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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傳統弓箭鋪

時間:2024-10-20 03:26:57

制弓有一道工序是往弓胎上粘蛇皮,需要用唾液當黏合劑,做弓人要用舌頭把又腥又臭的蛇皮舔濕,一般人都難以過這個關

1957年,楊福喜的爺爺在“聚元号”老鋪前手持弓箭拍照

夏日午後,陽光拍打着白楊樹細碎的葉子,在北京郊區一條村級大道旁,一幢門口沒有任何招牌的兩層小樓裡,全國為數不多完整保存傳統弓箭制作技藝的聚元号隐身于此。

推門而入,一間十來平方米的工作間堆放着制弓材料和幾十種工具,正屋擺着各式成品弓箭,還有一幅郎世甯的畫作印刷品《乾隆大閱圖》,畫面上乾隆皇帝戎裝駿馬,手持彎弓,自信而威嚴。

在古代“禮、樂、射、禦、書、數”六藝中,射藝排在第三,在清朝武科舉項目中排第一。

“射以觀德。”60歲的楊福喜對《瞭望東方周刊》說,“通過一個人的射藝可以看出他的品德操守。”

楊福喜是聚元号第十代傳人,也是首批國家級非遺傳承人。

2011年,楊福喜在他的店鋪内手持弓箭以同樣的姿勢拍照300年技藝系于一人身

聚元号有着近300年的曆史,其發展過程頗具傳奇色彩。

今天的北京東四路口西南角,曆史上曾是一座弓箭大院。明朝時,這裡聚集了40多家制作、經營弓箭的店鋪。随着火藥、槍炮的使用,弓箭等冷兵器地位下降,清朝時僅剩17家,聚元号就是其中之一。

聚元号弓箭鋪曾是清朝的皇家禦用兵工廠,最早的創始人姓王。清朝末年,楊福喜的祖父楊瑞林以40塊大洋的低價盤下鋪子,聚元号開始了楊姓時代,但上世紀中期一度中斷業務30年。

1998年,楊福喜和父親楊文通在一個活動中遇到了時任國家射箭隊總教練的徐開才。徐開才看到他們手中的傳統老弓,大為驚喜,他發現中華民族傳統弓箭還沒有消失,還後繼有人。他發動朋友和學生購買聚元号的弓箭,并積極為楊家尋找制弓的原材料。

沒過多久,徐開才将另一位貴人——時任香港特别行政區知識産權署署長的謝肅方——帶到了楊家人面前。這是個地道的英國人,但對傳統射藝情有獨鐘,多年來一直在尋找中國傳統弓箭手藝人。他把聚元号視為傳統弓箭技藝的活化石,不遺餘力助其推廣,并為聚元号建起英文網站,吸引來了國内外許多弓箭愛好者。

2003年,謝肅方助力香港海防博物館召開亞洲傳統射藝研讨會,楊福喜父子參會。此事被港媒廣泛報道,引發轟動。聚元号打開了局面。

2006年5月23日,聚元号入選國家首批非物質文化遺産名錄。在此5天前,76歲的楊文通去世。楊福喜正式成為聚元号第十代傳人,也是唯一的傳人。

楊文通的去世曾引發業界關于搶救瀕臨消失的文化遺産的讨論:“昔日京城司空見慣的民族傳統弓箭藝人已瀕于絕迹,如果不及時采取保護措施,技藝失傳隻是時間早晚問題。”

本來,中國傳統弓箭制作分為南北兩派,北派之外,還有聚集在成都的南派,以武氏“長興弓鋪”為代表。上世紀40年代,學者譚旦冏調查中國傳統弓箭,結論是“近年來,全中國制造弓箭的地方,僅有北平和成都,然而也隻是奄奄一息,很難維持下去,全消滅或失傳是在不久的将來”。他的調查結束後不久,日本飛機瘋狂空襲,成都最後的弓箭鋪銷聲匿迹。

謝肅方也曾多年尋找南派傳人,并一度登報尋人。上世紀九十年代末他找到“長興弓鋪”後人時,發現武家人早已改弦易張,放棄了這門手藝。

300年的技藝傳承重擔壓在了楊福喜一人肩上,他深感壓力:“聚元号傳人目前就我一個,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這門手藝就斷送在咱手裡了。”

他把希望寄托在了兒子楊燚的身上,兒子職高畢業就被他拉着跟自己學藝,至今已有十年。

但楊福喜現在有些後悔當年操之過急,覺得無形中把兒子毀了。“應該讓他出去闖一闖。他别的什麼都沒幹過,這對他的人生來講是一種缺憾。”

楊燚今年31歲,一米八幾的大個子,戴着黑框眼鏡,斯文随和。與父親的自責與愧疚相較,他的心态顯得平和:“我很早就知道,自己隻能回來繼承手藝。當年有網友開玩笑說,我要不幹這個,我就是民族罪人呢。反正我也不喜歡辦公室裡那種工作,幹這個還挺适合我的。”

楊福喜對兒子持有一種保守的贊賞:“他還行,是這塊料。踏實和耐心優于我,變通能力和吃苦能力差一些。手藝嘛,哪個環節該幹什麼都知道,但火候和細節還得磨煉,需要時間。”

以眼為尺,以手為度

楊福喜一直認為,一門手藝的傳承不能隻靠一個人,得有一批人共同來完成,“人都是有缺陷的,要有一幫人取長補短,才可以把手藝傳承好。我并不在乎是不是我們家族的人,隻要是這塊料,願意學,我就願意教。”

在諸多慕名前來拜師學習的人中,他挑選了一些人,收為學徒。近20年過去了,能讓他開口贊賞的僅有三位,有的還隻是兼職學習。

聚元号的弓箭制作手藝繁雜獨特,看上去外型簡單的一張弓,制作工序有制胎、插銷子、勒牛角、鋪牛筋、上闆凳五大道,細分起來則有200多道;制箭則包括調杆、打皮、刮杆、安裝箭頭和尾羽等。需要用到二十多種天然材料,很多工具都得自己做,因為外面沒得賣。

要學好這門手藝,不僅需要耐得住性子,還需要“豁得出去”。

楊福喜帶過一個東北孩子,交給他的第一個活是調杆——将一種名為“六道木”的灌木杆放在火上烤,再用工具和手法将彎曲的木杆掰得直直的。整整一個多月,天天都幹這個,“最後那孩子都哭了,說師傅咱能幹點别的嗎?”

制弓有一道工序是往弓胎上粘蛇皮,需要用唾液當黏合劑,做弓人要用舌頭把又腥又臭的蛇皮舔濕,一般人都難以過這個關。演員張國立曾來聚元号拍攝電視節目,楊福喜讓他試試這個工序,張國立連連搖頭拒絕,最後擺了個樣子在鏡頭前比劃了一下。

《瞭望東方周刊》問道:“非得用舌頭舔,不能用别的方法嗎?”

楊福喜回答:“試過,比如用濕布擦,但溫度和黏稠度都不一樣,舌頭舔的效果最好。”

克服了這些難關,還遠遠不夠。楊福喜說,“傳統手藝有些能口口相傳,但有些微妙之處隻可意會,以眼為尺,以手為度,完全靠手藝人的悟性和體會。”

比如“鋪牛筋”,使用的力道很關鍵,楊福喜會讓兒子趴在床上,他用手去捋兒子後背,讓他感受這股力道。而“熬膠用鳔”工序,魚鳔熬到哪個程度正好,沒有專業儀器,隻能靠舌尖感覺火候到沒到家。

技藝之外,原材料也很重要。牛角要用南方的水牛角,必須長于60厘米;牛筋隻能取牛背上緊靠牛脊梁骨的那根筋;粘膠不能用化學膠,隻能用黃花魚的魚鳔或者動物皮熬煮……

手藝人的尊嚴感

在楊福喜眼中,每張弓都有獨特的個性和靈魂。幹活時,他沉浸在手藝中,什麼都不想,他不願意為了“趕活兒”把自己弄得緊繃繃的。他理想的工作狀态是“愉快而專注”。

“人精神狀态好的時候,出來的東西是最地道的,趕活兒、應酬之作和發自内心的創作完全是兩碼事。過去老手藝人都講究這個,不能催,催他他就跟你急,甚至不接這活兒了。”

說話間,他随手拿起旁邊的一把弓,“你看這把弓的弧度,非常細緻、規矩,是我幾年前做的,我看着它就知道當時自己狀态非常好。”

他告訴本刊一個識弓“秘訣”:不管什麼時候拿起來,越瞧越喜歡,就是這玩意兒做好了。

電影《赤壁》劇組曾找聚元号買500張道具弓,這是一筆大單子,但楊福喜最終隻制作了一套樣品,讓道具師依樣批量生産。原因是量太大,時間來不及,他不願意縮減工序糊弄對方。“隻要是我做的弓箭,人家就會說是聚元号的水準,不會說是道具。我不能壞了聚元号300年留下的名聲。”

這種手藝人的尊嚴感不僅體現在楊福喜對自己的要求上,也體現在和客戶打交道的過程中。

他喜歡以弓會友——與對方談得來,甯肯少賣些錢,交個朋友;反之,他會漫天要價,直到對方不想買為止。“我就這脾氣,甭管你多大的官、多有錢的主兒,隻要你找我買弓箭,都得和我客客氣氣說話。”他捋着胡子笑道。

在衆多名流客戶中,楊福喜對香港商界巨擘霍震寰印象非常深刻。霍震寰先約楊福喜見面,楊福喜趕到時,他已在門口等候;他比楊福喜年長十歲,但交談時都是稱“請”、稱“您”。弓做好後,霍震寰親自上聚元号取弓,沒帶任何司機或秘書。

“非常低調,沒有架子,就跟街坊大哥似的。”楊福喜仍清楚記得16年前的這筆買賣,“和這樣的人合作非常愉快、舒服,做出來的弓箭肯定好。”

主持人汪涵也曾在聚元号買過一套弓箭,在其随筆集《有味》中作了記述:“老楊教我用傳統弓的蒙古式射法射箭……這個動作的風情,據說是‘箭出則如折燃枝’,漂亮得很”;“弓箭的世界太大,聚元号讓我眼界大開,心情舒暢,更平添了對弓箭崇敬之意。”

床弩——古時攻城武器。由于體積龐大笨重,基本為就地組裝使用,可以發射三米長的箭,箭射入城牆後供士兵攀爬願望:開一家傳統射藝館

聚元号弓箭的價格每年都在上漲,現在一套弓箭的售價,高端款要十萬元左右,最普通的款式也得三四萬元。什麼樣的群體會買?

楊福喜把客戶分成了三類:一種是真正的玩家,喜歡弓箭,收藏弓箭;一種是因其稀缺性買來送禮;還有一種是當年清朝八旗子弟後裔,有情結。

談到一套弓箭為何需要賣這麼貴,他回答一是因為技藝,二是因為稀缺性。

楊福喜說,好的弓必須得有時間的參與。他認真算過,即便在原材料備齊的前提下,正常制作一把弓最少耗時半年。“比如用膠,化學膠3分鐘就好,我們的膠用一次必須等一天,一把弓要用40多回膠。再比如鋪牛筋,鋪一次要等10天,最少也得鋪3層。”

甚至,選材的時節都有講究。春天牛的血氣最旺,角最好;夏天最适合捶打牛筋;秋天不冷不熱,溫濕度最适合做弓;冬天木質緊密,是伐木的最佳時節。

楊福喜說,一個好的手藝人,終其一生也做不了一千套弓箭,自己40歲才開始做,頂多也就能做出幾百套。

他也坦陳,如果北京有十家同類的弓箭鋪,買賣不會這麼好做;現在隻有聚元号一家,買賣好做了,卻不利于傳承。

他現在最大的願望是開一家傳統射藝館,恢複禮射,這樣更有利于傳承弓箭制作技藝,也有助于國民氣質與性格的重塑。

《禮記》中寫到:“射者,仁之道也。射求正諸己,己正而後發,發而不中,則不怨勝己者。”意思是,射箭之前先擺正自己,擺正之後,就算是沒有射中也不要怨别人,該甘拜下風的時候就甘拜下風。楊福喜說,這是他所推崇的“射以觀德”。

楊福喜的夢想是,在有生之年,能夠免費培養一批精通中國傳統射箭文化和制作手藝的玩家行家。但傳統射藝館開支不菲,尤其是場地,僅憑一人之力難以企及。

他參觀過韓國松武弓箭社,那裡有完善的工坊、展廳和漂亮的箭道,由國家免費提供,而弓匠藝人要做的就是弘揚傳統弓箭文化。楊福喜希望,國内有關部門也能提供這樣的便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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