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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子(上)

時間:2024-11-08 04:40:57

作者回故居二六子是我的發小兒,從小一起撒尿和泥,放屁熏人,上房揭瓦,下河撈魚。我媽說我是二六子的影子。我說沒那事兒,二六子是我的影子才對。我媽說我沒羞沒臊,人家什麼地位。的确,這北新倉沒誰能比得上二六子家有地位,有财力。六七十年代,每家還不見得有一輛自行車的時候,二六子他爸爸就經常開着汽車回來。

一開始是吉普車,就是那種帆布車頂的吉普。後來人家開着蘇聯産的伏爾加轎車回來了。每次都是從北新倉西口進來,路過大槐樹。大槐樹下,一準兒有好多人在樹下乘涼聊天,看着人家屁股底下冒着煙回來了,大人們發出一兩聲感歎。的确,那時,他們家是我們胡同生活最好的,天天吃烙餅面條,時不常的還要逗上兩口小酒。不像我們家,平時就是窩頭,隻有來人了才能見到一點肉腥兒。有一次,我剛一伸筷子,我的腦袋上就挨了老媽一下子,客人還沒動筷子呢,去一邊去。

我問過二六子這名字什麼意思,他說不知道。大老李媳婦說出話來總是不好聽,他說賴瓜籽多,像是罵人的話。我媽說,二六子行(音航)八最小,北京人說話吞字,叫小八子不好聽,就像叫爸爸。二六子的媽媽長得漂亮,大高個大眼睛,像《野火春風鬥古城》裡的銀環,讓人忍不住要多看幾眼。一條圍巾圍在二六子媽媽的頭上就是好看,不像大老李媳婦那樣,圍一條圍巾,怎麼看怎麼是動畫片裡的狼外婆。

這一條街的女人們,大多不喜歡二六子的媽媽,說她是騷貨、狐狸精。大老李媳婦說得最多。沙大爺媳婦也說過,據說挨了沙大爺一頓臭揍,再也不敢亂說了。我問我媽,什麼是狐狸精?我媽一瞪眼,四個字,不許胡說!物是人非我敢說,胡同裡的男人嘛,包括東邊的弓匠營,西邊的九道灣,百分之九十都說二六子媽媽好,從沒在街上聽過這個女人在大街上,扯着大喇叭嗓子叫孩子回家吃飯。小四兒他媽,就是大老李的媳婦,喊小四兒回家吃飯,一嗓子鼓樓都能聽見。您再看二六子媽媽,說話前肯定是先微笑一下,然後才輕聲輕語地和人說話。說話的距離不近不遠,大家都願意聞到她身上散發出的陣陣淡淡的香味。對待二六子也是一樣,從來不急扯白臉的。最好的事,是從不動手打孩子,我們一個胡同的孩子都說他媽好。我媽就愛打孩子,特别是在氣兒不順的時候,更愛打孩子。有一次我在東直門外鐵塔廟後面的葦坑裡,捉一隻紅蜻蜓,掉到水裡了,不敢回家,在太陽底下曬幹了屁股,回到家。我媽有經驗,拿指甲在我的胳膊上一劃,出了一道白印,沒說的,我挨了一頓條帚疙瘩。我羨慕二六子,有個好家庭,有個好媽,不挨打。二六子比我強,人家能坐得下,這是我媽給的評價,說我屁股上長草了,能坐3分鐘就不錯。

二六子媽媽給他找了個老師學畫畫,就在東直門大街的北面,羊管胡同七号,緊挨着一個小副食店。每次都是我在教室外等他下課。有的時候等不及了我就在外面大聲喊,二六子,下課喽!老師是個女的,梳一個好看的馬尾巴辮,總是在我喊完第一聲的時候,推開窗戶,朝我招招手,讓我進屋等。二六子學的是素描,畫個蘋果啦,畫個罐子啦。我手欠,拿起一張紙就畫,馬尾巴老師看着我畫的畫,歎了一口氣說,這孩子不學畫畫,可惜了。二六子畫得中規中矩,我畫得有靈氣,因為沒學過,有點亂。這是老師的評價。回家我和我媽說起畫畫的事,我媽說,歇着吧你,你也不看看你們家的祖墳上長沒長那根蒿子。

那一年的夏天特别的熱,大槐樹上的季鳥(蟬)叫個不停。二六子和我躲在大槐樹下,用二六子從掃街的老井那裡偷來的竹條子,綁成螞螂網的架子,我從家裡的縫紉機鬥子裡偷拿的白線,準備大幹一場,織個逮蜻蜓的網子。蜻蜓是書本上的叫法,我們叫螞螂(螞發媽的音),大一點的叫老幹兒。弓匠營東邊的順城街,靠近城牆,有一大片空地兒,那兒的螞螂特别多。

疾風暴雨沖刷着一切,瞬間能讓物體轉換着方向和位置,原來高的變低了,原來大的變小了,原來強的變弱了,原來好的變壞了。沙大爺的媳婦終于高舉大旗站在造反的最前沿,這回連沙大爺都不敢再出手暴打一頓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瘋娘兒們了。小四兒他媽是副手,兩個人終于翻身了。她們姐兒倆最恨的就是二六子他媽,這個整天穿得整整齊齊,不喊不叫見人微笑的事兒逼娘兒們。沙大爺的媳婦最恨的是有一年的大雪天,她竟然坐着沙大爺的三輪車,由石雀(音巧)胡同,穿過九道灣,進北新倉西口回的家——這是公然勾引工人階級!小四兒他媽更恨這個衣冠楚楚的女人,有一次自己在街上奶孩子,二六子媽媽竟然拿出一塊手絹,把自己的乳房蓋上了。裝什麼大個兒的呀,誰不知道誰長什麼了,裝貞潔烈女呀?也不看看地方!報紙上怎麼說的來的?嗯,對了,要掃蕩一切污泥濁水,掃這資産階級的小娘兒們。小四兒他媽第一個沖上去,揪下女人的花頭巾,拿出剪子鉸了一個陰陽頭。

小大院裡全是人,二六子和我躲在院子的角落裡,看着大人們高喊着口号,舉着旗子,說着報紙上的語言。忽然二六子緊張地拉着我的手,我看到了小四兒他媽和沙大爺的媳婦,推搡着二六子的媽媽走了過來,半邊的頭發沒有了,慘白的頭皮在太陽的照耀下,發着灼灼的青光。

我能感到二六子的手變得冰涼,還在不停地抖動着,我也吓得夠嗆。她們推搡着二六子的媽媽,不小心踩到了我媽的腳。二六子媽媽忙說了一聲,對不住踩您腳了。我媽收回腳,不知道說什麼好。二六子叫了聲媽媽,就要撲過去,小四兒他媽給攔住了。二六子媽看着兒子對我媽說,拜托您啦。我媽點點頭站起身來,拉着我和哭鬧着的二六子快步走出了小大院,回到我們家,給我們倆盛了一碗綠豆湯,囑咐着,在家待着哪兒也不能去。

那一天最難熬,窗外傳來一陣陣的口号聲,小四兒媽的尖叫聲讓人耳朵生疼。二六子沒心情玩,我也不知道幹什麼好,隻是呆呆地發愣。後來我才知道,那一天是二六子和她媽媽見的最後一面。大人們說,二六子媽媽的脖子上被挂上了一雙高跟鞋,頭上都是小四兒媽媽吐的口水,臉都變形了,痛苦至極,痛苦至極啊!那天晚上二六子的媽媽就去世了。

二六子成了沒媽的孩子。我和二六子從小在一起玩,挨打時候也哭過,從來沒見過二六子這麼歇斯底裡地哭起來沒完。我看着我媽,看着二六子,不禁也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我媽帶着我和二六子找到二六子爸爸的單位,人們說,不知道去哪裡了,幾天沒見廠長的面了。

我媽問二六子,你認得你家大哥的家嗎?他說在人民醫院旁邊,到那裡就認得了。媽往兜裡揣了幾毛錢,拉起我們就走,坐上107路無軌電車。下車後在二六子的帶領下敲開了一個四合院的大紅門。那門上有幾個字我認識,忠厚傳家久,剩下的字被人們刮下去了。敲門之後一個女人探出頭來問找誰。媽媽說,二六子來找他的大哥。一會兒女人又出來說道,這裡沒有你找的人,也沒有人認識二六子。

媽媽一手拉着一個,帶我和二六子過馬路,又到幾個地方找他的哥哥姐姐,都吃了閉門羹。媽媽歎了一口氣,拉着我們往家走。我緊緊地拉着媽媽的手,怕失去她,也像二六子一樣那就慘了。

一路上誰也沒說話。到家後,媽媽煮了一鍋熱湯面,一人吃了一碗。大家都吃完了,我媽說,我和大家說個事兒啊。今天我又收了一個大兒子,就是二六子。以後誰也不許欺負他。

我媽樓着他的頭說,得喽,就住在我家,我又多一個兒子,被子就用強子的吧。二六子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我聽得出來,這哭聲裡帶着很多的安慰,像沙漠裡的迷路者看到營地一樣。我看到從不掉淚的媽媽眼睛也濕潤了。二六子的家散了,幾個孩子就像落在樹上的麻雀一樣,一塊磚飛上來,就四散飛走,各自找食去了。

小大院裡堆滿了從各家抄來的各種東西,很多人在看。小四兒他媽來回地巡邏,防止階級敵人搞破壞。天剛黑,小四兒他媽的大喇叭嗓子喊着抓壞人,我跑出去一看,這個女人和二六子噼哩噗噜地打在一起。我跑回家告訴我媽媽,媽媽抓起雞毛撣子跑了出去,看到二六子手裡抱着一個東西不放,小四兒他媽薅着二六子的頭發。我媽發瘋一樣跑上前,照着小四兒他媽的手腕子就是一下子。就聽見嗷的一聲尖叫,手放開了。二六子哭着說,這是我媽的化妝盒,我誰也不給。小四兒他媽跳着腳地罵街,但是也拿我媽這個八輩兒貧農沒辦法。我媽問,這個東西多少錢?有人說,10塊。我媽說,我要了。小四兒他媽說,不行,大家排隊,誰先買是誰的。我媽說,好啊,我現在就排隊。強子,給我那個馬紮,我第一個。果然,我媽排了一宿的隊,第二天8點,第一個跑進去買了這個化妝盒,用了全家一個月四分之一的生活費。二六子每天抱着它睡覺,直到我去插隊。

我們家要出一個到農村插隊的人,二六子搶着要去,我媽用眼睛掃了一圈,最後落到我身上。我問,二六子怎麼不去插隊?媽說,你比他壯多了,還是你去吧。我心裡知道媽護着二六子。

我插隊,二六子進了一家街道工廠學習制作工藝品。那一年正好趕上中國和美國建交,美國人喜歡中國的工藝品,二六子專門拜師學習雕漆技藝。我每次回家都見不到二六子,問我媽,肯定是二六子加班加點呢。他有個狠勁,别人做一個活,他一定要做兩個,周日都不休息,常常是我媽叫他回來吃頓飯。20多年以後,二六子成了工藝美術大師。

那年我媽生日,全家在東直門大街上的東興樓聚會。二六子回來,給我媽兜裡塞了一個大紅包,看把我媽樂的,一直在說,這老兒子沒白疼。我們倆挨着,他說,自己辦了一個工藝品工作室,生意還不錯。主要是遇到了一個貴人,二六子火得昏天黑地,據說有作品就能賣出去。

(未完待續)

(編輯·宋國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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