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個好媽媽
回到她身邊時,才發現她竟然是個大孩子了。而暑假時見她,好像還是個小丫頭。半年多而已,她長到齊了我的肩膀。頭發也很長了,她說,我自己會紮辮子。
她的口氣有點驕傲,卻讓我難過。
她已經會做很多事情:熱牛奶,自己洗腳洗襪子,晾上。然後說了媽媽晚安,回房睡覺。
我站在她的卧室門邊,小小的面容看不清楚,在被子下是模糊的一小團。我想說些什麼,終究沒有開口。最後,隻喃喃地說了聲:寶貝,晚安。聲音又是那樣低,低得連我自己幾乎都聽不見。
然後,我退出來,輕輕給她帶上門,拉嚴。好像怕吵到她,但是我知道,她一定沒有睡着。我知道她一定是在我離開後,張開了那雙生動卻又略帶疏離的眼睛。
那是一個孩子眼睛裡不該有的疏離――我的心一陣痛楚。我不是個好媽媽。這些年,是我欠她太多。
任性得不像一個母親
生下她的時候,我24歲,還太年輕。
也許是因為年輕吧,當初的婚姻亦是匆忙和沖動的。在她1歲的時候,我終究同她的父親,那個同樣年輕、同樣性格倔強的男人分手了。
我本能地要了她的撫養權,而這很容易,孩子大多跟着母親,天經地義。
沒想到之後的日子更加茫然,找了保姆,可是總帶不好她。她總是忽然地就哭鬧,保姆急得滿頭汗水,卻也哄不好她。我隻好把她抱過來,卻也無奈,最後直到她哭累了睡去。
困頓了,我有些後悔早早把她生下來。我真的太年輕,年輕到做了母親還擔不起責任。甚至在她3歲的時候,我竟然選擇離開了她。那時候我在那個小城市的工作收入不高,又不太懂得節約,總是入不敷出。前夫給的生活費也是有限的,我開始為生活的拮據不快。
她3歲的時候,我在深圳的一個大學同學打電話來,說幫我聯系了一份工作,待遇很高。
我承認,那個高額的數字誘惑了我。在猶豫了短短幾天後,我便決定過去。
我是那麼任性,那時候。任性得不像一個母親。
可是,我不能帶着她。那麼遙遠的路途,高收入的工作也必然需要高效率的付出。我一個人帶着她闖蕩,太難了。
那天晚上,我坐在床邊看着她,入睡後的她,長長的睫毛依然忽閃忽閃。可是我始終不太會疼她,甚至摟着她時都有些别扭,生怕壓到她或者碰醒她。所以會在她睡着後,把她送到保姆身邊去。
她都3歲了,我還不會做母親,我真的很差勁。可是那時候,我就是覺得無法帶着她去千山萬水之外的深圳。可我又是非去不可。
我在想該怎麼辦?
一走,就是5年
母親決定替我帶她。我離婚後,母親常常過來住一段,和她已經有着很深厚的感情。母親心疼我,而且作為孩子的姥姥,我知道她會很疼愛孩子。再說,我也沒有别的辦法了。我很迫切地答應了母親,并且在母親來的時候,早早就去車站等候她。
就這樣,我把3歲的她交給了母親。
母親抱着她離開的時候,她是快樂的,不停地跟母親說話,說想吃花生,吃煮熟的玉米……直到母親說:和媽媽再見。她才回過頭,沖我擺擺手說,媽媽再見。
我就那樣送走了她,幾天後,我帶着簡單的行李去了深圳。
而我這一走,就是5年。
孩子大了就會好的
起初,剛過來深圳時,我每天都記得給她打電話,或者給母親打電話詢問她的情況。有時候,母親會讓她接,她會在電話那邊匆忙喊一聲媽媽,然後就不知為什麼跑開了。
母親是怕我失落吧,總用同一句話安慰我:沒事的,不管誰養都是你的閨女,她長大後會知道疼你、孝順你的。
我也隻是應着,以後還很遙遠。那時候,我根本無法想象她什麼時候長大,也無法想象我們的未來。
慢慢地,我忙起來,電話少了一些,但是會按時寄錢回家,并且越寄越多,好像錢能代替我的愛。
而我,也隻在她的假期裡匆忙回去住上幾天。正在成長的她,對和我的見面,既無特别喜悅,也無什麼其它的表現。更感興趣的,是我帶回去的禮品。會順從地叫我媽媽,但是,并不和我親昵。我同她,一對母女,反倒有些說不出的客氣。
母親說,等孩子大了就會好的。
我也隻應着,茫然地。
我要和你生活在一起
決定回來并非心血來潮,或者是一種必然,是一個母親的成長。
那天,我在街上碰到一個乞讨的小姑娘,和她差不多大,小姑娘不要錢,隻要面包吃。
我有些心疼,買了面包給她,問她為什麼一個人出來乞讨。她說:爸爸媽媽在外面打工,把她留給大伯,可是她想媽媽,就偷偷跑出來找父母。她仰着頭問我:阿姨,為什麼爸爸媽媽不要我?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是和爸爸媽媽在一起嗎?
她反問的兩句話,一下戳痛了我的心。把她送到派出所之後的晚上,我,一個做了8年母親的女人,忽然意識到了自己作為母親的嚴重過錯。第一次,我為她不在我身邊而心疼自責。
辭職,賣房子,離開深圳。沒有絲毫猶豫。這不是一個女人的沖動,而是一個母親的醒悟。第一次,那樣迫切地我想要回到她的身邊。
我并沒有真正得到她
母親說:妞妞,跟媽媽去吧,到城裡念書去。而讓我意外的,她其實并沒有抗拒。好像她也明白這個道理,作為我的孩子,我們早晚要生活在一起。
所以她跟着我走了,隻帶了幾件衣服,其它的都放在母親家。好像她去我那裡,隻是臨時居住幾天。
可是我不能要求她,我知道,這些年是我做錯了,而不是她。
我帶她去飯館,帶她買新衣服、新書包,帶她去拍小孩子的寫真……她默默跟在我後面,接受我的好。
她的乖巧和順從卻都讓我難過,我知道很多被父母寵愛的小孩子,他們總是耍賴撒嬌甚至無理的,但她不是。她連沖我撒嬌都不肯。她在用她的順從乖巧提醒我做母親的失職。我知道,我把她帶回到了身邊,可是我還并沒有真正得到她。
我已經和她走得太遠
我沒想到,她的學習成績很差,在班裡成績排在最後。
那天我還是忍不住責備了她幾句。
她并沒有反駁,隻是順從我的要求,坐在那裡将改完的試卷重新做了三遍。然後對我說下去買橡皮,就打開門出去了。
我歎口氣,去廚房做飯,剛把菜洗好卻忽然意識到什麼。去房間打開她的鉛筆盒,看到兩塊新橡皮,是我剛剛給她買的。
她撒謊了,為什麼?第一反應的怒氣卻又被我壓制下去,憑着一個母親的直覺,我拿起電話撥了母親家的号
碼。
占線。
再撥,依然占線。
我的感覺沒有錯,她是出去找公用電話給姥姥打電話了。
我拿着電話,聽着占線的嘟嘟聲,無比難過、委屈……她會對母親說什麼?告我的狀還是傾訴她的委屈?她那樣順從我,可是并不接受,用了這樣的方式來反抗。而我甯肯她沖我大喊大叫、撒嬌任性。
她卻選了這樣的方式。可是,我該怎麼責怪她,這些年,我原來已經和她走得那麼遠,遠到疏離。而她,隻是個8歲的孩子。
我放下電話,轉身進了廚房,我不能再任性。作為母親,我已經任性了多年。
她終于回來,手裡拿着一塊橡皮。我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笑着說:挺好看。
她愣了一下,意識到我說的是她手裡的橡皮,臉忽然紅了。用她的方式傾訴過後,她有些放松的歡喜。母親一定是委婉地勸說了她吧。母親自然知道如何疼愛她,還有我。
她喊了一聲媽,掩飾地說:我都餓了。
我笑笑說:吃飯。
謝謝你給我重新愛你的機會
母親趁她去上課的時候,給我打了電話。母親說:孩子隻是對你有些生疏,慢慢就會好的。
她不讓母親告訴我,可是她忽視了,她的姥姥,是我的母親。但是我也答應了母親,不拆穿她,永遠都不。
以後,我會故意留出時間來讓她給姥姥打電話,不讓她再找借口出去;而是我出去,讓她在家裡打。她以為自己做得很巧妙,并不知道我能查閱所有她打給母親的電話時間。
是的,我有些嫉妒,她們每次都會說很久很久。而每次她打完電話,又會明顯對我親近一些。可能,是因為她覺得騙了我的緣故――她是個善良的孩子,她什麼都沒有錯,是我愛她不夠好,我要努力去做,我正在努力去做。
以後周末,我會經常帶她去母親那裡,雖然有一點遠。并且去之前,我會讓她陪我去給母親買東西。天冷了的時候,我帶她去給母親買外套時,給母親挑過後,她忽然想起什麼,拿起一條紫色的羊毛圍巾說:媽媽,你也買一條吧,你戴這個顔色會好看。然後她認真地踮起腳來讓我試戴一下。
我的心一暖,低頭去配合她的時候,她的小手碰到了我頸部的肌膚,涼涼的柔軟的小手,讓我那麼感動,甚至想哭。我買下了那條圍巾,每天都戴。而我想對她說:寶貝,謝謝你給了我重新愛你的機會。我會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