餘的人,是個不可愛的人,是
個罪人――如果沒有我,他們也許會找到各自想要的快樂和幸福吧?
在我8歲的時候,我爸就作為單位的常駐代表去了外地,很少回家,當然他會給我寄衣服和玩具,也給我寄錢。在物質生活上,他是個稱職的父親,但我們之間就是沒有那種父女之間的親昵。
我媽獨自帶着我生活,和一個寡婦差不多,心情自然好不到哪裡去。心情不好就要向我抱怨,說我爸如何如何不好。我聽着也挺煩的,有時候忍不住反駁幾句。她就挺傷心的,因為她總是覺得自己這樣委曲求全是為了我,結果我還不向着她。唉,反正在那個家裡我是一無是處,裡外不是人。
我挺羨慕我高中那些同學的,也許家裡不是很有錢,但是家庭氣氛特别好。有一次我去一個同學家裡玩,是晚上,昏黃的燈光下,他們一家人有說有笑地吃面條,我當時眼淚就下來了。那種感覺太溫馨了,說實話我真羨慕她啊。如果我能有一個這樣的家,讓我少活十年我都願意……
來自家庭的關愛、接納和肯定,是每一個人快樂和信心的源泉。蘇茉在她的家庭裡一直得不到這些,因為缺乏,所以看重,所以渴求。所以,當她在語文老師的身上得到這些時,她以最快的速度陷了進去,再也舍不得出來了――這一些,我沒有對蘇茉說。我隻通過我的語氣、眼神和表情向她傳遞一個信息:你有能力處理好這些事情,你沒問題!并且将我發現的她的優點及時告訴她。我相信當她内心真正成長、成熟起來,真正擁有了屬于自己的信心和力量時,她會反思自己和老師的關系,會認清自己要走的路。
後來的一天,蘇茉來找我,一見我就說:“我給他打電話了,一切OVER!”她的臉上,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和平靜。從頭至尾,我沒有說過任何一句她應該和老師分手的話,但是如今她自己做出了這樣的抉擇――放下這份感情。這種“放下”并不是迫于社會道德壓力下的忍痛割愛,而是她真正從内心“放下”了,解脫了。“我突然明白,其實我愛的并不是那位老師,而是愛上了愛情本身,愛上愛情所帶給我的那種被愛、被呵護、被欣賞的感覺,因為這些是我一直得不到的。我想今後我最重要的功課是要學會去愛自己,去欣賞自己――擁有了自己,也就擁有了世界,是嗎?”蘇茉問,我微笑着點頭,心裡由衷地感歎:“多麼聰明的女孩!”
生活将一如既往,生活不會為誰而改變。就像蘇茉,她在今後的生活中依然要面對父母的不和,依然要面對很多事業和情感上的考驗,可是沒關系。當她找到了自我的力量,她就能夠面對這些問題,再不會感到無助和絕望。
很久以後,有一次在校園裡,我看見蘇茉穿着一件白色的裙子騎着自行車和一大幫同學說笑而過。她沒有看見我,而我,卻忍不住回頭注視她裙角輕揚的背影。那個初秋踏雨而來總是濕着頭發的女孩再次浮現在我眼前。我的心裡,有一陣溫暖的潮水湧過……那個時候,校園的喇叭裡正飄來一首歌:“……走吧,走吧,人總要學着自己長大;走吧,走吧,人生難免經曆苦痛掙紮;走吧走吧,為自己的心找一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