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書

小故事

保存到桌面 | 簡體人人書 | 手機版
傳記回憶文學理論偵探推理驚悚懸疑詩歌戲曲雜文隨筆小故事書評雜誌
人人書 > 小故事 > 珍姨的等待

珍姨的等待

时间:2024-08-11 05:14:36


   

  走動的親戚中,母親和珍姨最近,盡管隻是幹姐妹。她們同病相憐,母親25歲時守寡;珍姨24歲時丈夫犧牲,小母親一輪,也是屬虎的。民間傳說,屬虎的女人命硬。


   

  但是她倆的性格迥然不同。母親内向,沉默寡言;珍姨開朗,快人快語。這也許與時代和經曆相關:母親飽經磨難,從水深火熱中走來;珍姨過門時已經是“解放區的天,明朗的天”了。


   

  土地改革時我已經記事了。工作隊訪貧問苦,動員母親出來當婦救會主任。母親說孤兒寡母小門小戶擔不起事,兩個孩子張着嘴等食兒,耽誤不起工夫。再來纏磨時,母親住到了姥姥家,一走了之。珍姨娘家是小商販,嫁到貧農家裡撈上個好成分,不等動員,一朵大紅花把新婚丈夫送上前線。丈夫前腳走,珍姨後腳就當上了婦救會主任,帶一幫娘兒們平分大戶人家的箱櫃衣物绫羅綢緞,帶頭舉拳頭,吐唾沫,革命勁頭十足。


   

  “文化革命”初期紅衛兵掃“四舊”,四書五經琴棋書畫翻出來就燒,花瓶茶壺瓷枕煙嘴抄出來就砸,桌椅闆凳鍋碗瓢盆凡有龍鳳圖案、福祿壽字樣者無一幸免。母親有個用了多年的搪瓷臉盆,盆底有齊白石畫的蝦,也被搜去砸了。紅衛兵說貧下中農隻能吃雜交高粱棒子面,雞鴨魚肉那是地主資本家的,看一看也犯罪。


   

  那天晚上,珍姨的公公老響爺慌裡慌張進來,看看四下沒人,從懷裡掏出一對長方形的梳頭鏡子。說是兒子結婚時買的,背後有劇照,麒麟童、言慧珠的《别窯》,梅蘭芳、孟小冬的《登殿》,兒子在家時喜歡京劇,這也是他和珍姨的心愛之物。“可是運動來了,她嚷着忠于毛主席,要交給紅衛兵,趁她不在我偷出來,求您給掩藏一下。”


   

  母親用當年對付日本鬼子的辦法,把鏡子放在瓦罐裡,在牆根刨個坑埋了,上面放塊捶布石。這對鏡子直到粉碎“四人幫”後才刨出來物歸原主,因為埋得太久,劇照都發了黴,鐵鏡公主和王寶钏長了胡子。


   

  再關注珍姨是十幾年後了。我從省城回來,母親說快去看看珍姨吧,她可遇到過不去的火焰山了。珍姨已經幾天不出門,蜷縮在炕上,臉色蠟黃,眼睛紅腫,淚囊鼓得像氣球,平添了許多皺紋,一下子變成了老太婆。珍姨拉住我的手不放,抽泣着說:“不知平時造了什麼孽,得罪了何方神靈,讓我活見了鬼!”她抖抖顫顫地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封信,是繁體字,很難認。我看了一遍,頹然呆在椅子上,說不出話來。


   

  幾天前,來了一位台灣人,捎來這封信,并親自解釋了半天。原來珍姨的丈夫并沒有死,一九五○年渡海攻打金門時中彈,身子沉下去,海面漂起一攤血,部隊報了犧牲。誰知後來漂到對岸,治好槍傷送到鹿兒島,幾個月後,穿上國民黨的軍裝,從此四十年音信斷絕。好不容易等到兩岸關系松動,有位朋友途經香港,求他捎來了這封信。


   

  不能接受的現實,打破了珍姨幾十年的平靜,驚破了一個長長的夢。一夜之間,從烈士家屬變成了反革命家屬,從多不勝數的榮譽變成了一個騙局,從習慣了的自豪和風光變成無地自容的難堪,會有多少人戳脊梁骨。她不相信這會是真的,把來人罵出去,還要把那封信撕碎,被老響爺一把奪去了。珍姨哽咽着求我,無論如何去台灣查證一下。她希望寫信的人是個騙子,是個惡作劇,還給她一個清白。多少年來她把榮譽當做财産,當做第二生命,終日與之相依為命,相依相戀。然而事實是那麼嚴酷可怕,經過托朋友再三調查,驗明正身,那個寫信的人正是她四十年春閨夢裡的“烈士”,我可怕的“姨夫”。


   

  接上線後,“姨夫”不顧一切地要回來探親,他也是十分忠誠的,幾十年沒有再娶,在那燈紅酒綠的地方守身如玉。又過了半年,台灣方面來了電話,定了歸期。此時的珍姨已經氣息奄奄,被痛苦吞噬得隻剩下一把骨頭,終日精神恍惚,哭笑無常,滿嘴胡話。終于在那人到家前一個小時,長歎一聲,芳魂出殼,永遠地解脫了。


   
   
   

熱門書籍

熱門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