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雙塑膠的拖鞋,是在出國前兩年買的,出國後又穿了五年。它的形狀很普通,就像你在台北街頭随處可見的最平常的樣式:平底,淺藍色,前端镂空成六條圓帶子,中間用一個結把它們連起來。買的時候是喜歡它的顔色。穿了五六年後,已經由淺藍變成淺灰,鞋底也磨得一邊高一邊低了。好幾次,有愛管閑事的或者好心的女孩子勸我:
“阿蓉,你這雙拖鞋太老爺了。”或者:“阿蓉,你該換拖鞋啦!”
我總是微笑地回答:“還可以穿嘛,我很喜歡它。”
如果我的回答換來的是一個很不以為然的表情,我就會設法轉變一個話題。如果對方還會對我善意地搖搖頭,或者笑一笑,我就會忍不住要告訴她:“你知道我為什麼舍不得丢它的原因嗎?”
而這是個讓生命在刹那間變得非常溫柔的回憶。大學畢業時,課比較少,家住在北投山上,沒有課的早上,我常常會帶着兩隻小狗滿山亂跑。有太陽的日子,大屯山腰上的美麗簡直無法形容。有時候我可以一直走下去,走上一兩個鐘頭的路。最讓我快樂的是在行走中猛然回過頭,然後再仔細辨認,山坡下面,哪一幢是我的家。
走着走着,我的新拖鞋就不像樣了。不過,我沒時間管它,我的下午都是排得滿滿,别有用處的。晚上回家後趕快洗個澡就睡了。直到有一天,傍晚,放學回家,隔着矮矮的石牆,看見我的拖鞋被整整齊齊地擺在花園裡的水泥小路。帶着剛和同學分手後的那一點嚣張,我就在矮牆外大聲地叫起來:“何方人士,敢動本人的拖鞋?”
花園裡沒有動靜。再往客廳的方向看過去,外婆正坐在紗門後面,一面搖扇子,一面看着我笑呢。那時外婆住在永和,很少上山來。但來的話就總會住上一兩天,把我們好好地寵上一陣子再走。那天傍晚,她就是那樣含笑地對我說:“今天下午,我用你們澆花的水管給你把拖鞋洗了,剛放在太陽地裡曬曬就幹了。多方便!多大的姑娘啦!穿這麼髒的鞋給人笑話。”
以後,外婆每次上山時,總會替我把拖鞋洗幹淨,曬好,有時甚至給我放到床前。然後在傍晚時分,她就會安詳地坐在客廳裡,一面搖扇子,一面等着我們回來。我常常會在穿上拖鞋時,覺得有一股暖和與舒适的感覺,不知道是院子裡下午的太陽呢,還是外婆手上的餘溫?
就是因為舍不得這一點餘溫,外婆去世的消息傳來以後,所有能夠讓我紀念她老人家的東西:比如出國前夕給我的戒指,給我買料子趕做的小棉襖,都在淚眼盈盈中好好地收起來了。這雙拖鞋,也就一直留在身旁,舍不得丢。每次接觸到它灰舊的表面時,便仿佛也接觸到曾洗過它的外婆的溫暖而多皺的手。便會想起那在夕陽下的園中小徑,和外婆在客廳紗門後面的笑容。那麼遙遠,那麼溫柔,而又那麼肯定地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