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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動節

时间:2024-08-09 12:01:21


   

  工地已經停工三個多月,蓋了一多半的水泥灰色的高樓,露着尖利的鋼筋茬矗立在那裡,帶着某種凄慘冷清的意味,如凋謝的花朵般萎靡。這個爛尾樓下面的工地上,還有幾座臨時房沒有拆,其中一間就住着一忠、葛八、老木頭、傻大個兒他們一夥人,在這裡等着包工頭發工錢。他們已經半年沒拿到工錢了,甚至還有去年積累下來的欠款也沒拿到。這半年來,隻有出項沒有進項,可是,錢還是等不來。


   

  一


   

  今天一大早八點多,一忠的心裡就不痛快。因為槐花給他打電話,想叫着他出去玩。她說:“我已經一個月沒休一天班了,今天好不容易休一天班,想出去玩玩。今天是五一節。”


   

  這使一忠心裡别提多高興了,但是同時又心裡打鼓。他很喜歡她,一忠明白,槐花不漂亮,但是她很可愛,他在心裡對自己說:“這小妞不錯!”但是,他卻說不行。他今天不能跟她出去玩了。今天有事。其實他今天根本屁事沒有。現在正坐在馬路牙子上,聽着葛八他們一大幫人閑扯淡。他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他沒錢了。他的身上總共加起來還剩了一百二十五塊零五毛。他還要用這些錢再支撐一段時間,等着能夠發下工錢來。他們現在每天的夥食費不超過四塊五毛錢,也就是一頓飯一塊五,基本就是天天面條,就算是這樣也不知道能不能撐到那時候。他在聽到槐花說出去玩的時候,嘴裡呃呃呃着沒說行或不行,其實心裡卻在盤算着,這一出去,至少要吃一頓飯吧?兩個人吃一頓飯起碼也要五十塊,如果再買點兒其它的東西,比如公園門票什麼的,那就要五六十、七八十不等,如果再買點兒零食、坐車,那他的錢還可能不夠,那他就再也沒錢吃飯了。這種心裡對沒錢的恐懼,使他在呃呃呃地支吾了幾句之後,幾乎就是在一閃念的情況下決定拒絕。這使他的心裡感覺非常痛苦,因為他很想跟槐花一起出去玩,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感覺自己很沒用,他在心裡罵着說:“他媽的沒錢連泡妞也不行!”這種沒錢的現狀也使他感到丢人,難以啟齒,内心深處不免産生着深深的自卑;同時,又恨自己沒本事賺大錢。


   

  一忠有一雙溫和的眼睛,目光就像綿羊一樣溫馴,臉上總是帶着一絲善意的微笑,個子不高,圓臉,給人溫和敦厚的感覺。這時候正在心情郁悶的坐在馬路牙子上聽着葛八他們閑聊。因為心裡憋了火,所以,他感覺葛八這幫人說話嘴裡不幹不淨,語言粗俗,讨厭透頂。


   

  葛八二十四歲,中等個兒,臉上沒多少肉,腮幫子上的骨頭異常明顯,一咬牙就顯出腮幫上的骨頭和肌肉絲。他們大多數時間除了睡覺,就是坐在馬路邊看來往的行人。或者看沿街的商店和商店裡進出的人,特别是女人,漂亮女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們。有時還有矮七、瘦巴孩兒、傻大個兒,一拉溜坐在馬路邊。他們的目光都帶着鈎子,主要是鈎女人的屁股和高高隆起的胸脯。傻大個兒還羨慕對面那個小快餐店的老闆,不是因為他有一個女人,傻大個兒嫌他的女人屁股太大、太肥、太醜;說她那個屁股就像老母雞,最适合在底下放個雞蛋,讓她坐在上面孵小雞;好像他老婆的屁股就很漂亮似的;傻大個兒是羨慕他有這麼一家快餐店。也就是隻有十個平米那麼大,肮髒不堪,擺着四張一碰就歪的桌子。他說主要是不用東奔西跑,飄泊不定,風吹雨打都不怕,凡是進來的都是送錢的。“還有稅務局的。”瘦巴孩兒插了一句,引起一陣笑聲。“我要是有這麼一家店就好了。”他咂摸着嘴說,好像是把那女人屁股底下的雞蛋給掏出來炒了,在品滋味呢。


   

  “他媽的,快餐店有什麼好的?受苦受累也不賺錢。”葛八說,“我更想有一家練歌房,不用很大,就像對面那家‘夜色戀歌房’那麼大就行。小二層樓,裡面有四五個房間就行啦!再找上幾個‘小姐’;”他又神秘地小聲說:“而且,我告訴你們……”他又看看周圍的行人,用手遮住嘴,“那‘小姐’,老闆都随便玩兒,一天晚上換一個,輪流換,不用給她們錢。讓她們在這裡幹就不錯了!”


   

  看起來,還是葛八的理想更遠大一些,而且充滿了誘惑力。


   

  傻大個兒說:“你說的像妓院的老闆。可一般妓院的老闆,那玩意兒都起不來。幹得太多。”


   

  瘦巴孩說:“你們他媽說這些都是扯淡!什麼開這個開那個!都沒用!瞎雞巴賣力氣,還不賺錢。讓我啊――讓我就開一家銀行!也不用大,就像對面那家儲蓄所那麼大就行,什麼都不賣,光收錢不幹活兒。收錢就是幹活兒。”瘦巴孩笑嘻嘻地在那裡自鳴得意,以為自己想出了一個好主意。


   

  葛八說:“你他媽才是扯淡。銀行說開就開啊?真他媽的!什麼都不懂。你還是尿尿和泥巴玩兒去吧!”


   

  矮七說:“我覺得還是當官好。又有權又有錢又潇灑。”


   

  “說那個也沒用。你這輩子甭想了!”葛八說,“一忠你覺得幹什麼好?”


   

  一忠一直沒說話,葛八有點兒沉不住氣,想問問他。


   

  “我也不知道。”一忠說,“我更想有個家!也不用大,就像對面那個小區裡的房子,一間也就夠了。我可以每天晚上沏上一杯熱茶,在自己的房子裡,抽煙、看書、唱歌,随便我幹什麼,都行。”


   

  “我是說幹什麼買賣,不是說家。”


   

  “我不知道。”一忠說,“幹什麼都行。”


   

  “我操。”葛八說。


   

  “真的!我就想有這麼一間房;最好是帶陽台的,我好在陽台上養養花,還有金魚;冬天的時候,弄一把躺椅在陽台上,躺在上面抽着煙,曬曬太陽。”


   

  傻大個兒向往地說:“我也想有這麼一間房。”


   

  “咱倆住鄰居吧。”一忠笑着說。


   

  “好啊!”


   

  這樣他們說好将來住鄰居了。而他還想,他的房子裡應該還有槐花。他心中已經把她當成了他的女朋友可他沒說出來,隻是在心裡想。要是說了,他們就會拿着他起哄開玩笑。


   

  最讓他們難受的是汽車。或者說是漂亮女人開的汽車。汽車對于他們來說就是這個時代的“時代精神”,“最崇高的理想主義”;代表着物質主義、虛榮主義、實用主義、泡妞主義、功利主義、小資産階級勝利的标志;是“上帝”;或者說是“上帝的華蓋”。如果葛八看見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開着一輛嶄新的寶馬或奧迪,君臨天下似的充滿傲氣、趾高氣揚地開過去的時候,他的心就會疼一下,就會說:“我的心靈很受傷!又受傷了一次!為什麼人家這些小娘們兒都開上了奧迪,而我們連一輛自行車也沒有?”傻大個兒說:“那是因為人家有這個本事!你沒有。”葛八很不屑地說:“準是個二奶!”大家就都朝那輛嶄新的奧迪看過去,表示同意葛八的看法。這也是他們在街邊觀看的一道既嫉妒又心靈很受傷的風景。可是,他們還是管不住自己想看,讓自己的心靈一次次地受傷。


   

  這時候,一忠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如果坐在這輛豪華奧迪車駕駛座的人是他,是他自己,一忠,會怎麼樣?這真是一種很有誘惑力的想象,他會開着車去見槐花,看着她充滿驚訝的表情,也許她會立刻瘋狂地愛上他,瘋狂到沒法再瘋狂的地步!隻是他想這些都沒用,他覺得自己好像這輩子也别想買得起奧迪車。他出來打工賺錢,最重要的任務是先給家裡攢錢,把他家的房子蓋起來。村子裡差不多一多半人家都蓋起來嶄新的樓房,而他家還住着破舊的老房子,這讓他們全家人

都感覺在村子裡擡不起頭來,羨慕人家的新樓房,發誓無論如何也要在近兩年把新房子蓋起來。“攢錢,攢錢,攢錢!”他無數遍在心裡說。暗下着決心。而他要想在城裡買房子,那更是看不到希望,現在城裡的房價已經像火箭一樣上了天,你隻有仰頭看的份,别想買,因為你可能永遠也買不起了。


   

  二


   

  一忠認識槐花是在一次老鄉聚會上。就是在上個月的一天,葛八叫着一忠去參加一個老鄉聚會,葛八說還約了幾個姑娘一起去,這次不是喝酒,是去KTV唱歌,葛八的一個朋友有優惠券,下午場幾個人玩6小時才平均每人五塊錢,這樣大家攤錢去喝歌,自己帶着水。雖然隻有五塊錢,一忠還是有點兒舍不得,因為他已經沒多少錢了,他要計劃着花自己手裡僅剩的一點兒錢,隻是又不好意思說不去,也真的想去,就狠狠心,答應了。


   

  那天,上午剛下過一場春雨,空氣異常清新。他穿上一套平時基本沒穿過的幹淨茄克衫、米蘭褲子,這套衣服就是為了有什麼事情的時候才穿的,高高興興跟葛八、矮七出發了。他們是走着去的,路上一直很興奮,矮七說着他練摔跤的時候自己怎麼厲害,甚至拿一忠當陪練比劃比劃,矮七嘴裡說着“……‘倒鈎’不行,接着就使‘得合’……”矮七純粹是為了故意顯示自己有多厲害,然後一個“得合”,就把一忠摔得噔噔噔斜刺裡倒退幾步,撲通一聲,正好摔在人行道外面的一個水窪裡。矮七趕忙上去把他拉起來,隻是已經晚了,一忠的左側和屁股底下已經全是泥巴和雨水,矮七又是道歉又是給他擦拭泥水。看着矮七一個勁兒地道歉,一忠也不好意思說什麼,隻是心裡懊喪得要命,他就想回去,不去了。被葛八他們拉着,說沒事,不讓他走。當他們繼續往前走的時候,一忠心裡就有一種想哭的感覺了。尤其是今天還有姑娘,“我渾身上下這樣怎麼去啊?”他覺得自己真的是丢醜。一忠很不情願地跟着他們走,故意賭氣落在後面,一副愁眉苦臉落落寡歡的樣子,就這樣還是到了那家歌廳。一忠一直躲躲閃閃,盡量使人看不見他身子左側的泥巴。他們一進包房,他就躲到一個角落,讓人不注意他,心裡别提有多難受了。一共有十二個人,他們進來的時候就已經有人開始唱歌了。場面有點兒亂糟糟的,大家還在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中互相介紹了一下,男人之間握握手,跟女人之間就點點頭,微笑一下。一忠感覺自己很尴尬,表情總之就會有點兒僵硬,也不敢看那些姑娘們,生怕她們會注意到他身上的泥巴。坐在一忠旁邊的一個姑娘發現了他身上的泥水,就問他怎麼弄的?你怎麼變成了一隻落湯雞?這使他感覺特别難堪,苦笑了一下說:“剛才在路上摔倒了。”“沒受傷吧?”這姑娘表示出對他的關心,使他一下子感覺好像心裡很溫暖,說沒有。“沒事。”姑娘說,“現在屋裡暖和,可以先把茄克衫脫下來,出去的時候再穿也行。”一忠聽從了她的建議,把茄克衫脫下來,卷起來放在了身後。音樂聲很大,他們說話不得不靠着對方的耳朵大聲說,這使他感覺就像他們是情侶一樣在說着悄悄話。剛才大家互相介紹的時候,一忠沒聽清她叫什麼名字,所以說了一會兒話,卻不知道她叫什麼,但是又有點不好意思問,因為剛才已經介紹過了,你再問,就說明剛才你沒心。


   

  她并不漂亮,隻能說是一般的農村姑娘,卻帶着純樸而又純真的氣息。她身上散發着一種美妙的香氣,一陣陣地朝一忠飄過來,一忠不知道這是什麼香氣,但是美妙得無法形容,令人陶醉,甚至神魂颠倒。使他鼓足勇氣,又湊到她的耳邊說:“剛才音樂聲大,沒聽清你叫什麼。”


   

  “我叫槐花。”


   

  “謝謝!我叫一忠。你家是哪裡的?”


   

  因為都是老鄉,這總是第一個最容易切入的話題。就這樣,他們聊起來。一忠還成功地跟她要來了手機号碼,并把他的手機号碼也留給了槐花。


   

  但是,在他們親密地聊天的過程中,一忠的心裡卻總有一個陰影籠罩着,那就是他沒錢了,使他産生一陣陣的迷茫和恐慌。如果他想繼續跟槐花交往,追求她的話,那就必須要有錢,至少要有買點零食、看電影、公園門票、吃飯的錢,否則,沒辦法跟她繼續交往。這是他在心裡隐隐地感覺到自卑和痛苦的原因,也深深傷害着他的自尊心。


   

  一忠那時候隻剩下最後二百多塊錢了,他必須嚴格控制自己的支出,每天的錢都是計算着花。他根本就沒想着跟父母要錢,因為,一是家裡也需要錢,攢錢蓋房子;二是,他視跟父母張口要錢為一種極大的恥辱,他就算甯願沿街乞讨,也不會張口跟父母要錢。


   

  那天以後,一忠再也沒見過槐花。他們隻是每天通過手機短信進行交流,也逐漸地開始感情升溫,隻是,他從不敢主動提出約槐花出去玩。貧窮真的是一種很強大的鐐铐,會把人的手腳捆個結結實實。就算是每天發短信,他也是不能任由自己發,也是控制着數量,減少話費的壓力。


   

  三


   

  晚上的時候,他們吃完飯,就在工棚外面坐着;工地上的大探照燈照得工地上一片明亮。可他們的工棚裡已經沒有電燈了,裡面漆黑一片。幾個人在工棚門口周圍散散落落地坐着;有的坐在幾塊磚頭上;有的坐在一堆沙子上;有的坐在一塊破木闆上;沒有誰說話,都沉悶地想着自己的心事。葛八不在。他吃完飯就出去溜達了。他有時出去很晚才回來,不知道他一個人出去幹什麼。黑黑的臉上有着很深的刀紋的老李頭的手在黑暗裡微微地哆嗦;壯實的老石頭的手也搭拉在兩腿間微微顫抖;他們都是喜歡喝兩口兒的,已經很久沒喝酒了,酒瘾使他們的手都不由自主地哆嗦。


   

  “我想喝酒了。”老石頭自言自語地說。


   

  “我早就想喝了。”老李頭跟着答。


   

  說完,又都不吱聲了。“錢!”大家想的都是這一個字。一遇到這個字,大家就都不吱聲了。


   

  瘦巴孩兒在用手使勁撓癢癢,前胸撓了後背撓,胳膊撓了腿上撓。他在床上發現了臭蟲。他媽的,在這個最現代化的城市裡,他們居然在自己的床上發現了臭蟲。


   

  “明天咱還得去找。”一個人說。


   

  “光這樣找也不行。咱得叫着他一塊兒去找上邊。”另一個說。


   

  “對。咱們得齊心。誰也不能落下。他明天不給咱一個說法咱就不走。”


   

  大家七嘴八舌開始說起來。說的還是那些他們整天說的關于要錢的話,一忠都快能背出來了。可是,還不是這樣?還是要不着錢。“都是一幫蠢才!富人餐桌上的魚肉!不吃你們,也可惜了這些骨髓。”他的心裡就好像響着這些聲音。


   

  他們在七嘴八舌說着的時候,葛八從工地大門走進來。看着他有點兒蔫頭耷腦,沒有精神。他慢慢地木木嗒嗒地走到工棚門口,沒人和他說話,還在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着剛才的話題。葛八找了塊石頭坐下來,聽着他們說話。


   

  過了一會兒,等大家都不吱聲了的時候,葛八有一搭無一搭地說了句:“今天是五一節。”


   

  “是嗎?”有人問。


   

  大家都忘了今天是五一節。一忠早就知道今天是五一節,卻沒吱聲。再說過節似乎是别人的事,好像和他們沒有關系,在他們看來他們不屬于任何節日,甚至他們恨過節。一說過節,就意味着花錢,可他們偏偏就是沒錢。所以他們都願意糊塗着過日子,忘了節日!忘了所有的節日!就算是“五一勞動節”這樣的本來應該是

屬于他們自己的勞動者的節日,他們也沒錢過。這簡直是一種極大的諷刺!但他們還是躲不開,又到了節日;而且還有人給他們提醒,“今天過節!”這句話讓他們聽起來幾乎是一種殘忍。一說“過節”,就讓他們傷心,想落淚。可還是躲不過,既然已經有人提出來了,就不能無動于衷。似乎“過節”這兩個字就是一種無形的壓迫,隻要你知道了,就不能躲開不過。


   

  有人說:“大家湊點兒錢買點兒酒怎麼樣?老李,你不是剛才還說想喝酒嗎?”


   

  “買幾瓶老燒就行,也不貴,兩塊錢一瓶。”


   

  大家都不吱聲。


   

  “來來來,我先出兩塊錢。”說着,葛八站起來,從褲子口袋裡掏出兩塊錢,遞給剛才說話的精瘦漢子矮七。又說,“大家今天高高興興地過個節。”


   

  “俺也出兩塊。”傻大個兒說。


   

  “我的。”老石頭也把兩塊錢遞了過來。


   

  “我的。”


   

  做飯的老木頭低着頭,自言自語地說:“廚房裡還有點小白菜,我去弄弄。”說着就站起來,朝廚房走去。


   

  最後,八個人湊了七瓶酒的錢,隻有老木頭去廚房弄小白菜去了,沒有湊錢。他們也都明白,老木頭舍不得這兩塊錢。他家裡供着兩個大學生呢,錢緊。可說起來,這些人哪個不是錢緊呢。他們為了省錢,不買報紙――也沒那習慣;不出門,出門也都是走着出去,從來不坐公交車;抽煙的也都買最便宜的,而且還盡量少抽;傻大個兒都改抽煙葉末子了;也不喝茶;除了不能不吃飯以外,其他都盡量節省。


   

  葛八說:“夠了夠了。七瓶酒滿夠了。矮七、一忠,咱仨去買酒。兩個人提不了。”


   

  “要是看見有一隻野狗啥的順便給逮回來。好長時間沒吃肉了。”傻大個兒說。


   

  大家笑起來。


   

  葛八也跟着笑起來,說:“還給你逮回個娘們兒來嗎?”大家又跟着哈哈笑起來。“你以為這是在你老家啊?城裡哪有野狗啊?城裡除了娘們兒,什麼都沒有。”


   

  大家更笑。


   

  “逮個娘們兒也行!”傻大個兒跟着笑。


   

  葛八邊往外走,邊笑着說:“想美事兒呢你!有本事自己逮去吧!”


   

  大家又跟着笑。


   

  廚房裡響起老木頭在木闆上嗒嗒嗒嗒切小白菜的聲音。其他幾個人在工棚門口借着工地上的大燈用磚和木闆墊起來一張桌子,又搬來一些石頭、木頭、磚當座位,圍着那張破木闆一圈。


   

  一會兒,老木頭的小白菜就好了,他很慢很猶疑地走到廚房門口,一邊用他髒兮兮的白色破圍裙擦着手一邊說:“菜好咧。”他故意不說小白菜好了,而是說:“菜好咧。”好像他給大家準備了很多好菜,今天這個節日很豐盛一樣;再就是他說話缺乏底氣,因為他沒湊那兩塊錢,他的心裡有一種難受,說不出來;好像他的臉上被人當衆吐了口唾沫一樣,可是心裡又不能說,也不能急,隻能忍着。


   

  “上――菜――老穆!”傻大個兒喊了一嗓子。好像老木頭真給他們準備了什麼好菜。


   

  “忘了多湊點兒錢,買幾盒煙了。”瘦巴孩兒說。


   

  “小雞巴孩兒。還抽煙?”傻大個兒笑着說。


   

  “誰是小雞巴孩兒啊?”


   

  “呵呵……”傻大個兒笑起來,“來來來,大家都把煙貢獻出來,放在桌子上,誰願意抽誰抽。”大家就都紛紛把自己平時看得很緊的煙拿出來,放在桌子上。“我也把煙葉貢獻出來,誰要是抽,就自己卷。”說着,他就站起身進工棚去拿煙葉了。


   

  老木頭端着一個大搪瓷盆,右手還攥着一把筷子走過來。搪瓷盆裡面是半盆用開水過了的涼拌小白菜。他把半盆小白菜放在那個木闆的正中,又盯着盆看看,好像是有什麼不對,但看了半天也沒發現什麼不對,就轉身朝廚房走回去。回到廚房,他又開始刷鍋洗碗地折騰,不知道他折騰什麼。


   

  葛八他們買了酒回來了。葛八一邊開酒瓶一邊招呼大家,“來來來,都拿家夥來……”


   

  大家七七八八地都把自己平時喝水用的缸子、杯子拿出來,放在桌子上,葛八開始給大家倒酒――都倒完,老木頭還沒來,葛八就喊:“老穆你的家夥呢?”


   

  “老穆的家夥在褲裆裡呢。”傻大個兒小聲嘟囔了一句。


   

  大家都跟着笑起來。葛八也跟着笑,喊得更來勁兒了,“老穆把你的家夥掏出來。”


   

  大家哈哈笑着。老木頭從廚房裡慢慢騰騰走到門口,小聲地說:“我不喝了。你們喝吧。”


   

  “那怎麼行?”幾個人一起喊起來。


   

  “來來來……少嗦……把你的家夥拿過來!”


   

  “我真不喝了……”老木頭心虛地說,聽起來那麼沒有底氣。


   

  “你嗦什麼呀!”葛八一手抓着酒瓶,一手指指瘦巴孩兒,“瘦巴,去把老穆的家夥掏出來。”


   

  大家又跟着笑。


   

  瘦巴孩兒起身朝老木頭的廚房走去。瘦巴孩兒拿了老木頭既當飯碗又當喝水用的缸子的大快餐杯,推搡着老木頭走過來。


   

  “别這麼娘娘們兒們兒的!老穆!喝酒嘛,大家都得喝。再說,這個時候更需要咱們團結,是不是啊大夥兒說?”


   

  “對對對……”衆人紛紛點頭。“老穆!坐下。今天你不喝跟你急!不就是兩塊錢的事嗎?這幫爺們還不知道你的情況嗎?你就是想湊這個錢,這幫弟兄們也不願意。爺們兒就是願意請你喝酒。”


   

  老木頭低着頭,坐下了。老半天不說話。葛八給他的快餐杯裡倒上酒。看着老木頭。老木頭還是低着頭,嘴唇顫抖着,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了。這幫人的眼睛一下子都紅了,眼淚都在眼眶裡轉。


   

  “别這樣,老穆!”老石頭用帶着顫音的嗓音說,


   

  “今天爺兒幾個湊一塊兒喝酒,高興的事,别這樣!”


   

  他這一說,老木頭哭得更厲害了。“……誰能想到會是這樣?”他哭着說,口水眼淚一起流下來,他用衣袖擦了一把流下來的口水;又抹抹淚水,“……眼看着……就要開學了……我這裡還沒拿回錢呢……這眼看着吃飯都快……”


   

  “老穆――”老石頭說,他的心裡也是難受,“來來來……都把杯端起來,今天先不說這個,來,喝酒!”


   

  說完,他帶頭喝了一口。“來來來……嘗嘗老穆的翡翠白菜。”說着,又拿起筷子去夾菜。


   

  大家就都跟着他喝酒夾菜。老木頭也抽噎着端起他的大快餐杯喝了一口酒,嘴張開哈了一口氣。


   

  “來來來……抽煙抽煙……”瘦巴孩兒拿起桌子上的煙給大家讓煙。大家一個個都接過煙,點煙。


   

  “誰能想到?”老木頭又說話了,“出了力,吃了苦,受了罪,卻拿不到錢!這是誰定的規矩啊?千秋萬代都是窮人出力賺錢……可現在呢?啊?……”


   

  他看看周圍的每一個人,好像是他們欠他的錢不給一樣,“你們說說……”


   

  大家都低着頭抽煙,誰也不吱聲,好像真的是他們欠了老木頭的錢,心裡生出愧疚。可那些真欠他們錢不給的,卻從來不知道有什麼愧疚,也許他們現在正坐着他們的豪華轎車到處跑,鑽進哪個女人

的褲裆裡研究阿房宮的處女。


   

  “來,喝酒。”葛八端起他的茶缸子說。


   

  “來。喝……”大家都跟着端起來碰杯,乒乒乓乓。


   

  四


   

  幾口酒下肚,一個個的臉膛開始變得像新鮮的豬肝色,紅撲撲,黑黝黝。一忠也已經開始臉紅了,而且心跳加速。今天一天的不快使他喝酒特别痛快,平時他是不喝酒的,因為今天的不如意,發狠喝酒,幾口就把他缸子裡的那些酒喝完了,葛八接着又給他倒上一些。一忠感覺自己的頭開始暈乎乎了,話開始多起來,跟着大家一起為一個話題争執,大笑。大聲說着:“狗屁!狗屁!哈哈……一切都是狗屁!”他的手在空中一揮,做出斬釘截鐵的手勢。


   

  這時候,他的手機響了一下。一忠醉眼蒙地努力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機,是槐花發來的一條短信,上面寫着:“我在你大門外!”


   

  一忠一下子打了個激靈,立即站起來,什麼也沒說就往外走。葛八看着他,哈哈大笑着說:“幹什麼去啊?尿急嗎?”


   

  一忠沒理他,徑直朝大門走去。他走起路來已經有點兒開始搖晃了,他努力控制着自己别搖晃,努力顯示出自己很清醒的樣子。


   

  當一忠走出大門,真的看見槐花就站在大門旁。在一忠看來,在街燈朦胧光線的照射下,槐花的身形與面貌變得那麼美麗迷人。一忠朝她走過去。努力控制着自己不搖晃,心裡的疑問一下子就說出了口:“你怎麼來了?”


   

  槐花遲疑地說:“我怎麼就不能來啦?我是聽别人說的……你――今天怎麼……?甯願跟他們喝酒……也……?”


   

  一忠一聽就明白她想說什麼,可是,如果真的說實話,說自己沒錢出去玩,他隻能在工地上呆着,哪也不去。這種話如果真的說出口,對于他來說,真的就像奇恥大辱那樣難以承受。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可是,他又想不出别的借口,更重要的是他不想撒謊,他覺得自己應該把真話告訴她,願意不願意繼續跟他交往,随便!他借着酒勁兒,說:“實話告訴你吧!我沒錢了!我渾身上下就剩下十幾塊錢了。我沒錢出去玩。你滿意了吧?”他的語氣帶着一種挑釁的味道。


   

  槐花看着他氣鼓鼓的,好像跟她怄氣一樣,差點兒笑出來,微笑着輕聲說:“你真是個傻瓜!出去玩,不一定非要花錢,就算在綠草地上走一走也不錯啊!”


   

  一忠一下子啞在那裡,不知道該說什麼,隻感覺一陣電流在身體裡瞬間劃過,渾身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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