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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承志:我不喜歡合唱

時間:2024-10-19 02:55:50

編者按:《張士超你到底把我家鑰匙放在哪裡了》和《春節自救指南》這兩首“神曲”,由上海彩虹室内合唱團演唱。這個“神奇”的合唱團裡,幾乎沒有科班出身的團員。2014年,合唱團指揮金承志被其他四個合唱團開除,隻剩下自己創立的彩虹合唱團。他講述了自己為何要留在彩虹合唱團的原因,這些“神曲”的創作過程,以及團員不懂樂理卻能合唱的“秘密”。

金承志上海彩虹室内合唱團藝術總監青年指揮家2014年對于我來說是非常有趣的一年。

那時,有四個合唱團突然之間跟我說:金先生,很抱歉,我們不能跟你合作了,因為你的排練手段太“野生”,你排練時好像隻注重我們快不快樂,不注重能不能給我們帶來進步。這是第一件可怕的事情。

第二個可怕的事情是我突然間寫不出作品了。更糟的是,我的作品還被禁演了。

第三件事是,我的家庭發生了一些變故。父親不做生意了,所以曾是“貴公子”的我,墜入了凡間——開個玩笑。

那時候,我面臨着很多不一樣的選擇。我身邊的朋友、家人還有同學都建議我放棄合唱團出國,留學回來後可以當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我覺得挺好,出國留學,做得好就回來當老師,做不好就開飯店。

那一年夏天,彩虹合唱團在台灣演出時發生了意外。我在後台洗手間突然聽到“砰”的一聲,趕緊往外跑,結果看見團裡的柳揚倒在血泊中。

當時正好是黃昏,後台的燈沒有開,裡面很暗,所以她下樓時摔倒了,摔得很重,頭破了,腳也扭傷了,身上都是瘀青。我們趕緊把她扶起來,準備先陪她去醫院。

這算是演出事故了,因為馬上輪到我們演出。當時的編制是一個ChamberChoir(室内合唱團),大概有十二三個人,少一個人就可能缺失一個聲部,而這個缺失很可能使這個作品沒有特色,甚至無法演出,所以我已經做好不上台的準備。

這時候,柳揚突然回來了。她頭上貼着塊紗布說,“我要上台”。她是一個要強的女生,我無法說服她。這時候,合唱團的女生說:你腳腫了,沒有辦法穿高跟鞋,我們也不穿高跟鞋了,全部赤腳跟你一起上台。

所以我們就變成一個赤腳合唱團在台上唱歌。我跟觀衆解釋這件事後,他們以很熱烈的掌聲回應。

這件事讓我思考:這是不是我做合唱團的理由?或者,這是不是他們堅持在這個團唱歌的理由?

找回生活

帶着困惑,我從台灣回到溫州。父親要養病,所以我們一家三口在山上租了一個小房子。我父親以前是做企業的,退休後想嘗試種田,結果一種不可收拾。我母親有潔癖,所以一天到晚都在打掃房間。

父母很忙,我就跟自己玩。我去溪邊,把腳放在溪水裡面,喝冰鎮啤酒,很快樂,也很胖。我爸每天黃昏的時候會帶一堆自己釣的魚回來,有時也會把熟了的菜摘回來給我們吃。

到了夏天,村民們會有一個祭祀活動,山下的人和四面八方的人彙聚在山上,大家在宗祠裡一起吃流水席。我和父親很好奇,交了錢去吃飯,大概十分鐘就吃飽了,站起來準備離開。有一個村民問我:“你下午有事啊?”我說沒事。

他就生氣了:“沒事你吃那麼快幹什麼?既然是節日,你就要慢慢吃。你吃這麼快,怎麼知道什麼味道呢?”這好像是一個非常簡單的道理,但我自己已經忘光光了。

我開始以非常慢的速度生活,時常在村莊周圍散步。有天我走啊走,發現一男一女兩個小朋友坐在橋邊蕩腳丫。我好心提醒道:“小朋友,這樣很危險。”他說,要你管。我又勸道:“你父母很擔心你們吧。”她說,我快樂。她跟我講的真的是這三個字,我快樂。我發現,其實對于他們來說,時間是可以自由支配的,而且很多時候時間應該用來被浪費。

下山後,不知不覺到了年末。那時候,因為正好在上海,朋友邀請我一起去外灘的一個酒吧跨年。

像我這麼可愛的音樂家,耳朵是很敏感的,所以進入酒吧以後我的耳朵就不行了,像要爆炸一樣。每個人都很開心,往天空中撒假美鈔。我站在一個離他們稍微有一點距離的地方看着,感覺像是一個外星生物在觀察人類的生活。這種感覺特别的抽離,以至于突然産生一種生理上的不适,于是我想回家了。

走到樓下時,我看見路邊停了很多救護車。第二天早上,我從床上醒來,看到新聞報道,才知道外灘昨晚發生了踩踏事件,有40多人死亡。

這件事情對我的沖擊非常大。我發現,出國留學,好好工作,不再碰音樂了,這樣開展我的人生軌迹,我好像不喜歡,也不想要。

我想做一個可愛的胖子,做自己喜歡的事。所以我定了一個目标:2015年我要試着好好排練,如果可以排好,這個合唱團就很好;如果排不好,我就去開飯店。

彩虹室内合唱團演出現場(@視覺中國)

“唯一沒有開除我的合唱團”

當時,上海有一個唯一沒有開除我的合唱團,叫彩虹室内合唱團,因為這個團是我創立的。

為了進步,我開始征求團員的意見,問他們:你們覺得我排練時有什麼問題嗎?或者,你覺得這個作品應該怎麼排?這其實很不常見,因為在傳統思維中,指揮就像将軍,而将軍很少問士兵該怎麼打仗。我問他們,就好比足球隊教練去問後衛,“你能告訴我後衛需要注意什麼事情嗎?”大家肯定會對他産生懷疑。慢慢地,我們從一種上下級關系,一種從上至下的壓迫,從上至下的教育,變成了一種平級關系。

一開始團員并不适應,都不敢向我提意見。到了後期,我反倒要求他們說輕一點,不要人格侮辱。收到這樣一些意見後,我發現人要真誠地面對自己的缺點。于是,我去各個合唱團學習,經常“蹭”别人的排練,看其他合唱團的指揮怎樣排練。

有一段時間,我會去其他合唱團唱歌,這讓彩虹合唱團的團員非常不滿:“你是我們團的指揮,你跑到其他合唱團去唱歌,就代表我們團比其他合唱團要差。”我回答,對啊。

我們團中有很多團員都沒有經過音樂訓練,很多都不是音樂學院畢業。對于素人來說,樂譜上的标記是冷冰冰的,他們看不懂。所以我就自己設計了一大堆“特别标記”。

我解釋幾個标記。比如,“史詩般的魔幻嗓音”是什麼意思呢?大家對《張士超》這首歌的開頭會有一點印象,很響,就像天崩地裂一樣。因為它要表達你的鑰匙丢掉了,或者說你找不到鑰匙時那種痛苦的心情。

比如《春節自救指南》裡面的“都是為你好”,旁邊寫着“非常假惺惺地”;比如最近我寫的那首《小小火車》裡,我用的第一個表情術語,叫做“像旺仔牛奶一樣好喝”,第二條叫“旺仔QQ糖”,到最後越來越開心的時候,就叫“旺旺大禮包”。這個其實是有提示作用的。旺旺是什麼樣子?旺旺是咧開嘴笑的。所以,當你想到旺旺的時候,嘴角會不由自主地往上。

我們在排練中也會有很多理性思考。我會告訴團員,哪一塊肌肉要打開,怎麼樣唱,怎麼做漸強,怎麼做rubato(彈性速度),但同時要用一種更加貼近他們生活的語言來幫助他們,這樣他們才能更好地理解。當然,其他團可能就看不懂我的譜子。

這些東西其實在慢慢填充我,也慢慢讓團員對我的信任加深。因此,我們之間的排練開始進入正軌。

在我們團,很多人都有自己的工作:歌劇演員、醫學翻譯、數據分析師、科學家……如果這些人給我提意見,就不是單純從音樂出發,他們會用自己本行業的思考方式告訴我該怎麼做。我們團有個成員叫嚴實,是人類學博士,所以他每次都會從各種各樣的角度“花式”批判我。

時間過得很快。一年過去了,很快就到了約定的時間——到了我說的,如果這個團沒有進步,我就去開飯店的時間。那是2016年1月9号,當時我們要演《雙城記1》,我很清楚地記得這個日子。

上半場跟下半場的曲目都有一些枯燥,我怕觀衆最後有點坐立不安,會睡着。我想,那寫一個返場歌曲好了。寫什麼呢?我突然想到有一段很悲慘的經曆,跟在寒風中等待一個人有關,我就把這個丢鑰匙的故事寫了進去。這就是《張士超你到底把我家鑰匙放在哪裡了》的創作經過。

後來,有了《感覺身體被掏空》、《春節自救指南》、《落霞集》、《澤雅集》等,越來越多的曲子開始上演,彩虹室内合唱團也逐漸被人知曉,開飯店這件事情就被我無情地擱置了。

我在自己七周年音樂會的卷首語上寫過一句話:我不喜歡合唱。對我來說,合唱這件事情一點意思都沒有,我喜歡的是這群人,因為他們教會我什麼是合唱。

●摘自一席(微信公衆号:yixiclu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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