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五一”後的一天,猴兒嶺村的王白坐在開往北京的火車上。
王白本來準備好五一要結婚的,請帖都發出去了,可是因為非典不讓辦事宴了。王白覺得很喪氣,一輩子結一次婚,就遇上非典了。從小到大,一次當典型的事也沒有輪到自己頭上,世界上從來沒有過的非典卻和自己的婚事攪和在了一起,越想越覺得窩囊。
原先忙忙碌碌準備結婚的王白,一旦婚事取消閑下來,以前的慣性還帶着他往前沖,覺得沒意思透了。不是今年準備結婚,他就出去打工了。可是現在婚不能結,事兒沒有幹的,他覺得自己要發瘋。他從早到晚打開電視,山裡的電視隻能收一個台,而且幾乎都是非典消息,沒有多大意思。一個消息忽然吸引了他,由于非典影響,全國各大景區旅遊人數暴跌,好多景區已經關停。
這個消息使王白心裡蟄伏已久的一個小蟲子活過來,他覺得看長城的時機到了。盡管村外就有一段長城,一仰頭就能看到,但破破爛爛的,就好像村裡也有房子,哪能和北京的高樓大廈比?夢寐已久想去,卻隻是想。因為他知道這種旅遊景點的消費太高,根本花不起。現在别人不去的時候他去,一定省錢。
有了這個想法,王白很激動。他想等自己看完長城,或許非典就像來時那樣,突然消失了,然後自己就可以結婚。那樣以後的日子再平淡,自己也看過長城,有個回憶了。
車廂裡空空的,散發着消毒水刺鼻的氣味。王白覺得好像進入墓地。一個人的旅程很容易犯困,王白幾乎是睡了一路。
王白來到長城腳下。
首先看到一個雕梁畫棟古色古香壯觀無比的大門。走過一段石台階進了山門,有幾個賣工藝品的小攤,沒有遊客。王白順着台階繼續往上爬,看見長城就在頭頂,他往上爬,往上爬,寬闊的台階上一個人也沒有,風輕輕地從他身邊穿過,涼絲絲的。王白有些失望,他想到電視上演出的長城都是人山人海,台階上擠滿了人,尤其是還有好多外國人,那麼熱鬧,那麼讓人向往。又上了幾級台階,前面有一個地方蓋了一個涼亭,周圍用鐵鍊圍住,鐵鍊上面挂着好多鎖子,每一把鎖子邊系着個紅布條。王白不清楚這是幹什麼,湊上去細看。每一把鎖子上都刻着兩個人的名字,另一面寫着白頭到老、百年好合等字。王白明白了,後悔自己沒有帶把鎖來,好把自己和小紅的名字刻上。
王白還沒有感覺到累,就已經爬上來了。長城果然高大、威武、壯觀,那些巨大的城磚匍匐在地面上,形成寬闊的路面,兩邊的垛口下是綠油油的山坡,天空藍藍的,幾朵雲在上面很悠閑。最讓王白滿意的是長城上整齊、幹淨、整潔。想想古代的士兵騎上馬,在這上面縱橫馳騁多意氣風發呀!王白沿着長城往前走,感覺很神氣很得意,他想象自己是一位将軍,在巡視。但走了一會兒,王白就膩了,他想還是平時來好,那麼多人,多熱鬧,現在卻空曠寂寥,而且這一段長城都是這樣子。王白想回去,又覺得自己花了錢跑這麼一趟不容易,他便想多呆一會兒。這天,他一直在長城上轉來轉去,他希望能遇到幾個也來攀登長城的人,最好是幾個外國人,直到他肚子餓了,拿出方便面幹吃時,還是沒有别人上來。
王白吃着方便面想,長城号稱萬裡,那一定是很長很長,自己順着這段長城往前走,或許可以回到家裡。這樣一想,他為自己的想法激動。但他又想到,那得走多長時間呢?自己帶的吃的根本不夠,沮喪了。
王白下長城時,在工藝品攤位前,看到了那些在長城上挂的銅鎖子和紅布條,他問一下價錢,吓得吐了舌頭。一塊紅布條就一元錢,鎖子就更貴得離譜了。他又去别的攤位前問問,都是這價錢。有一個攤主和他講的清楚,這是中華兒女同心鎖,把這鎖子鎖長城上,鑰匙扔懸崖下,夫妻倆一輩子都不會分開。王白想,就是不分開,也用不着這樣貴呀。但他覺得這個人好,買了他一個寫着“不到長城非好漢”的背心。
王白回北京後,覺得自己終于看到電視上的長城,一點都不遺憾了,他想宇航員在月球上看到的長城也是這段吧。他現在隻想着回家,等非典過去之後,和小紅結婚。他一天也不想在北京多呆了。
王白又回到山裡,他覺得到處都十分破舊仄逼,他想馬上找小紅去,告訴他北京的長城是什麼樣子。可是村長來了,很嚴肅地對他說不應該私自跑到北京去,現在呆在家裡不能出去,每天向他彙報體溫,什麼時候能出去了,再通知他。王白要問為什麼,爹阻止了他。
村長走後,爹說:“這些天典得厲害,傳說咱們縣裡也有了,北京更厲害。現在對從外邊回來的人管得很嚴,你就在家呆着吧。”王白想,這日子怎樣過呢?
王白每天呆在家裡。他希望小紅來,可是小紅一次也沒有來,而且,村裡也沒有人到他家來。每天,娘把體溫測好送村長家。王白快要憋瘋了,他所能做的,就是一次一次回憶這次出行的細節和北京的長城。
一個星期過後,娘帶回村長的話,他可以出門,但不能再去外邊,否則就把他關起來。
王白自由後,去爬村外猴兒嶺上的長城。他看看山頂上那殘破的城牆,!一面較緩的坡往上爬。沒有路,到處都是灌木和草叢,爬半天,回頭看,隻走了一點,長城還是高高在上。他想,這鬼路,誰能上去呢?一個多小時,才爬到山頂上,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王白想,有多少年沒有上這兒的長城了。山頂上的風很大,王白爬到城牆邊,這兒的城牆隻是單片的一堵牆,裡外是懸崖峭壁,風掀着他的身體好像要把他吹下去,四周都是蒼蒼莽莽的大山。王白手腳并用攀着嶙峋的石頭沿着城牆往前挪了一會兒,身上就滿是汗。城牆斑斑駁駁,到處是城磚剝離的地方,旁邊長滿荒草,往年的足有二尺高,新的也長出來了。王白有些心疼。又往前挪了挪,在一處稍寬敞的地方坐下,荒草立即淹沒了他。王白看見天上的雲在亂飛,兩隻鷹迎着風不停地扇翅膀。遠處有一座烽火台,王白想過去看看,可是前邊的城牆斷了,山脊刀鋒似的過不去,他隻好下山。
在山下,他遇到村長。村長說:“沒事幹,爬爬咱們的長城多好啊,去北京,錢多得沒處花。”
王白覺得很好笑。
下午,王白穿着他印有“不到長城非好漢”的背心在村子裡轉。幾個因非典放假在家的學生摸着他的背心說:“王白哥,你真的上過北京的長城?”王白說:“那還有假。”孩子們眼裡滿是向往和羨慕的神情,說:“你真了不起。”王白說:“你們好好學習,長大考北京去。”孩子們都點頭。王白給孩子們講北京的長城有多高,有多雄偉、壯觀,長城的台階有多寬,有多好爬,長城是多麼整潔、寬敞。孩子們一個個聽得都很入神,都說長大後要考北京的大學。
王白再次爬長城的時候,去上次看到的那座烽火台那兒。他先到一個能看到那座烽火台的坡上,沿着往上爬,路比上次更陡。他咬着牙一直爬上去,烽火台已經殘缺不全,倒了的城牆歪在山脊上,沒有了那種恢宏的氣勢,好像一個強壯的人癱瘓了。再往前,路又斷了。
誰也不知道非典什麼時候能過去,電視報道每天都死人,傳言附近的地方也有了疑似病例。王白沒事的時候就去爬爬長城。他經常爬到烽火台那兒,眺望遠方,他覺得有種神秘的東西在吸引着他,可是他一個人沒有勇氣再往遠處走。
一天,來了幾個陌生人,被擋在村外。他們怎樣解釋,村長也不
放他們進來。很快村口聚起一大堆人,王白也過去看熱鬧。這群人拿出證件說他們是考察長城的專家,成天在野外跑,不可能有非典,他們想考察這兒的長城,希望在村裡找個向導。王白一聽,二話沒說就答應帶他們去。他們沒有進村子,從一條山路上插過去。王白看看來的幾個人,有一個年紀已經不小了,别人都叫他羅教授。他擔心羅教授上不去。沒有想到爬山的時候,羅教授緊緊跟在他後面,有時還從地上撿個陶片或磚塊仔細看看,收包裡。到了那個烽火台的時候,羅教授他們掏出礦泉水給王白一瓶,羅教授指着北邊的地方,說:“那就是金沙灘吧?”王白點點頭。王教授的表情很嚴肅,說:“這是一塊多古老的土地啊,曆史上這裡發生過數不清的戰争,真是中原的門戶!”羅教授的話王白不太懂,他隻是覺得羅教授有學問。
歇了一會兒,羅教授還要往前走。他們誰也不知道路了,隻是根據羅教授的判斷迂回着向遠處那道山嶺上爬。這次是羅教授走在最前面。王白不時地提醒一句,小心。他們走得越來越遠,爬得越來越高。王白懷疑這樣一直走下去會迷路。他們爬到一個嶺上時,忽然又一個烽火台出現在視野裡。王白說:“快看。”羅教授點點頭,說:“走。”
終于他們到了那個烽火台前面,羅教授說:“太美了。”眼前的烽火台和長城王白以前沒有看到過,但他還是有些失望。這段長城都用磚完整地包着,但還是很瘦,還是不如北京的長城雄偉、壯觀,而且磚是灰白色的,不像北京的青磚那樣好看。上面的草倒是高,大概從來沒有人來這兒。那些淹沒在草叢中的城磚上落滿了白色的鳥屎,風吹着草叢發出嗚嗚的聲音。羅教授他們拿出尺子等工具開始測量,拍照片。王白鑽進一個烽火台,裡面陰冷陰冷,一大群鳥驚出來,投在紅色的夕陽中,像一條沸騰的河流。
測量完之後,羅教授他們繼續往前走,前面的長城也還完整,但都很窄,有的地方隻能一個人側着身子過去,最寬的地方勉強能過一輛平車。大約走了二裡路,完整的長城沒有了,前邊山頂上是一條長長的灰色土牆痕迹,高高低低,像吃剩下的魚刺。羅教授激動地握着王白的手說:“小夥子,真感謝你啊,這段長城真了不起!”那個攝影師還給王白拍了張相片。下山的時候,羅教授很高興,他說:“想不到還有保存這麼完整的明長城,真是罕見啊!”
王白也高興,他想這段長城或許還真是個寶貝。
羅教授走後,王白有時間就去爬這段長城。他每天去的時候拿把小鏟子,去了之後,先看看金沙灘,然後鋤山頂的草。孤寂的山嶺上,隻有風的呼嘯和鷹的鳴叫。
非典終于過去,王白結了婚。結婚後,王白承包了一大片山地,植樹,種藥材。有了時間,就去那段長城上轉轉。羅教授寄來一封信,裡面有給他的信,照片,還有幾張報紙和一本雜志。報紙和雜志上有羅教授他們關于這段長城的文字:《曆史上最完整的明長城DD猴兒嶺長城》《完整明長城驚現人間》《猴兒嶺長城的史學意義》等。王白捧着這些東西在地上轉了好幾圈,他認認真真讀了這些文章,覺得一個巨大的寶藏就藏在他們眼前。他拿上報紙去找村長,村長拿上報紙,翻翻說:“這上面到底說的是啥呀,你告訴我?”王白把報紙上寫的告訴村長,說:“我們這下要發财了。”村長沉吟了半天,蹦出一句話:“屁,再偉大,誰來咱們這兒看?”王白說:“咱們應該開發它,宣傳它!”村長說:“你有錢嗎?”王白說:“咱們村的人可以一起出呀。”村長說:“你以為你家蓋房?這是個無底洞,投多少是個夠。再說,村裡修條路都沒有錢,哪有錢幹這呢?”王白說:“那你去找上邊。”村長說:“有機會試試。”
過不久,來了幾個外國人,他們一來,引起村子裡的人極大興趣,全村隻要能出來的人都來看了,有個老頭說:“活了一輩子,臨死前還能看看外國人,不冤枉啊。”王白心裡覺得他們一定是為長城來的。那些外國人見人們圍上來,叽叽咕咕說了一長溜話,誰也聽不懂,但人們更興奮了,有人說:“外國話。”他們中間一個中國人說話了,他說:“這是可口可樂英國分公司的麥克,他們來這裡想拍一些猴兒嶺長城的片子,放在電視上做廣告。你們誰願意作向導呢?”王白站出來說:“我去,上次羅教授他們來就是我做的向導。”翻譯把這句話向麥克說了,麥克伸出一個毛茸茸的大拇指。可是村子裡的人問:“拍我們的長城做廣告,給我們錢嗎?”王白覺得村子裡的人問這話很丢臉,他說:“人家做廣告也是宣傳咱們的長城,咱們還收人家的錢?”剛才問話的人說:“他們做廣告是為了掙錢,咱們為什麼不收他們的錢?”别的村裡人也在附和。翻譯把這話向麥克說了,他們嘀嘀咕咕了一會兒,翻譯問:“你們這兒有沒有個領頭的?”人們把村長推出來。翻譯問:“你們要多少錢呢?”村長想了想說:“我們這兒準備開發旅遊,你們按門票錢給吧?”翻譯問:“那總共多少呢?”村長沒有數對方的人數,而是數村裡出來的人數,數了一遍,核計一下說:“一百六。”翻譯對麥克說。然後他掏出二百元給了村長,說:“别找了。”村長對王白說:“他們是好人,你把他們帶好。這錢你回來領,我們每人五元,你十元。”王白領上這幾個人沿着以前去的路出發,這些人看起來胖胖的,身體很好,到了長城那兒累得氣喘籲籲,可是他們興奮極了,大喊大叫,這些胖胖的家夥們還跳起來,像大猩猩在舞蹈,他們抱成一團,麥克在草叢裡打個滾,站起來沖王白額頭上吻了一下,又伸出大拇指。
他們取出攝影機,開始!景。一工作起來,這些人很嚴肅。王白跟着站在攝影機後面,他經常看到的長城在鏡頭中出現了,但是他以前沒有這樣看過,這段長城出現在鏡頭中美極了,王白覺得人和人的眼光就是不一樣,他怎麼就沒有發現它們這麼美呢?那天,這些外國人換了很多次鏡頭,每一個鏡頭中的畫面在王白看來,都美得迷人。他想,這些鏡頭中的畫面在電視上播出來,一定會吸引很多很多人,那時,來他們這兒旅遊的人就多了,他們應該早些做點準備。下山的時候,王白問翻譯:“這些廣告在哪個台播出呢?”翻譯說:“應該是中央台吧,可口可樂的廣告做得很大,到時全國人民都能看到這個廣告。”王白心裡高興極了。
王白回去後就找村長,他問:“你和上邊說了吧,怎麼樣?”村長拿出十元錢給他,說:“這事得從長計議,鄉裡也沒有錢,他們去和上邊說。”
可口可樂這個廣告最後在哪裡播出,王白沒有看到,山裡的電視隻能收一個本省的台。來他們這兒旅遊的人并沒有像他想象中的那樣多起來。
王白隔些天上長城看看。他站到長城上就看到金沙灘,金沙灘他是知道的,戲曲裡電視裡就有,楊家将大戰金沙灘。可是金沙灘那邊總是空蕩蕩的,風從那邊卷着沙子過來,沙子在風爬山坡的時候慢慢落下去,風到山頂卻越來越大,王白在風中經常聽到嗚咽的聲音,他不知道是不是邊關将士們的哭聲。他一聽這聲音心裡就發堵。他不清楚北京有段長城全世界的人都去旅遊,為什麼他們這兒的長城卻沒有人來看?他盼望羅教授來,來了他好問問這個道理,好東西為什麼沒有人來看?
王白種的樹一天天長大,藥材郁郁蔥蔥長滿山坡,埋在山石下的藥材根子為王白換來了錢。他一有時間還是往長城上跑。王白經常想起北京高大、整潔的長城,他覺得他們這兒的長城老了。他在長城上一呆就是半天,那些灰白色的城磚有些地方已經完全變白,過段時間有的地方就會
鼓起來,再過些日子,那些鼓起來的地方會慢慢裂開,裂開的地方又慢慢變大,然後一塊磚皮就掉下來。掉下去的地方就露出青色的茬子,他覺得這是磚的傷口。王白走到這段城牆的末端,望着山脊上那些魚刺似的殘迹,他覺得它們就是這樣慢慢老下去,然後死亡的。
在晚上的夢中,王白經常夢到長城的一段轟隆一下倒了。他嗖一下從炕上坐起,窗外的月亮懸在清冷的山脊上,山脊上的長城極瘦極瘦。
王白在刨藥材的時候,總忍不住朝山下看看,他希望一擡頭,看到羅教授來了。
那天,他一擡頭,果然看見羅教授來了。他以為自己眼花,擦擦眼睛一看,沒錯,是羅教授。他跑下山去,看到羅教授已經領着幾個人站在村口。他看到羅教授老了,他喊:“羅教授……”聲音有些哽咽。羅教授也在認真看他,但沒有認出他是誰。他說:“我是王白呀!羅教授,你們第一次來的時候就是我帶的路。”羅教授拍拍腦袋,說:“我老喽。”王白說:“上山嗎?”羅教授說:“對,這是北京長城管理處的,他們想修複一段長城,來這兒參考參考。”王白一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北京修複長城還來這兒參考?羅教授說:“小夥子,還願意領我們去嗎?”王白說:“願意,願意。”
他們爬山的時候,王白感覺羅教授的體力不如以前了,他總是爬幾步,就得等等羅教授。又到了他們上次來過的地方。山上風很大,羅教授的白頭發都被掀了起來。羅教授摸着那些城牆,說:“老喽。”
羅教授說:“由于曆史上特殊的地理位置,這段長城是我發現的長城中最險的一段。也是明長城中保存最完整的一段,他們簡直就是明長城的标本。”羅教授講這段長城的特點,王白認真地聽着,并努力記在心裡。那幾個一起來的人也拿小本子認真記着,然後是拍照片,量尺寸。
在羅教授閑下來的時候,王白問:“我們這段長城這麼寶貴,為什麼來這兒旅遊的人少呢?”羅教授說:“他們不懂這兒的價值,你們這兒也沒有好好開發。但有時候,開發又是一種破壞。”王白對羅教授的話似懂非懂,他想别人不知道我們這兒的價值,應該好好宣傳呀!
王白又去找村長,說:“咱們應該宣傳咱們的長城呀!人家北京修長城還來我們這兒做參考,我們為什麼不拿長城掙錢呢?”村長說:“宣傳,宣傳,咱們有錢嗎?電視上作個廣告得成千上百萬,咱們有哇?”王白說:“上邊不能幫咱們宣傳宣傳?”村長說:“你去找上邊。”
晚上,王白又夢見長城倒了一截,月亮就從那倒了的一截漏下去,世界一下變得黑乎乎的。
第二天起來,王白決定去找找上邊。他把羅教授給他的報紙和雜志拿上,又把羅教授講過的話在心裡默默地重複一遍。他先去了鄉裡。鄉長正在開會,他在門口等了半天。一開完會,他就攔住鄉長,說:“我彙報個重要的事情。”鄉長皺着眉聽他說話。他一說完,鄉長馬上打個哈哈,說:“這事是咱們縣的大事,應該縣裡管。我還得下鄉,你去找找縣裡吧。”
王白坐上去縣裡的車,路上他琢磨了半天,覺得去縣裡找縣長比較好,他是縣裡最大的官,他說能辦就一定能辦。到了縣裡,王白經過别人的指點,到政府大樓上去找縣長。他不知道縣長長什麼樣子,也不知道縣長在什麼地方。一見人就問:“縣長在哪裡?”很多人都是搖搖頭。一個人告訴他,去政府辦問。王白問清政府辦在幾樓,進去後問:“縣長在嗎?”裡面坐着一個胖胖的人說:“不在。”王白退出來,他想縣長不在他還是回吧。
以後的幾天,王白每天去找縣長,那個胖胖的人總說不在。王白問:“縣長不上班嗎?”那個胖胖的人說:“縣長在哪裡不是上班?在外面開會,縣裡開會、調研、下鄉、現場辦公,忙得厲害,哪能在辦公室坐住。”王白覺得人家說的有道理,他找不着隻好不找了。
王白坐在長城上,看着城磚上的那些傷口,覺得心疼。他覺得東西也和人一樣,得生個好地方,好人家,這段長城要是在北京就不是這個樣子。想就是在古代,也和現在不一樣,那時經常打仗,肯定誰都注意保護長城。
王白在長城上坐得時間太長了,他碰到過一個從那些魚刺上走過來的人。那個人滿臉胡子,衣服髒得像乞丐,他以為是一個逃犯。但他沒有躲,他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古代守衛長城的将士,對方是來犯的敵兵,他要在長城上和對方決一死戰。但等對方過來時,他才知道自己想錯了,對方說他是徒步走長城的,他要走遍萬裡長城。王白問:“你從哪裡走過來的?”對方說:“北京。”王白想,原來真的可以從北京走到這兒,他不由對對方大為佩服。他問:“北京的長城好呢,還是這兒的長城好?”對方說:“北京的長城好走,這兒的險。”王白琢磨長城在古代是用來守衛的,自然越險越好。或許這兒的長城真的比北京的好。
日子還是一天天地過去,王白有了兒子。一天,村外來了一長溜車,車上下來一大群人,鄉長跟在一個人旁邊,邊走邊說話。村長迎接出去,鄉長說:“這是咱們縣新來的王縣長,來咱們這兒看看長城。”村長說:“好,好!讓王白領你們去吧,他每天去那裡。”
王白領着這群人上長城,他發覺這是他領過的人中身體最不好的,他們一個個胖乎乎的,走幾步就喘一喘,不停地用手在脖子前扇,然後拼命喝水。到了山頂的時候,他們幾乎都不約而同坐在地上。縣長問:“老鄉,還遠嗎?”王白說:“不遠了。”縣長又站起來,縣長一站起來,别人都站起來。到了那段長城前,王白站住。縣長問:“這就是羅老說的那段長城嗎?”王白點頭。縣長撫摩着城牆說:“寶貝啊,咱們要利用自己的資源。”王白覺得這個縣長真有水平。接下來,有一個攝影的給縣長拍照片,拍完縣長和長城的,人們湧上去和縣長合影。
下山的時候,王白有意放慢步子,他怕縣長走不穩,怕縣長累。下了山,縣長和王白握了握手,說:“老鄉,感謝你。”鄉長也和王白握握手,一群人鑽進小車走了。
村長看着那群人走了,拍着王白的肩膀說:“這下咱們的長城有辦法了。”
王白也高興地說:“有辦法了。”
王白想,也許過上幾天,縣裡就派人來修長城了,那時,村裡的人都可以來做工。等長城修好了,一定要修路;路修好了,來這兒旅遊的人多了,他就可以學北京長城下的那些人,在長城腳下擺個小攤,賣旅遊紀念品,一定不要忘了賣那種銅鎖子。王白越想越得意。
可是,一星期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更長的時間過去了,縣裡再沒有有人來,也沒有其他動靜。王白問村長:“怎麼回事啊?”村長說:“也許縣長忙,忘了。”王白說:“不可能的,他說過要開發自己的資源。”他決定找鄉長去問問。
鄉長說:“開發長城的事縣長很重視,縣裡重點研究過,現在已經申請了省級文物保護單位,正在申請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王白想,一定能申請上的,羅教授說過這段長城特别寶貴。
過了幾個月,王白見沒有其他動靜,又去問鄉長。鄉長說:“已經申請下國保,下一步縣裡加大力度開發旅遊,先要修一條咱們村到山下的旅遊公路。”王白很得意,他們有“國寶”了。他覺得自己的夢想快要實現了。
秋後,縣裡果然派人來測量,然後推土機、挖掘機、鏟車轟隆隆開來,村裡的人被雇上當小
工,王白也是其中的一個。村裡人都幹得很起勁,他們知道這條路修通,長城就要慢慢被開發出來,他們的日子就會改變。王白覺得他們這兒的長城就要醒來,開山的炮聲它可能已經聽到。這條路一直修到冬天,人們還在幹。他們在路上升起火,把凍了的土層烤軟,人們喊着号子,幹得滿頭大汗。縣長來視察過兩次,為人們的幹勁鼓舞,給每人發了一件棉大衣。他說等路修好,就引資開發長城,把它修成世界上最好的長城,讓北京人都來看它。縣長的話很有鼓舞性,王白他們忘記了冬天,忘記了寒冷,他們隻想讓長城早點醒過來。
春天的時候,一條通往山下的水泥路修好了,那些灰白的路面泛着銀色的光芒,走上去平平整整的,王白他們覺得很踏實。縣長親自來給剪彩,王白在路上翻了幾個跟頭。
可是,縣裡并沒有接着開發或修複長城。據說是縣裡也沒有這麼多錢,希望能引進民間資金,做這件事情。現在,在這個縣的所有重要道路上,都豎着猴兒嶺長城的巨幅照片和文字介紹,縣長還派人到省城和北京去宣傳。縣裡很有信心做成這件事情,王白他們也覺得一定能做成。
這些天,王白村子裡的人一沒有事情就聚在一起,談長城開發後的打算。王白不和别人多說,他一般蹲在那兒聽,他覺得在這個問題上,還是北京人精明,村裡人想也想不到人家一把鎖子賣幾十元錢。
核計一段時間,地裡忙開了,山民們都務實,一忙地裡,就不大談這件事了。王白倒是時時惦記着,但地裡的活他也得忙。他忙得心不在焉,他覺得他們應該幹别的。
忙完地裡,投資的事還沒有個落實,村裡别的年輕人又要去外邊打工,王白仍然忙他的藥材,忙他的樹。他上了長城,總是和它悄悄說會兒話,他覺得他有些話隻能在這裡說,和小紅也不能說。
每當走過那些巨大的招商牌前,王白就遺憾自己沒有錢,他不清楚世界上那麼多有錢的大老闆,為什麼不來這兒投資。王白村裡的人對這件事情卻已不放在心上,每當他們走在那平整的水泥路上,心裡就有些得意,覺得政府給他們辦了一件好事,開發長城的事他們覺得像夢一樣過去了。
留在村裡的王白知道縣裡不這樣想,因為時不時有縣裡的領導陪上邊的客人來看長城,遺憾的是那些人真正走到那段保存完整的長城前的并不多,他們盡管有車送到山前,但往往爬一段山路,聽說上邊更難走,就不去了。他們會說,太難走了。慢慢地王白相信這是一種緣分,真正懂得長城的大老闆還沒有來。
這些人來了需要王白陪的時候他就陪,因為縣裡陪同的人一般不願意上去,大多時候是王白陪他們上去。但王白發現他和陪着的這些人幾乎沒有什麼可說的,他便往往一句話也不說,隻是往上爬,經常把那些人落下很遠。
一次,王白陪了奇怪的一群人,他們中間有男有女,男的不是長頭發就是光頭,女的頭發反而很短,卻穿着寬得能裝好幾個人的褲子。他們和一般登長城的人不一樣,他們邊爬邊感慨,都是一些很酸的話。王白以為他們爬到半山也不上了,但這些人不管男男女女都上來了。他們上了山頂就更酸了,其中的一個說:“我們站在曆史的脊背上。”還有一個跪在地下磕頭,他們拿出相機不停地照相,男的女的互相照個沒完,一個個動作都很親昵。王白想他們是什麼關系呢,怎麼可以這樣?他想象不到這些人到那段長城前會怎樣。
王白在前邊默默地走,那些人慢慢跟上來。到了那段長城前時,王白停下來,轉向北面,望遠處的金沙灘。那些人不鬧了,臉上一個個表現出肅穆的神色。有一個說:“這才是真正的長城啊,中華民族的蒼涼完全刻在上面了。”又一個說:“是啊,這是完全原汁原味的長城,最古樸偉大的美啊!”有人說:“葵花,吟一首詩。”叫葵花的那個人站起來,表情凝重,思索一會兒,吟開了:“路漫漫兮登長城,古風猛烈長城巍峨……”王白沒有聽後面的詩,他遠望着金沙灘,看到滾滾的黑雲從天邊壓過來,他覺得異常傷感,異常壓抑,忍不住流出眼淚。
王白招呼他們下山,那些人不願意下,他們說:“這麼好的地方,來一次不容易,我們要在上面舉行野餐。”他們邀請王白參加。王白說:“要下雨了。”他們看看天,說:“老鄉,沒事吧?雲還離得遠呢。”王白說:“走慢點就濕了。”那些人不情願地站起來,跟着王白下山,剛到山腳下,雨就砸着他們的腳後跟掉下來,山上烏雲漫天,電閃雷鳴。他們說:“好險,山裡的天說變就變。”王白說:“去家裡避避雨吧?”那些人說:“好。”他們來到村子裡,看到那些石砌的牆頭、镂格子的窗戶、歪斜的房屋都十分驚奇。到了王白院子裡,看到幾隻雞,他們說:“不走了,不走了,今天在你家吃飯,付你飯錢。”王白說:“山裡面沒有啥好吃的。”他們說:“炒家雞蛋,拌野菜,炖蘑菇,煮山藥蛋,熬玉米面糊糊你總該有吧?”王白說:“這幾天野菜隻有苦菜。”他們說:“好耶。”他們掏出一百元錢,囑咐王白去買幾瓶本地産的酒。王白說:“本地沒有什麼好酒,隻有糧食釀的一種,很便宜。”他們更高興了,說:“我們就喝糧食釀的酒,買上三瓶,剩下的算我們的飯錢。”王白說:“用不了這麼多。”他們說:“老鄉甭客氣,你今天真給帶好路了。”王白去村裡的小賣部,買了三瓶酒,覺得過意不去,又買了幾個罐頭。
他們喝酒的時候,說些奇怪的話,王白聽不懂,出去和小紅炒菜,不一會兒,裡面就唱起歌。王白覺得這些人真新鮮。菜很快就弄好,玉米面家裡有,但平時沒有人吃,隻是喂雞喂豬,不過還算幹淨。王白不知道這些人是會過日子還是圖新鮮。
王白端菜的時候,這些人邀請他喝一杯,王白不喝,他們就站起來敬他。王白隻好端住杯子。他喝了酒覺得和這些人比較熟了,他就問:“我們這兒的長城有開發價值嗎?”剛才那個吟詩的葵花說:“價值大呢,但不能開發,一開發就壞了,開發就是破壞。這樣原汁原味的多好。”有一個漂亮女的也說:“是啊,不開發的好,現在假的東西太多了,這樣真的反而少。你們的長城能保存得這樣好,全憑在落後的山區,路又難走,要是放在北京,早完了。”王白覺得他們站着說話不腰疼,他親眼看見長城一天天老了,要是不開發,再有多少年過來,人們就看不到這段長城了,隻能看到那些魚刺似的東西。另有一個光頭的家夥說:“這段長城需要的是保護,而不是開發,現在到處開發,都搞些僞文物,讓人一看就反胃。”王白覺得他們的話很難懂,很不合潮流,便過去和小紅熬玉米面糊糊。
村裡的人越來越少,經濟情況好些的,在縣城裡或山下的村子買塊地皮,蓋上房子,搬下去了,年輕人幾乎都出外邊打工。村子像老人一樣變得靜了,就連那些雞呀,狗呀仿佛也失去了以前的活力,悄悄地出來進去。老屋在慢慢漏土,一場大雨過後,王白不得不修補屋頂。走在村裡的路上,偶爾他會看到一處老屋像一個走得累極的人,撲嗵一聲就倒下了。倒下的屋子也沒有人收拾,過些日子,變成一堆土塊、石頭、和爛木頭,再下幾場雨,這些東西就慢慢變得越來越少,村子好像一點一點在消失。
小紅說:“在村子裡沒意思極了,咱們也搬下去住吧?再說,孩子越來越大,我想讓他在城裡上學。”王白說:“等等看,咱們會在城裡生活的。”
王白朝村口眺望,已經成習慣性的動作。那條水泥路還是泛着銀白色的光澤,上面行走的人卻越來越少,而且順
着這條路下山的人多,上山的人少。王白想,路也慢慢會老的,等這個村子沒有人了,那條路也就慢慢不在了。長城也一樣,生在偏僻落後的山區,很快就老了,消失了,變成魚刺那樣的東西了,然後什麼也沒有了。不像北京的那些長城,越來越年輕,越來越有活力。
然而,最終有人來這兒投資開發長城了。王白聽到這個消息,沒有以前那樣激動,他還是上山挖藥材,然後爬到長城上。風從金沙灘那邊刮來,風中響着漫天的号角聲和咚咚的鼓點聲、的馬蹄聲,他覺得曆史好像活了。
據說這次這個投資的也是本縣人,老早的時候是一個包工頭,掙錢後開煤窯,辦私立學校,開鐵礦,開飯店,現在發得不得了,縣裡的領導親自找到他,說了好多次,他才答應來投資。
這個投資的人動作倒是快,他領着一大群人來看過長城之後,!了個好日子就開始動工。他們拿着好多好多的旗,從山頂上一直插下來,長城就被圍在旗裡了,然後他們又把附近的幾個山頭都插滿旗,王白種藥材和樹的山頭也都被他們插上旗。
村裡的人聽說長城這次要真正開發了,那些搬下去的人又回來,扒開老屋住下來。老屋倒了的,也在舊址用石頭和山柴搭個棚子住下來。在外面打工的人能回來的也都回來了,村子一下恢複了生機和熱鬧。他們準備給這個開發商打工,等長城開發好之後,靠山吃山,發點旅遊财。王白又在想紀念品和銅鎖子。
那些人插了好幾天旗之後,在村子周圍也插滿了旗。王白他們不懂這些人為什麼要插這麼多旗?但縣裡的領導來了之後,顯然對他們的進度和做法表示滿意。上次來的那個縣長也來了,還是一溜車,一大群人。在他們村前停住,讓村長集合村裡的人,說要開個現場辦公會。
村裡人見他們來,本來就稀罕,圍過來看,不需要集合人就齊了。縣長站在一塊石頭上,說:“老鄉們,咱們今天開個現場辦公會,說說咱們猴兒嶺長城的開發。對咱們縣來說,這是一個偉大的商機,對咱們村來說,也是一個難得的機會。猴兒嶺長城是咱們縣的一個寶貝,但它藏在深山裡,一直不被外人知道。經過我們努力做工作,請來了咱們縣的民營企業家黃豆豆,他是一個有膽識,有氣魄的企業家,他決定投資,”說到這兒,縣長的話停了一下,然後提高聲調說,“投資八千萬元,來開發咱們的長城!”下面響起一片掌聲。縣長接着說:“黃豆豆是喜歡大手筆的人,他除了要開發猴兒嶺長城,還要開發系列的關隘旅遊景點,修複咱們這兒曆史上的九城十八隘,讓它成為全世界最有影響的關隘旅遊景點。為了支持他的工作,縣裡決定給他開綠燈,創造一個良好的投資環境。縣委、縣政府研究決定,把咱們這個村子全部移民搬遷到縣城附近的新村,以後咱們這個地方建一個特色賓館。大家的一切問題,由縣委和縣政府解決……”下面一聽這話就亂了,有人大喊:“這是我們的家,我們不搬。”縣長講完話,就由另一個領導宣讀搬遷計劃和補償方案,王白的腦子裡亂糟糟的,不知道他們講了些什麼。
領導們走後,村裡就像展開了遊擊戰争。村子裡的人躲着下鄉的工作隊,聚在一起商量對策。他們覺得這兒開發成旅遊景點後,掙錢的機會一定很多,都不想搬走。他們半夜裡起來,悄悄把插在村子周圍的旗拔了扔竈火裡。他們把沒有播種的山地移上從别處拔來的莊稼,沒有人的空地上攏起土堆,說是自己的祖墳。工作隊做他們的工作,他們就是不搬。白天他們躲在親戚家,或去縣城裡,大山裡,晚上溜回來進行活動。附近村子裡的人也來湊熱鬧,他們悄悄找村長,希望把自己的戶下到這個村。還有那些娶來沒有下戶的媳婦,生下沒有上戶的小孩,這幾天都要上戶。
黃豆豆的工程開始施工,村裡有人去問招不招工,得到的明确答複是不要一個本地人。問的人回來後告訴村裡人,人們都十分憤怒,覺得黃豆豆真不像話。他們結伴晚上去工地上偷東西,石頭、沙子、磚頭、木料啥都拿,拿不走的就往山溝裡扔。還有人用扳子下了人家發動機上的螺絲,随手扔到拌石料的攪拌機裡。看工地的人少,又是外地人,隻是站在遠處叫喚。
随後,工地停工。施工現場寂靜了,那些殘剩的旗子像烈日下缺水的莊稼,蔫蔫地低下頭。村民們快樂而又有些不安,他們惶恐地等待着。
不久,縣裡領導來了,又開現場辦公會。他們說,全縣上下要一盤棋,長城閑着白閑着,黃豆豆開發它是閑置資産高度盤活,它會給縣裡帶來很可觀的收入,而且是縣裡以後往出打的一張名片。村民們的問題,縣委、縣政府認真研究過,既要尊重開發商的意願,又要兼顧村民的利益。縣裡已經在縣城周圍劃出土地,建一個移民新村,所有搬遷過去的村民由縣裡出資蓋房,并且由農業技術推廣站的同志牽頭,帶領村民們發展高效農業,争取把移民新村建成縣城的蔬菜基地、養殖基地和加工基地。現在大家就要準備搬遷,誰先去誰可以先挑房子,縣裡的優惠政策也由他先享受。
領導講完話之後,村子裡的人都打起了小算盤。有人覺得搬到縣城附近不錯,孩子可以去辦學質量高的縣城上學,方便;老人看病去縣醫院也方便。而且縣裡的計劃聽起來也不錯,合情合理。人們這樣一想,心裡就動搖了。有心的人先去領導說的移民新村的地方看了看,覺得還真是不錯。而且,縣裡又傳過話來,大家準備搬的話,現在就可以加入移民新村的建築工隊,自己給自己蓋房 ,掙縣裡的錢。村裡的人聽了,覺得再不去就是自己傻了,給自己蓋房,還掙縣裡的錢,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好事。而且好多人以前自己還搬遷,隻是看到長城開發才回來,縣裡既然這樣,搬下去也好。況且長城開發誰知道多會兒能開發出來,人家現在不用本地人,他們在這兒就得空耗着,耗不起呀!性子急的人就先去新村的建築隊上工去了,一有人去,大家紛紛跟着去,人們覺得既然要搬,為什麼不先搬呢?先搬還能占個滿意的地方。一搬開,大家就争先恐後地搬了,誰都覺得搬遲了吃虧。
村子裡大部分人都去新村蓋房,黃豆豆的工程又開始進行。但沒有人再關心黃豆豆的工程,他們隻是想着早點把自己的房子蓋好,早點搬下去。縣裡每天派車接他們去工地,他們去工地的時候,總是看見黃豆豆的工人也準備上工。他們覺得自己比這些外地工人幸福,他們蓋房子是給自己蓋,而那些外地人是給别人打工。
新村的房子蓋得很順利,縣裡派了設計師給他們統一設計,樣子很好看。縣裡為了趕進度,給他們免費提供一頓午飯,大雜燴和饅頭,雖說簡單了些,但也吃的很好,再說,給自己蓋房,誰會偷懶呢?而且這些人心裡憋着一股氣,悄悄和黃豆豆的工程比進度。
莜麥熟的時候,新村的房子蓋好了,他們看到黃豆豆的工程隻做了一點點,慢得像蝸牛爬,想他那麼牛氣,本地人一個也不要,淨雇些外地人,外地人就不會偷懶嗎?人們又出了一口氣。
人們收割莜麥的時候,知道自己和這些土地最後一次做伴了,他們割得小心翼翼,争取把每一個麥穗每一粒麥粒都收回去。
收割完莜麥後,人們開始收拾東西。村裡一下亂哄哄的,但是人們又不肯多說話,他們不和别人說話,和自己家裡人也很少說話,亂中便顯出一種甯靜。人們慢慢地收拾着自己的東西,怕一件有用的東西都落下。
王白覺得那種賣紀念品的攤子遠了,銅鎖子遠了,他覺得自己還是一個農民,隻能做些農民的事情。他想在離
開這個村子之前最後看一下長城。他沿着以前走了無數次的山路往上爬,在快到山頂的地方,被一個戴紅袖章、安全帽的人攔住了。他說:“我是這個村子裡的人,就要搬走了,想到長城上看一看。”那個人搖了搖頭,說:“上邊正在施工,禁止一切閑人入内。”王白說:“我以前經常去的,你讓我上去一下吧?”那個人說:“不是我不讓你上去,是我們黃總規定不要讓任何閑人上去,我放你上去被黃總知道了是要有麻煩的。”王白轉過身子望着北面,金沙灘被山頭擋住,看不見。他覺得風從金沙灘那邊過來了,他似乎聽到了号角聲、馬蹄聲、戰鼓聲和士兵的呐喊聲,他的淚禁不住流下來。他又問一次:“我不能上去嗎?”那個人點了點頭。王白沿着山路慢慢走下去,他想,長城開發出來以後是要收門票的,自己以後可能再也不會來這兒看長城了。
第二天,王白就開始往山下搬遷。村裡人問他:“王白,你不再晾晾房子?”王白搖了搖頭。村裡人幫助他把東西往車上搬,一次拉不上這麼多東西,決定先把那些活的牲畜留下來下次再拉。大東西都搬上去之後,他們又來看屋子裡有沒有遺留下的東西。一個人看見他櫃子上供神的地方放着塊城磚,說把這個東西帶上吧,看把它金貴的。王白想起那是他第二次陪羅教授登長城的時候拾回來的。他搖了搖頭,說:“不要了。”
他們把屋子檢查一遍上了車,小紅和兒子坐在前面的駕駛室裡,都十分高興。兒子問:“咱們不回來了吧?”小紅說:“回來幹什麼?”兒子高興地拍手。車一開,他們家的雞呀、狗呀、豬呀都從人群的縫隙中鑽出來,追趕他們,一隻雞扇扇翅膀,飛進車廂。王白沖下面的動物說:“下一車,我再來接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