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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園逆子”裘繼戎

時間:2024-10-19 04:45:31

在念白的時候,裘繼戎常常說着說着就哭了:“我會想到張國榮,想到虞姬項羽,想到我們這代京劇演員和當今社會的關系。

你肩負着傳承人這樣一個責任,卻遇到京劇冷清這樣一個時代。”

《對話·寓言2047》劇照裘繼戎打着赤腳,一身白衣翩翩而來,和着輕攏慢拈的古琴,他先是和激光追逐嬉戲,突然,琴弦“噔”地收緊,琴聲如急雨,激光陡然投下一個框子,把他罩在其中。他不斷蜷縮,框子卻越收越緊,最後索性畫地為牢……

這是裘繼戎和張藝謀合作的《對話·寓言2047》,六月中旬将在國内開啟第二輪巡演。作為一台觀念演出,張藝謀試圖用藝術來探讨“人與科技的關系将何去何從”這一命題。

第一輪巡演時,對于科技和人類是否可以和諧共生,裘繼戎的舞蹈給了一個飽含疑慮的答案;而台下,作為導演的張藝謀,對于這出激光、古琴和舞蹈的混搭表演,卻給予了十足的肯定,而對于為何把一段長達八分鐘的獨舞交托給這樣一位年輕人,他嘴角微揚:“人家舞蹈不錯,沒辦法,我覺得全世界就他一人會跳這舞。他也沒說歸哪一派,他自己創造了很多身體語言,很有意思。好些頻率的節奏、動作、感覺,好像隻有他會做。”

裘繼戎生于1985年,他的祖父裘盛戎是京劇淨行的一代宗師。生旦淨末醜,京劇的五個行當,在花臉扮相上一直有“十淨九裘”之說,即自裘盛戎開宗立派以來,小到戲校學生,大到劇團演員,凡學銅錘者十之八九都屬“裘派”。汪曾祺在《裘盛戎兩三事》一文中還曾提過“無淨不裘”的說法,意在形容裘派花臉藝術在梨園行影響之廣泛。

裘盛戎膝下十子,但到了裘繼戎這一輩,裘家門裡就剩下他一個男孩,“繼戎”二字足見家族對他的殷殷期盼。但裘繼戎又瘋狂地迷戀邁克爾·傑克遜和街舞,學了十多年的京劇卻不唱戲,跑去跳舞。他和張藝謀一起玩激光,和楊麗萍、葉錦添、郎朗、莫文蔚、開心麻花跨界合作京劇、現代舞、流行音樂甚至是小品,因此被人說是梨園裡的“逆子”。

傳統與現代,如兩根彼此纏繞又相互較勁的藤蔓在裘繼戎身上競相生長。

“裘繼有戎”

裘繼戎光頭,一身黑色束身長衫,系條圍巾,有古風。不論對誰,他永遠都禮數周到,開口必稱“您”,見到年歲稍長的前輩,兩隻手還會牢牢地扒住大腿兩側,一絲不苟地鞠上一躬,規規矩矩的,絲毫不見外界傳言的那般輕狂與叛逆。

裘繼戎,原名裘子千。11歲時,父親裘少戎早逝,去世的前一年,把兒子的名字從“子千”改成“繼戎”。也是從那時起,裘繼戎正式入了梨園行。

“每天像打仗一樣”,裘繼戎說,在戲校,一天的日常是早上6點起來跑圓場、耗山膀、吊嗓子,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一闆一眼,樣樣嚴苛,晚上還得念本子。除了吃飯、睡覺,差不多都是學習時間。有多苦呢?“去看《霸王别姬》吧,沒電影裡那麼誇張,也差不了多少。”

在唱戲方面,裘繼戎自認還是祖師爺賞了飯的,“如果你沒有藝術天賦,家人也不逼你了,你該幹嗎幹嗎去吧”。13歲登台,裘繼戎就獲得了中國少兒戲曲小梅花荟萃金獎,之後還于2008年、2012年依次斬獲CCTV全國青年京劇演員電視大賽銀獎和金獎。

對于這些京劇大師的後人來說,一個不可避免的命運是,會被拿來和自己的父輩、祖輩比較,甚至最高級的贊賞也是你看某某某“像極了他爺爺”或者“他父親”。裘繼戎第一次在戲校勾上臉、挂上髯,還未開嗓,許多老師看到後就哭了,因為恍如裘老闆(裘盛戎)再生。他有次唱《坐寨盜馬》,有戲劇評論家說“他的窦爾敦,臉勾出來,中間的眉骨額頭大三角地帶,完全是裘盛戎先生的影子”,甚至在一次演出後,爺爺的戲迷還給他送了一個橫幅,上面寫着四個大字——裘繼有戎。

或許沒有那次在街上和邁克爾·傑克遜的偶遇,裘繼戎就會按照大家已經為他設計好的“全面繼戎”的道路一路走下去。

14歲的時候,裘繼戎有次和媽媽上街買菜。一回頭看到一家音像店正在放邁克爾·傑克遜的MTV,是那首很著名的《Beatit》。這種和京劇“咿咿呀呀”的内斂完全不同的直接和刺激“一下子把你的心抓住了”,裘繼戎纏着媽媽給自己買了台vcd,從此瘋狂迷戀上邁克爾的肢體動作,每天對着電視機,一幀一幀跟着學。

有一年元旦晚會,裘繼戎和兩個男孩表演了一個舞蹈,在戲校引起了不小的轟動,那時候“裘派叛逆”的稱号就開始落在了他的頭上。

裘盛戎(cnsphoto圖)

2015年8月14日,北京京劇院紀念裘盛戎誕辰100周年演出,嫡孫裘繼戎《盜馬》飾窦爾敦(@視覺中國)

逃離京劇

2016年,裘繼戎參加文化傳承類節目《叮咯嚨咚嗆》,裘繼戎在台上跳了一段舞,台下的評委趙忠祥和李谷一對他的表現提出了質疑“作為裘派的後人,根本就沒有張口”。

京劇世家,站在台上,怎麼能不張嘴呢?這不是辱沒祖宗嗎?裘繼戎不是第一次面對這類的質疑。

自從愛上街舞後,裘繼戎就感覺自己一下沉了進去。“特别迷,天天跳,天天跳”,有時候走在路上,還會突然抖動胳膊,滑上幾下太空步。

但是他身上“繼戎”的擔子在一點點增加,外面的戲迷都等着呢,都眼巴巴望着早日在他身上一睹裘盛戎先生昔日的華彩。

在戲校,除了日常的訓練外,老師還會單獨給他加練;社會上的關注也從未中斷,有一年,裘繼戎參加CCTV全國青年京劇演員電視大賽,台下的評委看見他說“繼戎的成長大概是京劇界關注度最高的一位,大家都在注意他發展得怎麼樣”。

年少無知的時候,裘繼戎也曾産生過有天成為爺爺的渴望,但是遭遇了舞蹈,突然讓他對“自己是誰”産生了迷茫。

有一次,姑父說要給他加課,他借口自己病了,但卻跑去和同學練舞。姑父發現後,一怒之下,狠狠打了他一巴掌、踹了他一腳,把他打得暫時性失聰,當晚送了急診。

但家人的管教并沒有把他從舞蹈拉回來,反而,讓處于青春叛逆期的他更變本加厲。考上中國戲曲學院後,裘繼戎遭遇倒倉(戲曲演員青春期變聲),有了這個借口,他就更不管京劇了。他每天逃課跳舞,組建了自己的舞蹈團四處演出,用姑父的話說,“大學四年,沒勾過臉,沒唱過戲”。

中國戲曲學院畢業後,裘繼戎到了北京京劇院工作。這時候,被拿來和爺爺對比,開始成為他每次演出的保留項目,台上台下兩出戲,經常他在上面唱,戲迷在下面指手畫腳,說“你為什麼不對,你爺爺不是這樣的”,“每次演出都要看别人眼色”。

有次戲迷說了幾句不中聽的話,他當場怼了回去“你們看過我爺爺演出嗎?對不起,我沒看過”。

裘繼戎感覺自己處于一種無形卻又全方面的監視中,“每個人都可以說你兩句”,它在一天天消磨裘繼戎對京劇演員工作的耐心,同時,京劇在當下的境遇和“梅尚程旬”亦或裘繼戎祖父時期已不可同日而語。流行文化對傳統戲曲沖擊日甚,京劇已經從當初上得民船,上得商船,又上得官船的“國劇”,變成了一項國家扶持的“非物質文化遺産”。

戲園子裡不景氣,裘繼戎有次演出台下隻坐了十個人,還有不少是贈票,這讓裘繼戎更加對自己的價值産生了懷疑。“你發現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這個東西它沒有市場,那我繼承它到底為了什麼?難道隻是為了你們在我身上找到我爺爺的影子嗎?”

“打進地裡,準備上天”

在《叮咯嚨咚嗆》的舞台上,對于裘繼戎的沒張嘴,李谷一先是很強硬地說“因為你是姓裘,所以不一樣,對你要求也不一樣,我們要求你傳承裘派藝術”。

但是聽完主持人念的裘繼戎曾經寫給在天堂的父親的一封信後,李谷一開始啪啪地掉眼淚,說:“其實我也挺可憐你的,因為你生在這個年代,有自己的選擇,還是完全可以不走這個路,但是好像很沒有辦法……經常也有觀衆問我為什麼你的孩子不唱歌?”

裘繼戎在信中寫道:“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比人家多一樣,那就是責任……我想我為什麼一定要幹京劇這一行呢,就因為我爺爺是裘盛戎,我的爸爸是裘少戎?”

很多人認為裘繼戎出身名門,過的應該是少爺般的生活,而裘繼戎卻調侃自己是“少爺出身,丫鬟命”。

家産爺爺是什麼也沒留下,老物件都在文革時被抄走了,四合院也被幾個姑姑賣了。四歲那年,裘繼戎的父母離婚了,他被分給了父親。父親重組家庭後,因為和繼母不睦,裘繼戎被送到了父親在房山的徒弟家裡。

最後,被外祖母接回來以後,母親就用她在木偶劇團每月不到2000塊錢的工資供他學戲、上大學。

裘繼戎常說“除了裘這個姓,爺爺、爸爸什麼也沒給他留下”。

但正因為腦門上頂着這個“裘”字,所有人對他都要“另眼相看”。裘繼戎之前所在的北京京劇院,其前身就是以裘盛戎和馬連良、張君秋、譚富英、趙燕俠為領銜主演的北京京劇團與梅、尚、程、荀四大名旦各自領導的流派劇團彙合而成的,現在北京京劇院的一樓大廳裡依舊擺着九大奠基人的銅像。

有了這層關系,裘繼戎經常比劃的新鮮玩意更在京劇院領導眼裡多了幾分“不務正業”的觀感。2014年年初,裘繼戎和京劇院的領導大吵了一架,告訴他們“再見吧,停薪留職吧”,便一個人跑去了上海。

當時,對于“繼戎”這條路,裘繼戎已有天然的反感,但對于明天在哪裡,自己能幹什麼,他同樣是眼前一團迷霧。逃到上海,完全是破釜沉舟之舉,“如果我在上海混不下去,回來我可能會被京劇院的口水淹死”。

但上海的活躍,卻逐漸幫他撥開了霧障。2014年,裘繼戎參加了選秀節目《中國好舞蹈》,他表演的舞蹈,用京劇身段融合街舞動作的新鮮形式,為自己赢得了大量關注。之後,他便接到了楊麗萍的電話,說希望他來參加自己排的實驗性現代舞劇《十面埋伏》。

在楊麗萍現代舞團的每一天,對于裘繼戎來說,都是一種新鮮刺激。演員每天下午一點半進教室,不是先跳舞或者拉伸,而是先到冰箱裡拿一瓶酒。喝到位了,手腳才活起來,裘繼戎剛開始看到後覺得很不可思議,但是楊麗萍從旁邊路過,看到後卻哈哈大笑。有時候,楊麗萍也和大家一起喝,喝嗨了,就痛快地跳。

裘繼戎在上海和攝影師合作拍攝的一組主題為《悟·空》的藝術照片和京劇藝人的墨守成規相比,楊麗萍是極其open的,她告訴裘繼戎“要借用老祖宗的玩意,借屍還魂”。

“中國的傳統美學是好的,京劇是集大成者,我随便拿一點元素放在身上,就不得了了。它可以是唱,可以是做,甚至就京劇裡的一雙水袖,空間都非常大。”和楊麗萍合作《十面埋伏》的過程中,常讓裘繼戎覺得很分裂,“我常常覺得楊老師是一個怪物,一個快60歲的人,她為什麼會比年輕人更加想要這個東西(創新)。”

他在裡面飾演蕭何,一個穿梭于不同角色之間,類似說書人的角色,“一會兒跟着虞姬很開心,一會兒又很悲傷,一會又跟着韓信忍胯下之辱,感到很慘痛”。

在念白的時候,他常常說着說着就哭了:“我會想到張國榮,想到虞姬項羽,想到我們這代京劇演員和當今社會的關系。你肩負着傳承人這樣一個責任,卻遇到京劇冷清這樣一個時代。”

這段經曆也讓他逐漸找到了自己,少年叛逆的時代已遠去,體内的遺傳基因在一點點蘇醒,裘繼戎一方面發現自己對舞蹈的熱愛,已經很難冷卻,但是另一方面發現自己同樣也是離不開京劇的,“學了十年,怎麼丢得下”。

京劇和舞蹈,傳統和現代,看似并行不悖的兩條路在他身上開始出現了交彙。現在除了“京劇裘派嫡系傳人”外,外界對他還多了一個新稱呼,叫做“跨界融合藝術家”。他身上有一種很獨特的、傳統和現代對立又融合的矛盾感。“我個人很喜歡裘裘(裘繼戎)的表演,他的舞蹈很獨特,他算是一個叛逆者,但他又是一個代表中國文化的舞者。”張藝謀很欣賞裘繼戎的表演。

之前特别不被認可的時候,裘繼戎曾經找過對戲曲頗有研究的、電視劇《大宅門》的導演郭寶昌聊天,郭寶昌告訴他“叛逆乃藝術之源”,并安慰他“打進地裡,準備上天”。

裘繼戎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會像如郭寶昌所說的那樣“準備上天”,甚至不知道自己創造的這一套能活到哪一天,但是有一點卻是無比确定的,“我不想被任何形象捆住,我得找到我自己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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