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敏
母親走了。這四個字,我用了整整一年時間才咀嚼完此中大痛。
母親病逝那天中午,我俯身淺淺地抱住她,小心翼翼地問:“媽,我可以親親你麼?”她點點頭,然後把嘴唇噘起。我吻她布滿皺紋幹澀的暗紅色的唇,就像小時候,她滿含愛意地親吻我一樣。
這是今生今世與最親愛的人,溫柔的、痛苦的、告别的吻。
觸感
母親躺在靈堂中間,壽衣穿戴整齊,像個安詳睡去的大紅胖子。我木讷地望着白色挽聯,心想:這毛筆字真醜,她看了一定也不喜歡。
守在母親身邊時,親戚們不讓我觸碰她的身體。“會讓她走得不安穩。”他們說。可與舅舅輪流守夜的那天晚上,我還是偷偷摸了一下她的手,觸感冰冰涼涼。
母親臨終前,由于器官衰竭,血液循環變緩,手腳低溫已是常态。此刻再摸着她的手,倒也不覺異樣。隻感覺她還在我身旁,還會用手溫柔地摸摸我的後腦,像往常一樣。
白球鞋
她走後的第三天,出殡。長輩叮囑要穿白鞋子。我跑遍附近商場,最後買到一雙白球鞋。我從不知道關于出殡會有那麼多的規矩,“捧着遺像走出家門後,要一直走,不能回頭”,長輩說。
出了家門,車直接開往殡儀館。快點,快點,工作人員催促我們,他們的火化時間表排得滿滿當當。一個小時後,我目送母親的遺體被緩緩送入爐内,腦子裡像一道閃電炸過,我莫名大喊:“媽媽,快些跑啊,快些跑。”快些跑,少受點火炙的疼痛。
隻穿過一天的白球鞋,按照規矩,葬禮結束後要扔掉。可我将它用紙盒打包好,藏在了家中的鞋櫃深處。
我就是穿着這雙鞋,陪媽媽走完了最後一段路。
宴請
第六天,我在酒店辦告别答謝宴。來客中大多是我的親友同事,父母那邊的親戚們早就回了老家。
她一生節儉,從未舍得這樣去酒店用餐,可她走後,我卻要以她的名義來宴請。宴席很熱鬧,可真正與她熟識的,寥寥無幾。
宴席開始前,我發表了一篇簡短的緻辭,我說:“那就借這樣一個大多數出席者都在打牌唠嗑、敬酒恭維、談天說笑而其實沒什麼人傷心、沒什麼人真的在乎主題的時刻,讓這個世間記得,這一晚,是為了我的母親。讓這個世間記得她來過,愛恨過,掙紮過,無悔過。”
遺物
儀式、人情,一切都結束,我終于要面對家裡的後續工作。
還是那些規矩,逝者的遺物,該燒的要燒,該扔的要扔。我照做了。牙刷、毛巾……扔那些小物件的時候人有點木木的。而衣櫥裡的衣服,想了又想,我收回了手。
工作後,我隻給母親買過很少幾件衣物。每次看到她都會生氣,嘀咕我又花了些不必要的錢。她很少穿,卻件件細緻地儲藏在衣櫃鞋櫃裡。
買的衣服裡,她最喜歡那件唐裝棉衣,有好看的盤花紐扣、傳統的牡丹花圖案。那年大年初一早上,母親将它穿上了一會,然後又不舍得換下了。“等你将來結婚時我就穿這件棉衣參加你的婚禮。”她喜滋滋地說。
母親走的那天,我将這件棉衣給她穿在了壽衣裡。
我把給她買的幾件衣物偷偷留了下來,藏到了我的衣櫃裡,發膚裡,靈魂裡。
歌曲
母親走後,我寫東西時聽得最多的歌,是趙雷的《媽媽》。
幾個月前我整理放小電器的抽屜,翻出了幾年前送給她的一隻MP3播放器。隻是個劣質小玩意兒,但她很愛惜,一直未損壞,裡面存放了許多她們那個年代愛聽愛唱的歌。我聽着,卻猛然跳出幾首孫燕姿、梁靜茹的歌曲。那是我曾經喜愛的。
我想起第一次把MP3遞給母親時,教她插上耳機線,摁下播放鍵。我說,快,開始唱了,可以聽了。她手忙腳亂,用兩隻手抓起耳機歪歪斜斜塞到耳朵裡。
音樂讓她露出輕快的表情,苦難的人生中仿佛唯有此刻,可以隻存留美好。
母親節
母親離開後的第60天,恰逢母親節。
我早起出門,去以前常和母親一起溜轉的小超市買了些水果,再過一個十字路口,去花店挑了束百合。我決定去看她。
不是傳統的掃墓日,陵園裡十分安甯,我一塊一塊墓碑尋找過去。她住院時,我也是這樣從病房間穿行過去,走着,望着,找到母親那間。
叩拜之後,我擦拭幹淨碑身,然後坐在母親身邊與她聊天。陵園裡有鳥語聲,初夏的陽光從天空鋪下來,有的折射進樹林,有的沐浴着我和她,就像前塵舊事從未遠離。
雞蛋
我和她聊起了雞蛋。誰會知道這一天就是倒計日中的一天呢?她生前最後一周,我不知道她将要離開我,那一個星期居然還每天去上班。母親奄奄一息地躺在小房間,對我說,去煮些雞蛋吧。
我煮了好幾顆,端到小房間想剝給她吃。她虛弱地歎氣:我哪裡還吃得了雞蛋呀,你每天早晨上班前都要記得吃一個。
從前那麼多年,每逢周末,她都要把供我下周吃的雞蛋煮好。如今她病成這樣,還隻惦記着我,怕我嫌麻煩不給自己煮,才用這樣“哄騙”的方式。
“早餐啊,無論吃什麼,都要記得給自己多加一個雞蛋。”
百日
6月17日,是母親走後百日。走在大街上,路過從前與母親一起吃過飯的餐館。火鍋店、鴨血粉絲湯館、吉祥馄饨、富春早點,都是些平民的小吃店,但當時母親總舍不得去花錢。我哄騙她說有折扣券,不用可惜咯,她才肯乖乖跟我去。
我從這些店門口路過,路過我們一起靠窗坐過的位置,路過她等我去鎖電動車時,駐足停留過的樹蔭。
這麼多承載回憶的店鋪,卻隻剩下我獨自記着。我矯情地想:我不會再光顧你們了。
玉米
8月,又到玉米成熟的季節。玉米是母親生前最愛吃的。
可她舍不得買新鮮玉米,總要等晚幾天過了旺季再去跟菜場的小販殺價。然後家裡成日成日地沸騰着玉米的香氣。
大舅的女兒與女婿去年來我家做客,母親讓我去路口買回一些水煮甜玉米。那種三塊錢一根的,口感賣相都好。她給我留了一根,其他的都拉扯着給客人帶走。母親說,你們路上吃。他們客氣推讓,母親跟着走出家門一段路,熱情地硬塞了過去,沒給自己留下哪怕半根。
又到了玉米成熟的季節。可我再也看不到那個拎着一大袋玉米、笑盈盈地走進家門的母親了。
遺憾
我漸漸不再執着于回憶。時間沒法撫平傷痛,但可以淡去。可那天晚上我做夢,夢見她走的最後那天,淩晨三四點,她躺在醫院急診室裡,說:我想喝點兒粥。
那個時間點哪來粥呢?我便讓大舅開車去肯德基店,買擱了食鹽和各類調味品的皮蛋瘦肉粥。一時慌張,我竟忘了母親胸腹水嚴重而不能吃鹽。喂母親吃了兩口,她就嗫嚅着說:“鹹,太鹹,不吃了。”
母親生命的最後時刻,想喝點清淡稀粥。我為什麼沒有跑回家煮粥呢?這個問題,我其實不那麼想知道答案。
永别
母親離開一周年。那天清晨我告訴自己:從今天開始,我不要再那麼想念她了。
思念是雙向的電波,我這麼天天想着她,生者的執念會打擾到逝者的安甯吧。
我不想母親像我念叨她一樣,念叨着各種對未來的擔憂。她該從親情的枷鎖中掙脫,得到自由了。
關于“永遠”,從前有句話很文藝腔,“永遠有多遠”其實我們都知道這個世界沒有什麼是永遠的,愛啊,恨啊,相聚啊,離散啊,擁有啊,都不會是永遠的。
但我現在覺得,人生的确有“永遠”這回事兒。
比如,你走了,就永遠不會再回來了。媽媽,再見。
責任編輯:餘振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