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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的手

时间:2024-08-11 09:58:05


   

  忙完了一天的家務,感到肩膀一陣陣的酸痛,靠在椅子裡,一邊看報,一邊用右手捶着自己的左肩膀。兒子就坐在我身邊,他全神貫注在電視的熒光屏上,未曾注意到我。我說:“替我捶幾下吧!”


   

  “幾下呢?”他問我。


   

  “随你的便。”我生氣地說。


   

  “好,50下,你得給我5毛錢。”


   

  于是他幾拳砸在我肩上像擂鼓似的,嘴裡數着“1、2、3、4、5……”像放連珠炮,不到10秒鐘,已滿50下,把手掌一伸:“5毛錢。”


   

  我是給呢,還是不給呢?笑罵他:“你這樣也值5毛錢嗎?”他說:“那就再加50下,我就要去寫功課了。”我說:“免了,免了,5毛錢我也不能給你,我不要你覺得掙錢是這樣容易的事。尤其是,給長輩做一點點事,不能老是要報酬。”


   

  他撅着嘴走了。我歎了口氣,想想這一代的孩子,再也不同于上一代了。要他們鞠躬如也地對長輩杖履追随,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作為20世紀70年代的中老年人,第一是身體健康,吃得下,睡得香,做得動,跑得快,事事不要依仗小輩。不然的話,你會感到無限的孤單、寂寞、失望、悲哀。


   

  我卻又想起,自己當年可曾盡一日做兒女的孝心?


   

  從我有記憶開始,母親的一雙手就粗糙多骨的。她整日忙碌,從廚房忙到稻田,從父親的一日三餐照顧到長工的“點心”。一雙放大的小腳沒有停過。手上滿是裂痕,西風起了,裂痕張開紅紅的小嘴。那時哪來像現在主婦們用的“薩拉脫、新奇洗潔精”等等的中性去污劑,洗刷廚房用的是強烈的堿水。母親在堿水裡搓抹布,有時疼得皺下眉,卻從不停止工作。洗刷完畢,喂完了豬,這才用木盆子打一盆滾燙的水,把雙手浸在裡面,浸好久好久,臉上挂着滿足的笑,這就是她最大的享受。泡夠了,拿起來,拉起青布圍裙擦幹。抹的可沒有像現在這樣講究的化妝水、保養霜。她抹的是她認為最好的滋潤膏――雞油。然後坐在吱吱咯咯的竹椅裡,就着菜油燈,眯起近視眼,看她的《花名寶卷》。這是她一天裡最悠閑的時刻。微弱而搖晃的菜油燈,黃黃的紙片上細細麻麻的小字,對她來說實在是非常吃力。我有時問她:“媽,你為什麼不點洋油燈呢?”她搖搖頭說:“太貴了。”我又說:“那你為什麼不去爸爸書房裡照着明亮的洋油燈看書呢?”她更搖搖頭說:“你爸爸和朋友們作詩談學問。我隻是看小書消遣,怎麼好去打攪他們。”


   

  她永遠把最好的享受讓給爸爸,給他安排最清淨舒适的環境,自己在背地裡忙個沒完,從未聽她發出一聲怨言。有時,她真是太累了,坐在闆凳上,捶幾下胳膊與雙腿,然後歎口氣對我說:“小春,别盡在我跟前繞來繞去,快去讀書吧。時間過得太快,你看媽一下子就已經老了,老得太快,想讀點書已經來不及了。”


   

  我就真的走開了,回到自己的書房裡,照樣看我的《紅樓夢》、《黛玉筆記》。老師不逼,絕不背《論語》、《孟子》。我又何曾想到母親勉勵我的一番苦心,更何曾想到留在母親身邊,給她捶捶酸痛的肩膀?


   

  40年歲月如夢一般消逝,浮現在淚光中的,是母親憔悴的容顔與堅忍的眼神。今天,我也到了母親那時的年齡。而處在高度工業化的現代,接觸面是如此的廣,生活是如此的匆忙,在多方面難以兼顧之下,便不免變得脾氣暴躁,再也不會有母親那樣的容忍,終日和顔悅色對待家人了。


   

  有一次,我在洗碗,兒子說:“媽媽,你手背上的筋一根根的,就像地圖上的河流。”


   

  他真會形容。我停下工作,摸摸手背,可不是,一根根隆起,顯得又瘦又老。這雙手曾經是軟軟、細細、白白的,從什麼時候開始,它變得這麼難看了呢?也有朋友好心地勸我“用個女工吧,何必如此勞累呢?你知道嗎?勞累是最容易催人老的啊!”可不是,我的手已經不像5年前、10年前了。抹上什麼露什麼霜也無法使它們豐潤如少女的手了。不免想,為什麼讓自己老得這麼快?為什麼不雇個女工,給自己多點休息的時間,保養一下皮膚,讓自己看起來年輕些?


   

  可是每當我在廚房炒菜,丈夫下班回來,一進門就誇一聲“好香啊!”孩子放下書包,就跑進廚房喊:“媽媽,今晚有什麼好菜,我肚子餓得咕嘟嘟直叫。”我就把一盤熱騰騰的菜捧上飯桌,看父子倆吃得如此津津有味,那一份滿足與快樂,從心底湧上來,一雙手再粗糙點,又算得了什麼呢?


   

  有一次,我切肉不小心割破了手,父子倆連忙為我敷藥膏包紮。還為我輪流洗盤碗,我應該感到很滿意了。想想母親那時,一切都隻有她一個人忙,割破手指,流再多的血,她也不會喊出聲來。累累的刀痕,誰又注意到了?那些刀痕,不僅留在她手上,也戳在她心上。她難言的隐痛是我幼小的心靈所不能了解的。我還時常坐在泥地上撒賴啼哭,她總是把我抱起來,用臉貼着我滿是眼淚鼻涕的臉,她的眼淚流得比我更多。母親啊!我當時何曾懂得您為什麼哭。


   

  我生病,母親用手揉着我火燙的額角,按摩我酸痛的四肢。我夢中都拉着她的手不放――那雙粗糙而溫柔的手啊!


   

  如今,電視中出現各種洗衣機的廣告。如果母親還在世的話,她看見了“海龍”“媽媽樂”等洗衣機,一按鈕子,左旋轉,右旋轉,脫水,很快就可穿在身上。她一定會眯起近視眼笑着說:“花樣真多,今天的媽媽可真樂呢。”可是母親是一位永不肯偷懶的勤勞女性,我即使買一台洗衣機給她,她一定連連搖手說:“别買别買,按電鈕究竟不及按人鈕方便,機器哪抵得雙手萬能呢!


   

  可不是嗎?萬能的電腦,能像媽媽的手,炒出一盤色、香、味俱佳的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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