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俞曉群
[摘要]文章回顧了現代出版家王雲五組織出版“萬有文庫”等叢書項目的人生經曆,并歸納出王雲五在大衆文化普及叢書、啟蒙文庫出版社工作中體現出的開創精神、奮鬥精神和宏大氣魄。以此提出了筆者受其影響,追随其出版思想,在大衆文庫出版方面付出的努力及堅定的追求。
[關鍵詞]大衆文庫萬有文庫王五雲叢書出版史
[中圖分類号]G23[文獻标識碼]A
前不久,《中國編輯》副主編趙彤宇對我說,能否寫一寫從出版“新世紀萬有文庫”到“海豚書館”,你走過的心路曆程呢?其實此前關于這件事的論說已經不少了,但這次彤宇的建議,還是激起我心中的一些波瀾。是啊,從1995年我在遼甯教育出版社開始策劃“新世紀萬有文庫”,到2003年我離開遼甯教育出版社後不久,“新世紀萬有文庫”停編。又從2009年我離開遼甯,來到中國外文局海豚出版社工作,翌年啟動“海豚書館”的策劃出版,接續“新世紀萬有文庫”未竟理想,一直延續到今天。兩段工作合計起來,也有近20年的時間跨度了。誰都知道,就一個人的年齡而言,從三十幾歲到五十幾歲,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而在這段時間裡,我的工作主線,竟然始終沒有離開對于一套或曰一類叢書的追求。單從這一點上看,我确實願意回過頭去,再認真檢點一下,到底是什麼力量,支撐着我的工作熱情呢?
開宗明義,本文中所談論的“文庫”,是指供大衆文化普及的叢書,像1927年日本的“岩波文庫”,1929年商務印書館編印的“萬有文庫”,1935年英國阿蘭·萊恩創編的“企鵝叢書”,1966年王雲五在台灣商務印書館創編的“人人文庫”等,都屬于此類文庫。而在林林總總的文庫和叢書中,最讓我敬佩的,還是王雲五的“萬有文庫”。作為追随者,20世紀90年代中期我在遼甯教育出版社創編的“新世紀萬有文庫”,以及2010年至今我在海豚出版社出版的“海豚書館”,其思想精髓,都是更多地受到王雲五的影響,走的是“萬有文庫”的路徑。下面我就沿着這一思路,回顧一下我追随王雲五的出版思想走過的大衆文庫出版之路。
先說王雲五的工作。首先,就出版而言,我敬佩王雲五的開創精神。1970年,也就是商務印書館建館74周年的時候,王先生在台灣商務印書館有過一個系列演講,他說,作為一個出版人,未來能否成為一個出版家,關鍵看他是否組織過具有創造性的出版物。他贊揚開明書店和他們出版的《二十五史》,他還贊揚傳記文學社和他們出版的各種傳記刊物。但他說中華書局的《辭海》和《四部備要》,是追随商務印書館的《辭源》和《四部叢刊》,不算創新;他們的《中華大辭典》隻比《康熙字典》和《集韻》多收了一些字,隻能算半個創新。而商務印書館成立74年來,出書不下萬種,王雲五認為,真正夠得上創造性的出版物,隻有30種,“萬有文庫”被他列為第十種。
關于“萬有文庫”的創造性特征,我們可以通過兩點得到證明:第一點,王雲五說,使用“文庫”一詞作為“叢書”的别稱,就是他在20世紀20年代首創的。1969年他在一次講演中,還專門論述了這兩個詞彙産生的過程。他說,“文庫”一詞,最早在《宋史·藝文志》中,就有“金耀門内,有文庫。”“叢書”一詞,最早見于唐代,當時有一部書稱為《笠澤叢書》,實際上是一部筆記,雖有叢書之名,而無叢書之實。真的叢書是從宋代開始的,最初的名字為《儒學警悟》,其次是《百川學海》,但卻是有叢書之實,無叢書之名。第二點,以出版時間來看,即使在世界範圍内比較,“萬有文庫”也是較早出版的大衆啟蒙類讀物之一。像為英國帶來簡裝書革命的“企鵝叢書”的出版,也比“萬有文庫”晚很多年。1930年,美國《紐約時報》記者Abend采訪王雲五後發表文章《為苦難的中國提供課本而非子彈》,他稱贊王雲五:“一位卓具才華的中國人,以巨大的資産為中國人民教育的普及而賭博。……他希望這部巨著的價格,能夠低得使中國任何一個窮苦的小城市都能負擔。”這也是當時世界上規模最大的大衆普及文庫。
其次,就個人而言,我敬佩王雲五的奮鬥精神。歸結起來,他編印這套書的思想基礎有兩個:一是他早年因為家庭原因,沒有到正規學校上學,而許多時候讀書,都是在圖書館中完成的。所以他一生都看重圖書館建設。進入商務印書館後,他立志将涵芬樓暨東方圖書館的藏書整編出來,為全國城鄉建立數千個圖書館,讓千千萬萬求學者能夠有書可讀。二是他在二十幾歲時開始自學英文原版的《大英百科全書》。受此影響,他一進入出版業,就立志編印一套中國的《百科全書》,而“萬有文庫”的整理出版,正是為他《百科全書》的夢想,奠定了内容的基礎。
當然,我們也應該看到,王雲五主持“萬有文庫”的編纂,也有商務印書館長期策劃的基礎。例如,五四時期,陳獨秀先生等人批評商務印書館流于低俗、因循守舊。為此,張元濟一方面在館内大力更換新人,緊随時代潮流,一方面四處找尋新派人物,編印新書。1918年,張元濟應蔡元培之邀到北京大學座談,曾與陳獨秀等人讨論,請他們編一套通俗教育的書,開口就是五百種,且稱不以盈利為目的。再如,1921年,張元濟、高夢旦等人力請胡适來商務印書館做編譯所所長,當時在北京大學教書的胡适沒有同意,但他還是專門來到上海,在編譯所考察近兩個月,給商務印書館的朋友出了許多主意,以謝知遇之情。考察期間,胡适應張元濟之邀,開列過一個“常識小叢書”目錄,有25個題目。汪原放在《回憶亞東圖書館》中寫道,當時胡适指着書單對他說:“要薄薄的本子,價錢要定得很低。或者幾分錢一本,或者是一角一本。夢旦先生他們都很贊成。”汪原放說,胡适提出的小叢書,後來做成了“萬有文庫”那麼大的大叢書。通過這些都可以證明,商務印書館編印大衆啟蒙文庫的想法醞釀已久,隻是到了王雲五手上,才得以實現。
其三,就數量而言,我敬佩王雲五的宏大氣魄。“萬有文庫”隻出版兩輯,就有4000冊書上市,這實在需要巨大的勇氣與能力的支撐。當然,也有人批評“萬有文庫”短命,沒有像外國的“岩波文庫”和“企鵝叢書”等同類讀物那樣一直出版下去,即使發生兩次世界大戰那樣的大事件,他們的工作也沒有被打斷。前些年,他們還舉行出版七十年、八十年一類的慶典。究其原因,“萬有文庫”的中斷有社會變遷的因素,但我們更應該看到,其實此後,王雲五一直都沒有停止推廣“萬有文庫”的工作。1929年“萬有文庫”第一輯問世,最終銷售了8000套,是一個非常不錯的業績。但是1932年年初,“一·二八事變”爆發,日軍炸毀商務印書館,造成巨大損失,上海總部停業達半年之久。到1934年,王雲五又推出“萬有文庫”第二輯2000冊。1937年“八一三事變”後,商務印書館再次停業。此時,王雲五隻好離開上海,來到香港,于1939年在香港推出“萬有文庫”一、二輯簡編。1963年,王雲五出任台灣商務印書館董事長。他上任後的第一件事,付印的第一套書,就是親自整理“萬有文庫”,從4000種書中選出1200種,編成“萬有文庫荟要”。由此可見,王雲五對出版“萬有文庫”一直以來的堅持。
更加讓人震動與感動的是,就大衆啟蒙文庫而言,“萬有文庫”并不是王雲五一生中唯一的貢獻,也不是他的絕唱。1966年7月,已經年近八十歲的王雲五,又在台灣商務印書館推出大規模叢書“人人文庫”。他說,這套書是模仿英國“人人叢書”編印的:“英國有所謂人人叢書Everyman’sLibrary者,刊行迄今将及百年,括有子目約及千種;廉價而内容豐富,所收以古典為主,間亦參入新著。就内容與售價之比,較一般出版物所減過半。”王雲五的“人人文庫”一直出版到1974年,每月出書20冊,定價特廉,面向青年。一共出版了1500多冊。
說到20世紀60年代,在我國大陸,正是“文化大革命”爆發的節點。其實我們也不缺乏像王雲五那樣有志向、有理想的人物。比如胡愈之,他在20世紀20年代,還未到30歲時,就能為商務印書館組織“東方文庫”100冊;三十幾歲時,就能夠為生活書店組織各類啟蒙圖書700多種,被鄒韬奮贊譽為“我們的諸葛亮”。1960年,已經官至中央人民政府新聞出版總署署長的胡愈之,也曾策劃了一套“知識叢書”,有茅以升、竺可桢、華羅庚等56人組成的編委會,有包之靜、王益、王子野、陳翰伯、陳原、金燦然、範用等出版家參與,官方有陸定一、周揚支持,計劃每年出版五六百種,封面以藍、綠、黃、紅四種顔色分類。回顧起來,胡愈之的選題構想,絲毫不遜色于海内外任何一套普及文庫的設計,但最終這套文庫僅出版三十幾本,随着“文化大革命”的爆發,都停掉了。
下面談一談我們追随王雲五的一些努力。時間來到20世紀90年代,我們這一代出版人剛剛登堂入室。其實在前人面前,我們實在不敢擡頭。那是1995年,我在遼甯教育出版社任總編輯,主持工作。沈陽一家古舊書店賣舊書,其中有大批王雲五的“萬有文庫”,那時我雖聞其名,卻初次得見。後來我的助手王之江見我有興趣,就幫我找到王雲五寫的一篇《“萬有文庫”緣起》,讀後我被鎮住了,心裡在想,我算是什麼總編輯啊,怎麼與人家比呢!你想到的,人家都想到了;人家沒想到的,你是胡思亂想;人家想到的,你聞所未聞。不久我寫了兩篇文章,一是《向老輩們學習》,再一是《無奈的萬有》。此時在我的内心中,已經萌生了承繼前人的念頭。
可是怎麼學呢?檢點一下自己的本事,除了教育出版社有錢之外,我們真的什麼都沒有。沒有辦法,隻好向行家請教。先問趙麗雅。她忙着搞《詩經》、器物研究什麼的,不肯分神太多,但她在《讀書》工作,識人最多、交友最多,所以她推薦了楊成凱。楊成凱是呂叔湘的研究生,搞現代漢語研究的,版本學也很厲害。我們請他來到沈陽,他講起圖書版本來滔滔不絕,從古代到現代,從東方到西方,都有見識。但追随王雲五搞大衆啟蒙文庫,規模要大,楊成凱說一個人做不過來,要一步步推進,我又很急,隻好又請來沈昌文。沈公的參與是一個轉折點,從起名、分類、編委會、選書方式、找人等,一項項落實,沈公說“王雲五”和“萬有文庫”都是敏感詞,需要請劉杲、陳原等大人物出來壓住陣腳。文庫分類時,他還在“古代文化”、“外國文化”之外,又加上一個“近世文化”,請上海陸灏來主持,陸灏又引出陳子善等上海學界精英。
我們從1996年開始出書,計劃一年出書一百種,号稱“十年計劃,出書千種”。可是到了2003年,我因故離開了遼甯教育出版社,文庫也逐漸斷掉了,隻出到六百多種。2005年,我有感而發,寫了一篇《“新世紀萬有文庫”十年祭》,文章在網上流傳,引來《新京報》的采訪。他們做了五個整版,記者曹雪萍問我,為什麼要做這樣一個項目?我說是“出于一次閱讀的沖動,也是一次反常規的文化自救”。沈公說是“保存為名,啟智為實”。曹雪萍說,有人批評“古代文化”部分錯誤多;楊成凱說,“吃爛蘋果總勝無”(魯迅語),況且“筐中的蘋果哪個好,哪個爛,總會水落石出的。”她還說,有人批評“外國文化”部分選書混亂;沈公說,如果不混亂,能把《一九八四》混入其中,正常出版麼?她還說有人贊揚“近世文化”部分書選得好,陸灏說,我就是一個擺地攤兒的,四處搜尋前人散失的零金碎玉,整理出來,供讀者選擇。
一頓混說過後,我的情緒再度陷入極度的感傷之中。此時我在遼甯出版集團做副老總,很有些不知所措,年齡從四十走向五十,又是上市公司、年薪不錯、飽食終日、每日看書、寫文章、開閑會、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情,難道我就這樣走到職業的盡頭麼?
最終我還是不甘心,經過幾番跳躍,終于來到中國外文局,做了海豚出版社社長。2009年7月上任,當年年底,我在沈陽時的老部下柳青松、張國際來京看我,請沈公和我在鹹亨酒店吃飯。我幾杯黃酒入口,豪情又上來了,就向沈公提出要續編“新世紀萬有文庫”。此時沈公已經年近八十,自歎精力大不如前,但還願意再發餘威,他說我們去上海找陸灏吧!于是我們兩人春節前就去了上海。走之前,沈公的夫人白大夫還向我提了三點要求:第一希望安排的酒店要暖一些;第二,老沈可以喝啤酒,但每次限定一瓶;第三,老沈老了,糊塗了,做不了什麼了,有什麼事情你自己定,不要聽他混說。
到上海後,我們與陸灏、陳子善、江曉原、傅傑、葛兆光等人吃飯。當時陸灏在與王為松合作,給上海書店出版社編“海上文庫”,那是一套小精裝的叢書。陸灏還在編《上海書評》,忙得很。諸位老朋友對我們在“江湖”上的再次現身,也有些将信将疑。他們說,曉群啊,海豚一個少兒出版社,編不了什麼吧!何況現在的天都變了,那一輪教育社的風光已經過去,現在是廣西師大、中信、磨鐵、新經典等人的天下。酒桌上,他們言辭恍惚,沒答應什麼。晚上回到酒店,我按照過去的慣例,請老沈去喝咖啡,研究一下對策。沈公說自己老了,九點前要睡覺。他看我很失望,就說明早四點我請你喝咖啡!第二天下午我們要回北京,沈公早早起來對我說:“走,我們到陸灏辦公室去堵他,今天必須有個結果再走。”結果在中午,陸灏在附近的一個小餐館請我們吃上海小吃,坐的是那種“火車座”,店内人聲吵雜,那個亂啊。陸灏說,他想好了,不要搞“萬有文庫”續編了,還是模仿歐洲的文庫版,另搞一套精裝的小叢書。為了與“海上文庫”十萬字的篇幅不同,我們就搞三到五萬字一本,小說隻收中篇雲雲。陸灏還拿出一本法國的文庫本做樣子,讓我找人設計。此時這件事才算定了下來。說實話,我真佩服沈公的敏銳,實在是組稿的高手。後來他在為“海豚書館”寫的序《過去與現在的“三結義”》中說:“我高興自己現在也還是‘三結義’中的一員,雖然什麼事也沒力氣做了。我今年七十九歲,能做的隻是為人們講講故事,話話前塵。以後,可能連這也不行了。但是無礙,我不論在不在這世界,還是相信:二人同心,其利斷金,俞、陸的合作會有豐富的成果。遙祝普天下的天使們,多為這兩條來自祖國南北兩隅的海豚以熱情的支持!”
此次見面後,我們當年就開始出版“海豚書館”,總策劃沈昌文、陸灏,分六個系列:文學原創(橙色)、海外文學(藍色)、文藝拾遺(紅色)、學術原創(灰色)、學術鈎沉(綠色)和翻譯小品(紫色),每年出版幾十本。一晃五年過去了,目前已經有八十幾本各種顔色的小書面市。當然,後面的故事還沒講完,還在繼續,因為我的出版生命還未結束。
(作者單位:海豚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