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時間,村子裡連續自殺了幾個女人,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種巨大的恐懼。那時候,我們家正是最艱難的時刻,父親被人誣陷,家裡存糧無多,母親舊病複發無錢醫治。我總是擔心,怕母親走上自尋短見的絕路。每當我下工歸來時,一進門就要大聲喊叫,隻有聽到母親的回答時,心中才感到一塊石頭落了地。
有一次下工回來已是傍晚,母親沒有回答我的呼喊,我急忙跑到牛欄、磨房、廁所裡去尋找,都沒有母親的蹤影。我感到最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不由得大聲哭起來。這時,母親從外邊走進來。母親對我的哭泣非常不滿,她認為一個男人不應該随便哭泣。她追問我為什麼哭,我含糊其辭,不敢對她說出我的擔憂。母親卻理解了我的意思,她對我說:“孩子,放心吧,閻王爺不叫,我是不會去的。”
母親的話雖然腔調不高,但使我陡然獲得一種安全感和對未來的希望。
多少年後,當我回憶起母親這句話時,心中更是充滿了感動,這是一個母親對她憂心忡忡的兒子做出的莊嚴承諾。盡管母親已經被閻王爺叫去了,但母親這句話裡所包含着的面對苦難掙紮着活下去的勇氣,将永遠伴随着我,激勵着我。
我曾經從電視上,看到過一個讓我終生難忘的畫面:以色列重炮轟擊貝魯特後,滾滾的硝煙尚未散去,一個面容憔悴、身上沾滿泥土的老太太,從屋子裡搬出一個小箱子,箱子裡盛着幾根碧綠的黃瓜和幾根碧綠的芹菜。她站在路邊叫賣蔬菜,當記者把攝像機對準她時,她高高地舉起拳頭,嗓音嘶啞但異常堅定地說:“我們世世代代生活在這塊土地上,即使吃這裡的沙土,我們也能活下去。”
老太太的話讓我感到震動,女人、母親、土地、生命,這些偉大的概念在我腦海中翻騰着。使我感到一種不可消滅的精神力量,這種即使吃着沙土也要活下去的信念,正是人類曆盡劫難而生生不息的根本保證。
在那些饑餓的歲月裡。我看到了許多因為饑餓而喪失了人格尊嚴的情景,譬如為了得到一塊豆餅,一群孩子圍着村裡的糧食保管員學狗叫。保管員說,誰學得最像,豆餅就賞賜給誰。我也是那些學狗叫的孩子中的一個。大家都學得很像,保管員便把那塊豆餅遠遠地擲出去。孩子們蜂擁而上,搶奪那塊豆餅。
這情景被我父親看在眼裡,回家後,父親嚴厲地批評我,爺爺也嚴厲地批評我。爺爺對我說:“嘴巴就是一個過道。無論是山珍海味,還是草根樹皮。吃到肚子裡都是一樣的,何必為了一塊豆餅而學狗叫呢?人應該有骨氣。”他們的話,當時并不能說服我,因為我知道山珍海味和草根樹皮吃到肚子裡并不一樣。但我也感到他們的話裡有一種尊嚴,這是人的尊嚴,也是人的風度。人,不能像狗一樣活着。
我的母親教育我,人要忍受苦難,不屈不撓地活下去:我的父親和爺爺又教育我,人要有尊嚴地活着。
許多年後,當我拿起筆來寫作的時候,這些體驗,就成了我的寶貴資源,饑餓的歲月使我體驗和洞察了人性的複雜和單純:在揭示社會黑暗和剖析人性殘忍時,我沒有忘記人性中也有高貴的、有尊嚴的一面,因為我的父母、祖父母和許多像他們一樣的人,為我樹立了光輝的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