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一條廣為傳播的浪漫微博打動了編輯部同仁――南京小夥千裡尋愛,為藏族姑娘寫下15萬字情書。起初,大家都猜小夥子一定追愛成功了,聯系上他才知道,這是一段至今未果、不折不扣的單戀。
男子叫杜冬。今年34歲的他,大學畢業後在上海從事翻譯工作,與普通白領無異。2007年,他趁假期進藏旅遊,途經川西小城理塘時,對一位純潔的康巴少女一見鐘情。7年間,杜冬先後8次、往返42000公裡,到理塘追尋心上人,并為姑娘寫下将近15萬字的情書。
執著的追求并沒有換來姑娘的允諾,厚厚的情書也未能改變姑娘的心意。杜冬卻在日複一日的單相思、年複一年的進藏路中,不經意地發現自己被姑娘、被理塘,被萦繞在那人身上、那方水土中的康巴文化深深改變。
邂逅愛情
廣袤的中國大陸腹地,貫穿着這樣一條路――318國道,它起于魔都上海,終于西藏樟木,被譽為中國人的景觀大道。熱愛旅遊和探險的人,将這條路視為一生必走的路,因為穿越它,就等于從都市走向叢林,從現代走向原始,從文明走向神秘,從茫然走向虔誠,從今生走向不可知的未來彼岸……那不僅是一次地理上的穿越,更是一趟心靈之旅。
邂逅難以預知。2007年8月2日,杜冬沿着這條路最險峻的川藏段趕到海拔4000米的理塘縣城休整,正值那裡舉辦一年一度的傳統賽馬節。當地的姑娘小夥都穿着最漂亮的衣服,在草原上賽馬、跳舞。杜冬抓着相機,和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記者一樣,在康巴草原上優哉遊哉地放牧自己的眼睛。
曲西的出現,毫無征兆地給杜冬無憂無慮的旅程畫上了休止符。
她有着水晶般深邃的眼睛,油亮的辮子垂在番紅底金花的藏襯衣上,直到腰際。纖細的手托着沉默的下巴,指甲輕壓着微微翹起的嘴唇,好像是在很認真地生氣,烈日下紋絲不動……所有的陽光和火焰都退到了她身後,所有輕松快樂都在她的眼神中顫抖,所有的啤酒都退到天邊,世界消失了。
曲西,成了杜冬生命的分界。一個可能同我們習見的白領一樣,在繁華都市工作、升職、加薪、戀愛、娶妻、生子、享受安逸,然後終老一生的杜冬,因為這次邂逅,改變了人生的航向。
他恍惚中離開理塘,來到旅行目的地拉薩,心中那草原上康巴少女的形象卻怎麼也揮之不去。10天後,他拿着曲西的照片回到理塘,再度敲響姑娘的家門。單純羞澀的藏族少女大吃一驚,也很快明白了這位漢族阿布(哥哥)的心思,從此便對他敬而遠之,冷若冰霜。
這成了一段開始便注定碰壁的單戀故事。
自此,杜冬一次次途經318國道最險峻的川藏段,從中國東部最繁華的上海,來到地廣人稀的理塘,追尋他夢中的康巴姑娘――曲西。
花40多個小時乘火車從上海到成都,花7小時乘汽車從成都到康定,再從康定乘8至12個小時的汽車到理塘――單程4天。那些路啊,杜冬說,想起來都想哭。每每他滿懷期待,颠簸過漫漫長途,來到曲西身邊,得到的卻常常隻是美人冷臉。八入理塘,他在曲西身邊最長一次待了3個月,最短一次隻有兩天――路上來回就要8天啊!除了身上的辛,更有心裡的苦。可下一次,他還是無法叫停自己内心的戰鼓,在辛苦工作一年、攢下可憐的假期之後,再度奔赴理塘。
潔白的仙鶴,請把雙翅借我。
不會遠走高飛,到理塘轉轉就回。
邂逅曲西後,杜冬無數次在心中默念着這首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詩,如同候鳥一般,帶着心中的渴求,在理塘與上海之間遷徙,徘徊。
煩惱的仆人
出生在一個康巴式大家族中的曲西,是父母最小的女兒,上面還有兩個哥哥。她是家中唯一一直上學、漢語水平比較高的人。曲西一家經營蟲草生意,生活富足。每到理塘,杜冬就作為一個房客,住在曲西家裡。熱情好客的阿媽拉姆,阿爸澤仁以及曲西的兩位哥哥,都将杜冬奉若上賓、待若摯友。可是在傳統的康巴家庭中,父母兄長不能過問和幹涉姑娘的愛情。明白這樣的習俗,杜冬從未将心事對曲西的家人提過。時間長了,大家心照不宣,可也隻能看着杜冬糾結于相思之苦。
杜冬為曲西做了許多癡情的“蠢事”,用盡了一切古典的、浪漫的、康巴式的方法求愛:
他試着吃她愛吃的魚腥草,結果是抱着腦袋在水池邊幹嘔了半天。他看到她給電腦裡自己的照片描眼線,就為她買了一支眼線筆,小心翼翼地放在她桌上。晚上回來,她的小侄子撲到他懷裡,滿臉畫得像個印第安人,手裡捏着那支隻剩了筆頭的眼線筆。他給她發笑話短信,滿網絡找,先把自己逗得樂半天。兩年後,網上已經很難找到他沒讀過的笑話。
他想為她送一束生日鮮花,卻連她的生日也搞不清。藏族人沒有過生日的習慣,對自己的生日不甚了了。他去問她阿媽,阿媽拉姆笑吟吟地說:“6月13号,是藏曆哦。”為此,他花了整整一個下午研究藏曆和複雜的閏月計算,終于推算出她的生日是漢曆8月11日,他興奮地告訴她他的發現,她隻是含糊地說了聲“是嗎?”
到了她生日的時候,他已身在上海。他輾轉托一個在理塘有過一面之緣的花店老闆的姐夫,從最近的城市雅安,飛車數小時為她捎去一束新鮮的玫瑰。日落之前,玫瑰終于送到她手中。他一個電話追過去:
“收到了嗎?那花,漂亮吧!哈哈哈哈!”
“我聽得到,你不要那麼大聲嘛。”
“額……那花,你喜歡嗎?”
“嗯,有點枯了,邊上。”
“哦,沒辦法啊,太遠的路了,那,生日快樂……”
“今天不是我生日哦,我後來又問我媽媽了,是8月16日。”
他常常想給她打電話,但是又會莫名其妙地擔心,如果她在學習,她在看電視,她在吃飯,她在睡覺,她在無所事事――似乎都不是打電話的好時機。結果,他常常等到周末晚上才打。電話接通了,他一肚子想好的話會立即跑得無影無蹤。他颠三倒四,畏畏縮縮:
“你在忙嗎?”
“我要吃飯了。”
“你們吃什麼呀?”
“沒有什麼。”
“哦,那好,那曲西……”
“那我要吃飯了,我挂了。”
她爽快地挂上了電話,他一拳砸在自己的腦袋上。
單相思将他搞得如同苦行僧,看到她和看不到她,對他都是折磨。
曲西家的親戚――一位德高望重的喇嘛,看到杜冬這些年的奔波勞碌,同情地對他說,你是被煩惱驅使來理塘的,又是被煩惱驅使回上海的,你是煩惱的仆人。杜冬苦笑,無力辯駁。曲西,就是杜冬的煩惱。他對曲西一見鐘情,曲西卻報以堅定的回絕,這更激起了杜冬的不甘,勾起了杜冬的執著。
不論他怎樣試圖接近她,從她認清他的“居心”起,便再也不喊他的名字。在親戚面前,她喊他“漢族的”;沒人的時候,就喊他“哎”或者“喂”。如果他們不得不一同上街,她會拉上自己的姐妹或者哥哥,甚至4歲的小侄子。如果這些都沒有,她會讓他走在前頭,自己在後面忐忑地跟
着。如果家中無人,他和她相對吃飯,她感到他想努力和她說什麼,便會立刻端着飯碗走下樓去,坐到烈日炎炎的屋檐下吃。她原來歡笑着,見着他就收起笑意。她電話打得熱火朝天,挂上電話面對他,又成了不說話的人。他們走在草原的公路上,天空飄起了小雨,他脫下外套給她,她躲在表姐身後,抵死不要。他說:“藏曆年來了,你穿個藏裝吧,我很想看。”她甩着頭發說:“我知道你想看,我就不穿,也許你不說我還穿了,你說了,我肯定不穿。”
曲西不是故意刁難杜冬,對愛情,她和杜冬一樣,隻忠實于自己的内心――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心地善良的曲西能夠想到的最不傷害人的回絕方式,就是敬而遠之,冷若冰霜。可是背後,她卻不允許任何人妄議杜冬。
從糾結到釋然
杜冬也問過曲西:“你為啥不答應我呢?”曲西說:“我是有理由的。”“是什麼理由呢?”“不過我忘記了。”“那太好了。”“不過你一說,我又想起來了……不過很快又會忘記了。”
杜冬像面對着一句永遠解不開的偈語、一個謎一樣,面對着對他來說無比神秘的曲西。一年,兩年……時間慢慢把急躁、焦慮、急于求成的痛苦,糾結磨成純粹的想念和深情的等待。
他不在時,就想讓禮物代替他,陪伴在她身邊。如果他想溫暖她的手,就會寄去兔毛手套;如果他想撫摸她的頭發,就會寄去藍色木梳;如果他想看她跳舞,就會寄去跳舞毯。
他總是樂此不疲地将大都市裡能夠見到的有趣的東西比較來比較去。買頭花吧,配着她漆黑的頭發那麼好看,不過她可能不喜歡;買個喝牛奶的敞口鑲花瓷杯吧,她的小侄子會把杯子打壞;要不還是買個手爐吧,可理塘能找到木炭嗎,MP4好,可是她愛聽什麼音樂呢,還是香木梳子好,等等,藏族對送梳子有沒有忌諱?
他挖空心思所做的設計,到她家裡,不久就會化為碎片和悲劇――大氣磅礴的康巴人家一向不在意小東西的來去。水晶球打爛了,隻剩底座還負隅頑抗。MP4常常神秘出現又神秘消失,小狗拖鞋隻剩一隻,咧嘴躺在狗窩裡……
他雖然有那麼一點點遺憾,也學會了平靜安然地接納這一切。他想,如果幾年後的某天,她在什麼地方看到一隻水晶球,一雙小狗拖鞋,笑盈盈地說:“啊,我好像也有過一個,後來不知道到哪裡去了。”如果那樣,也就足夠了。
他默默地在她經過的泥路上鋪上木闆,用電筒照亮她走的夜路。他追曲西這些年,在理塘交下不少康巴朋友。朋友勸他,冬哥,回去吧。他說,我在的話,還能替曲西修修電腦和自行車。“如果曲西以後有了喜歡的人,你怎麼辦?”康巴漢子問。“到那時,我就再也不來理塘了。現在我還能看到她,還能為她做些什麼,以後,就連機會都沒有了。”杜冬說。
他開始思考,什麼是愛?該怎麼去愛?如何表達?如何給予?康巴漢子遇到喜歡的姑娘,會直接把姑娘堵到牆角,搶走姑娘的帽子,威脅說,如果不給電話号碼就揍她。這樣多半就要到了姑娘的号碼。而成與不成,也就是兩三個電話的事。在愛情這件事上,康巴人簡單直接,從不糾結。而被漢文化熏陶出來的杜冬卻無比困惑:“我的教育,讓我能夠說出玄妙的知識,卻說不出自己的愛。”
在對愛的理解和愛情的表達方式上,他接受的現代文明教育和曲西成長的傳統康巴文化圈是那麼不同。在這段單戀中,他和曲西都那麼坦誠,但也因為差異,彼此那麼接近,卻像永遠隔着一道門。
得不到回應的追求令杜冬沮喪,但是就像種下蘋果,卻收獲了梨子――曲西不理杜冬,杜冬無事可做,便去找當地的畫匠學習藏畫,找當地的喇嘛學習藏文。走進理塘的千家萬戶,結交各式各樣的康巴朋友。作為曲西家的客人,他和她們全家一起過藏曆年,和她的父兄一起去采蟲草、聊生意、參加親朋的婚禮;甚至什麼都不做,隻是看着阿媽拉姆在屋子裡轉經筒――在她安谧的氣場籠罩下,呆呆地想心思……曲西就像一把鑰匙,一個奇遇,因為她,杜冬接觸到最鮮活的理塘生活,體驗到最真實的康巴文化。他深深愛上了這個地方,愛上了這裡的人。日子久了,杜冬幹脆以理塘人自居,而曲西的家就是他心中的家,那裡能令他産生強烈的歸屬感。他和每個家人、朋友都那麼熟悉,好像他從來就是他們當中的一員。
4年過去了,在逐漸融入理塘生活的同時,杜冬也慢慢能夠做到将曲西從一個神秘的存在,看成他身邊一個普通的康巴姑娘。糾結的、激烈的、渴望結果的感情逐漸釋然,褪去火藥味。他發現,這樣一來,他反而能夠比較自然地與曲西相處。
從前,他會盯緊有關曲西的每一個細節,好像睡覺也豎着一隻耳朵、睜着一隻眼。一旦感到曲西有一點不開心,他便會馬上追問怎麼回事。也許正是他的過分小心、過度示愛,令曲西感到緊張,對他退避三舍。他内心釋然之後,再遇到曲西有了不開心的事,就能很平和地等待曲西在想說的時候自己告訴他。
被改變的人生軌迹
因為迷戀曲西,杜冬結緣理塘;因為愛上理塘,杜冬結緣藏族文化。2011年,杜冬徹底結束在上海的翻譯工作。定居拉薩,成為一名采訪、記錄、傳播藏文化的記者、作家。有時候,他比一個當地人更加珍視藏區的曆史和文化,更有好奇心傾聽那些藏地老者的故事。
他仍然每年回一次理塘,回去了仍然住在曲西家。時光荏苒,他與曲西結識快7年了!超越愛情,他成了一個陪伴曲西成長的人,他們都成了彼此生命中重要而美麗的存在。
如今,如果曲西在生活中遇到什麼開心的事,除了說給自己的家人、朋友,都會首先打電話與杜冬分享。盡管曲西聽不太懂,杜冬也會樂此不疲地給曲西描述他喜歡的小說、電影,他采訪的人和故事。
曲西長大了,從一個單純的少女漸漸變成一個沉靜的姑娘,越來越能夠替他人着想,眼神越來越像她的阿媽拉姆,閃爍着深切的同情心。一次,杜冬和曲西兄妹一起到飯店吃飯。兩個男人都喝多了,不知什麼原因和店主吵了起來。作為直率的康巴女孩,曲西也當仁不讓地要求店主說清楚。可是回家後她卻特别自責,一直拉着杜冬反思:“是不是我們錯了?”
從大學時候起,學電力工程的杜冬就總想做些和别人不一樣的事。專業之餘,他博覽群書,雖然沒有明确的目标,但總覺得以後會出現一件大事,值得他全情投入。英語突出的杜冬,畢業後從事了和專業無關的翻譯工作,翻譯大部頭的文學、社科著作。這些選擇依舊是興之所至的事,究竟何為人生的目标?究竟何為快樂?他仍不明晰,直到遇見曲西。
和曲西一家在一起,被悠然的草原文化熏染,杜冬逐漸改變了對人生和幸福的理解。他不再憧憬“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快感,而更能感受平常生活中的小幸福,當下的快樂。對曲西的執著單戀,屢屢碰壁也讓他懂得,快樂不在于獲得了什麼樣的結果,而在于對過程真心實意的享受。
單戀多年,杜冬為曲西寫下近15萬字的情書,命名《康巴情書》,不僅記錄他對曲西的愛情,也記錄他所熱愛的理塘生活――金色的千裡草原,爽朗的康巴漢子,無所不在的熱烈陽光。愛情并未因這綿長的文字發生改變,但這些文字卻滲透着杜冬直面愛情,直面人生的真誠和勇氣。
2013年3月,《康巴情書》出版
,杜冬将稿酬的15%捐給理塘草原上需要幫助的孩子,當作對理塘的小小回饋。出版前,他将厚厚的書稿拿給曲西。曲西看了很久,有天突然冒出一句:“以前我對你好壞啊!”兩人相視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