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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聲

時間:2024-10-21 04:12:24

我之所以不怕老祖父的竹戒尺,最喜歡跟着母親到外祖家去,是因為要去聽琴。

外祖父是一個花白胡須的老頭子,在他的書房裡有一張橫琴,然而我并不喜歡這個。外祖父常像打瞌睡似的伏在他的那張橫琴上,慢慢地撥弄那些琴弦,發出如蒼蠅振翅般的嗡嗡聲。蒼蠅——多麼讓人膩煩的東西,叫我毫無精神,聽了隻是心煩,那簡直如同老祖父硬逼我念古書一般。我與其聽這嗡嗡聲,還不如到外邊的籬笆邊聽一片枯葉的歌子。然而我還是喜歡聽琴,聽那張長大無比的琴。

那時候我還沒有一點兒地理知識。但又不知從什麼人那裡聽說過:黃河是從西天邊一座深山中流出來,如來自天上,最終黃蕩蕩地瀉入東邊的大海,而中間呢,中間就恰好從外祖家的屋後流過。這是天地間的一大奇迹,這奇迹常常讓我用心思索。黃河有多長,河堤就有多長,而外祖家的房舍緊靠着堤身。這一帶的居民均占有這種便宜,不但在官地上建造房屋,而且以河堤作為後牆,故從前面看去,俨然如一排土樓,從後面看去,則隻能看見一排茅檐。堤前堤後均有極其整齊的官柳,一年四季都非常好看。而這道河堤,這道從西天邊伸到東天邊的河堤,便是我最喜歡的一張長琴:堤身即琴身,堤上的電杆木就是琴柱,電杆木上的電線就是琴弦了。

我最樂意到外祖家去,而且樂意到外祖家夜宿,就是為了聽這長琴的演奏。

隻要是有風的日子,就可以聽到這長琴的嗡嗡聲。那聲音頗難比拟,人們說那像老頭子哼哼,我心裡卻甚難苟同。尤其當深夜,特别是在冬天的夜裡,睡在外祖母的床上,聽着牆外的琴聲簡直不能入睡。冬夜的黑暗是容易使人想到許多神怪事物的,而一個小孩子就更容易遐想,這嗡嗡的琴聲就做了使我遐想的序曲。我從那黃河發源地的深山,緣着琴弦,想到那黃河所傾注的大海。我猜想那山是青色的,山裡有奇花異草、珍禽異獸;我猜想那海水是綠色的,海上滿是小小白帆,水中滿是翠藻銀鱗。而我自己呢,仿佛覺得自己很輕、很輕,我就緣着那琴弦飛行。我看見那琴弦在月光中發着銀光,我可以看到它們的兩端,卻又覺得那琴弦長到無限。我漸漸有些暈眩,在暈眩中我用一個小小的鐵錘敲打那琴弦,于是琴弦就發出嗡嗡的聲響。這嗡嗡的琴聲直接傳到我的耳裡,我仿佛飛行了很遠很遠,最後才發覺自己仍躺在溫暖的被窩裡。我的想象很自然地轉到外祖父身上,我又想起外祖父的橫琴,想起那橫琴膩人的嗡嗡聲。這聲音和河堤的長琴聲混合起來,令我覺得非常煩亂,仿佛眼前有無數條亂絲攪在一起。我愈思愈亂,看見外祖父也變了樣子,他變成一個須眉雪白的老人,連衣服也是白的,仿佛為月光所洗,渾身上下顫動着銀色的波紋。我知道這已不複是外祖父,而是一個神仙,或一個妖怪,他每天夜裡在河堤上敲打琴弦。我極力想把那個老人的影像同外祖父分開,然而不可能,他們總是糾纏在一起。我感到恐懼。我的恐懼卻又誘惑我到月夜中去——假如趁這時一個人跑到月夜的河堤上該是怎樣的情景呢?恐怖是美麗的,然而到底還是恐怖。最後連我自己也分裂為二,我的靈魂在月光下的河堤上伫立,打起寒戰,而我的身子卻越發地向被子裡畏縮,直到蒙頭裹腦地睡去為止。

來到外祖家,我總愛一個人跑到河堤上。尤其每次剛剛到來的次日早晨,不管天氣多麼冷,也不管河堤上的北風多麼凜冽,我總願偷偷地跑到堤上,緊緊抱住電杆木,把耳朵靠在電杆上,聽那最清楚的嗡嗡聲。

然而北風的寒冷總是難擋的,我的手、我的腳、我的耳朵,起初是疼痛,最後是麻木,回到家裡才知道已經長出凍瘡,尤以腳趾腫痛得最厲害。因此,我有一整個冬季不能到外祖家去,而且也不能出門,隻能悶在家裡,真是寂寞極了。

“由于不能到外祖家去聽琴,便這樣憂愁嗎?”老祖母見我郁郁不快,這樣子慰問我。不經慰問倒還無事,這最知心的慰問才更加喚起我的悲哀。

祖母的慈心總是值得感激,時至今日,則可以說是值得紀念了,因為她已完結了她最平凡的,也可以說是最悲劇的一生,升到天國去了。當時,她以種種方法使我快樂,即使她所用的方法不一定能使我快樂。

她給我說故事,給我唱歌謠,給我說黃河水災的可怕,說老祖宗兜土為山的傳說,并用竹枝草葉為我制作種種玩具。虧她想得出:她把一個小瓶懸在風中叫我聽琴。

老祖母從一個舊壁櫥中找出這個小瓶時,小心地拂拭着瓶上的塵土,以嚴肅的口氣告訴我:“别看這小瓶不好,卻是祖上的傳家寶呢。我們的老祖宗——可是也不記得是哪一位了,但願他在天上做神仙——他是一個好心腸的醫生,他用他通神般的醫道救活過許多生命垂危的人。他曾用許多小瓶珍藏一些靈藥,而這個小白瓶就是留傳下來的一個。”她一邊說着,一邊又顯出非常惋惜的神氣。我聽了老祖母的話默然無語,因為我同樣覺得很惋惜。我想象當年一定有無數這樣大小的瓶兒,同樣大,同樣圓,同樣是白色,同樣好看,可是現在就隻剩這麼一個了。那些可愛的小瓶兒分散到哪裡去了呢?而且還有那些靈藥,還有老祖宗的好醫術呢?我簡直覺得可悲了。

把小白瓶拂拭潔淨之後,她笑着對我說:“你看、你看,這樣吹、這樣吹。”同時她把瓶口對準自己的嘴唇吹出嗚嗚的鳴聲。我喜歡極了,當然她更喜歡。她教我學,我居然也吹得響。于是她又說:“這還不足為奇,我要把它系在高杆上,北風一吹,它也會嗚嗚地響。這就和你在河堤上聽琴是一樣的了。”

她繼續忙着。她在幾個針線筐裡亂翻,為了找尋一條結實的麻線。她用麻線系住瓶口,又搬了一把高大的椅子,放在一根曬衣服的高杆下面。唉,這些事情我記得多麼清楚啊!她在椅子上搖搖晃晃的樣子,現在我想起來才覺得心驚。而且那又是在冷風之中,她搖搖晃晃地立在椅子上,伸直身子,舉起雙手,把小白瓶在那曬衣杆上系緊。她把那麻繩纏一匝,又一匝,結一個疙瘩,又一個疙瘩,唯恐那小瓶被風吹落,摔碎了祖宗的寶貝。她笑着,我也笑着,卻都不曾言語。我們隻等把小瓶系牢之後就聽它立刻發出嗚嗚的響聲。老祖母把一條長麻線完全結在上邊,搖搖晃晃地從椅子上下來時,我看出她的疲乏,聽出了她的喘氣聲,然而那個小瓶,在風中卻沒有一點聲息。

我同老祖母都仰着臉望那風中的瓶兒,兩個人心中均覺得黯然,然而老祖母卻還在安慰我:“好孩子,不必發愁,今天風太小,幾時刮大風,一定可以聽到嗚嗚響了。”

過了許多日子,也刮過好多次老北風,然而那小白瓶還是沒有一點兒動靜,不發出一點兒聲息。

現在我每逢走過電杆木,聽見電杆木發出嗡嗡聲時,就很自然地想起這些。外祖家已經衰落不堪,隻剩下孤兒寡母——一個舅母和一個表弟,在赤貧中過困苦日子,我的老祖父和祖母也都去世多年了。

編輯/穆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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