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奔事件之後的第三天,謝闖去了學校。剛走到門衛室,就被王校長喊住了:“你來幹什麼?”謝闖心裡咯噔了一下,很不服氣地說:“當然是來上課。”王校長冷笑着說:“上課?你還好意思來上課?我現在正式通知你,你被開除了。”謝闖沒理他,徑直往學校裡走去,這時有兩個體育老師沖出來,攔住了他。很多同學站在走道裡看着他,像看怪物似的,砂紙一樣的目光摩擦着他的臉。
他拖着自己的影子,像拖着沉重的鐐铐,走在回家的路上。悲傷和絕望并不是一下子到來的,謝闖越走越覺得委屈。這是他人生中最灰暗的一天,臨近中考,他竟然被開除了,這無異于判了死刑。回到家,悲傷和絕望像水銀一樣滲透到了他身體的每一個部分。母親正在喂雞,一轉身看到他扭曲的臉,吓了一跳:“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謝闖苦笑了一下說:“我被開除了。”母親手上的碗應聲跌落,急切地問:“這,這是誰說的?”謝闖不想再說話,他回到房間,躺在床上,像一座融化的冰山,委屈的眼淚源源不斷地流出來。
謝闖并不知道,林佳妮此時此刻正承受着難以想象的壓力。劉醫生怕别人傳閑話,偷偷從醫院拿了工具回來,準備給女兒做刮宮手術。林佳妮固執得像塊石頭,她說就是死也要把孩子生下來。
正當林鎮長和劉醫生一籌莫展的時候,外面響起了一陣敲門聲。他們立刻緊張起來,趕緊藏起手術的工具。敲門聲再次響起,邊敲邊喊:“叔叔阿姨,我是碧霞啊。”
林鎮長朝劉醫生努了努嘴,她起身去開門。林鎮長和劉醫生把李碧霞當成自己的幹女兒,看到她,烏雲密布的眼睛裡立刻有了光芒,她和佳妮那麼要好,讓她勸一勸,或許會有效呢。劉醫生把李碧霞拉到一邊,輕聲叮囑了幾句。當李碧霞從劉醫生口中得知林佳妮懷上了謝闖的孩子時,她的心都碎了,但她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說:“阿姨,你放心,我有辦法。”
李碧霞上樓時,看到林佳妮家的小黃貓趴在鞋子上,像個毛茸茸的線團,貓見到她,喵了一聲,好像也在歎氣。她敲了敲門,輕聲說:“佳妮,我是碧霞,我能進來嗎?”聽到李碧霞的聲音,林佳妮趕緊起身,這些天她一直盼望着李碧霞的到來。她餓得太久了,一站起來,頭就暈得厲害,直冒金星。李碧霞打開門,看到被饑餓折磨得面黃肌瘦的林佳妮,心裡竟然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感。不過,她很會掩飾,臉上仍然塗着同情的表情。她把林佳妮扶上床,自己坐在旁邊,聊起天來。風吹着小碎花的綠窗簾,鼓鼓的,裡面像有一個人在偷聽。
林佳妮很想知道謝闖的情況,開口就問:“謝闖怎麼樣?他有沒有去上學?他父親有沒有再打他?”李碧霞故意裝作無所謂的樣子說:“哦,他上不了學了。”林佳妮很吃驚:“上不了學!這是什麼意思?”李碧霞假裝惋惜地歎了一口氣說:“就是開除了呗。王校長連學校的門都沒讓他進。”林佳妮一聽,内疚極了,她抓着自己的頭發說:“都是我,都是因為我,是我連累了他。”李碧霞看到她癡情的樣子,心裡很不舒服,罵了句“騷貨”,但是,她沒有表現出來,她拉着林佳妮的手說:“佳妮,我覺得你好傻,其實,你不了解這個人,他根本不值得你對他那麼好的。”林佳妮沒想到她會這麼說,很是生氣,把臉别在一邊。李碧霞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繼續說:“我知道你會生我的氣,别人的事,我才懶得管,可我們是好姐妹,你就是恨我,我也要實話實說,我真的不想看着你往火坑裡跳。”林佳妮打斷了她:“别說了,我不想聽。我知道謝闖是什麼樣的人。我知道你們都看不起他。我比你更了解他。”最後一句話,對李碧霞的刺激很大,她大聲說:“你了解他?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你知道他帶過幾個女孩私奔嗎?你以為你是第一個嗎?”林佳妮一聽,愣住了。李碧霞接着說:“我的林大小姐,你已經是第三個了。你是第三個上當的人,你懂不懂?”林佳妮一聽,以為是真的,身子馬上軟了下來,無力地向後一靠,她噙着眼淚,搖着頭說:“不,這不可能,不可能。”李碧霞說謊從來不打草稿,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她看到林佳妮的痛苦表情,知道自己的話開始發生作用了,便乘勝追擊:“你認識郭紅豔嗎?去年,謝闖就把她的肚子搞大了。不信,我把她找來,你自己問她。”林佳妮還在搖頭,她不是不相信,而是不願意相信。李碧霞又說:“書上說戀愛的女人智商等于零,我看真是一點都不假。這種花心大蘿蔔,值得你為他受苦嗎?”林佳妮的眼睛哭腫了,目光呆滞,自言自語道:“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凄楚與絕望折磨着林佳妮,她從枕頭下取出一封信來,撕碎了。這是她昨天晚上寫的。李碧霞撿起一片,看到上面寫着“親愛的闖”,心裡像被尖刀捅了一下。她明白,如果這個時候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讓林佳妮看出破綻,一切都會前功盡棄。她把林佳妮攬在懷裡,撫摸着她的頭發,把話題一轉問:“你幾天沒吃東西了?”林佳妮說:“兩天。”李碧霞說:“不是我說你,我覺得你真的很自私,你知不知道,你一個人絕食,你父母也跟着一起絕食。就連你家的小貓也跟着一起絕食,它見到我,嗚嗚地叫着,好可憐。”林佳妮驚呆了,她沒想到父母真的跟着她一起絕食,心裡内疚起來,又開始流眼淚了。李碧霞歎了口氣說:“你要是覺得謝闖是個好人,我也沒辦法,但是,不管怎麼樣,對你最好的還是父母,最疼你的還是父母,别人有可能害你,父母是絕對不會害你的,你要聽他們的話。”這時,小貓也進了屋,它可憐巴巴地叫了一聲,跳上床,跑到林佳妮的懷裡。林佳妮輕輕撫摸着它,眼睛裡充滿了憐愛。
林佳妮完全相信了李碧霞的話,但她心亂如麻,沉默了許久說:“那你說現在我該怎麼辦?”李碧霞故意說:“該說的,我都說了,不該說的,我也說了,要怎麼辦,你自己決定吧。”林佳妮說:“可是我心裡真的好亂。”李碧霞說:“我覺得你應該馬上吃東西,身體不是你一個人的,你不應該糟蹋。”林佳妮低着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說的是肚子裡的孩子。”聽到林佳妮主動提起孩子,李碧霞知道很快就要成功了,越是這個時候,越要沉得住氣。她小心翼翼地問:“這孩子是什麼時候有的?”林佳妮有些不好意思,沉默着。李碧霞淡然一笑:“你不想說就算了。”她停頓了一下,又說,“不過,你不說,我可幫不了你。”說着,假裝起身要走。林佳妮一看她要走,變得慌亂起來,忙說:“就是那晚在山上。”李碧霞的腦海中立刻閃過一個鏡頭:兩個白花花的身子,在草地裡滾來滾去,她甚至聽到了呻吟聲。忌妒的火焰幾乎把李碧霞的心燒成了灰燼,她心裡很痛苦,真想狠狠抽林佳妮兩個耳光。但是,她沒有發作,仍然用一種細聲細氣的語調說:“這麼短時間,怎麼就知道有了孩子?”林佳妮很不好意思,低聲說:“那天晚上,他親了我。”李碧霞一聽,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馬上追問:“除了親你,還有沒有做什麼?”林佳妮搖了搖頭。李碧霞還不敢相信:“你們沒有做那種事?”林佳妮一臉天真:“哪種事?”李碧霞看到她這樣單純,這樣傻,也不想給她解釋,隻是問:“他真的隻是親了你而已,其他的什麼也沒做?”她非常關心這個問題,非常在意這個問題。林佳妮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說:“書上不是說,一個女孩,被男孩親過之後,就會有孩子嗎?”李碧霞忍不住笑了起來,她越笑越大聲,搖着頭說:“你真是個傻姑娘。”
李碧霞帶着勝利者的表情下樓,腳步輕盈。劉醫生跑上前,關切地問:“怎麼樣?怎麼樣?”李碧霞不緊不慢地說:“佳妮餓了,你煮碗雪菜肉絲面吧。”劉醫生一聽,忙轉身去廚房。李碧霞又說:“佳妮沒有懷孕,她隻是被謝闖親了一下。”劉醫生愣了一下,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她高興得像個孩子,含着淚花,向樓上跑去。
過了一會兒,樓上傳來了哭聲。李碧霞出了門,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她沒有感覺到一絲的愧疚,相反,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感。她沒想到自己的一句謊言,竟然會把那些成年人玩得團團轉。進林家之前,她還有些忐忑,擔心謊言會被戳穿,現在她可以把心放在肚子裡了,他們非但不會記恨她,還要感激她呢。她覺得自己像上帝一樣無所不能。
林佳妮雖然沒有懷孕,但是懷孕的消息,卻在雲窩鎮上傳得沸沸揚揚。與此同時,謝闖被開除的消息,也傳遍了雲窩鎮的大街小巷。謝老三猶豫了好幾天,還是決定去找一下林鎮長。
那天,林鎮長早上上班時,謝老三已經等候多時了。林鎮長見到他,滿臉的厭惡,質問道:“你來幹什麼?”謝老三說:“謝闖被學校開除了。”林鎮長冷笑着說:“這跟我有什麼關系?”謝老三說:“孩子還小,不懂事,求你就放他一馬吧。”林鎮長說:“我又不是校長,這事我可管不了。”謝老三說:“我知道這個混賬東西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你有什麼火,就朝我身上發吧。”林鎮長沉默着。謝老三想了一會兒,又說:“上一代的恩怨,為什麼一定要傳給下一代呢?”這話捅到了林鎮長的痛處,他火冒三丈,瞪着謝老三,擠出一個“滾”字。
謝老三自知無趣,從林鎮長的辦公室裡出來了。可是剛走出門,他又後悔了。倔強脾氣又上來了,他對自己喃喃自語:“今天就是死在這裡,也要幫兒子辦成這件事。”走道裡,來來往往的人,都像打量外星人一樣打量着他。
林鎮長其實并不知道謝闖被開除的事,他趕忙給王校長打電話求證。王校長接了電話,忙向他報功:“林鎮長,我正要跟你彙報呢,我把那個小流氓開除了。”林鎮長壓住心中的怒火說:“讓我說你什麼好呢?你若是開除别人,我才懶得管,你開除了謝闖,不就等于抽我的耳光嗎?”王校長沒想到拍錯了馬屁,連忙說:“對對對,鎮長批評得對。”他頓了頓又說:“不過,現在還有挽救的機會。”林鎮長問:“為什麼?”王校長說:“公告一直沒有貼出來呢,我隻是口頭通知了他。”林鎮長松了一口氣,他沉默了一下說:“先不要貼公告,我看看這事怎麼處理比較合适。”挂完電話,林鎮長在辦公室裡踱着步,心裡十分矛盾,如果開除謝闖,就等于告訴别人,謝闖帶着林佳妮私奔的事,不光是女兒擡不起頭,就是他在鎮政府裡,也會擡不起頭的。一個主管教育的副鎮長,連自己的女兒都管不好,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但是就這樣便宜謝闖,便宜這條小公狗,他又覺得很不甘心。
中午下班的時間到了,林鎮長從辦公室出來,發現謝老三竟然還蹲在門口。他一把将謝老三拉進辦公室,壓低聲音說:“你到底想幹什麼?”謝老三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像電影中行将就義的英雄一樣揚起頭說:“你今天要是不答應我,我……我就不走了。”他的語氣很堅決,話一出口,連自己都覺得意外。林鎮長氣壞了,兩眼瞪着他說:“你這是在威脅我?”謝老三隻看了他一眼,就不敢再看,低下頭像是被折斷的向日葵,他說:“我哪敢威脅你,我……我,我是沒臉回家。”兩個人沉默着,過了好一會兒,林鎮長終于開腔了,他說:“要我放他一馬,除非……除非你跪下來求我。”謝老三愣在那裡,一動也沒動,臉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着。他雖然是個沒用的人,但他也是有尊嚴的。雲窩鎮上的每一個人,他都可以下跪,可偏偏這個人他是不能跪的。可是,如果不跪,兒子的前程就全完了,這可是最後的一線希望。他的内心翻江倒海,臉上的表情越來越痛苦,像在大火中熔化的塑料面具。林鎮長慢吞吞地整理桌子上的文件,然後提着公文包,站了起來。謝老三突然跪倒在地,他帶着哭腔說:“林鎮長,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跟小孩子一般計較,我求求你了,求求你放謝闖一條生路吧。”說完,就開始磕頭,在水泥地上發出清脆的咚咚聲。林鎮長的口氣也稍微緩和了一些,他歎了口氣說:“謝老三,不是我要為難你,是你這個兒子太混賬了,我今天把話撂在這裡,你這個兒子,要是不好好教育,早晚是要吃子彈的。”謝老三用袖子抹着眼淚說:“是是是,我一定嚴加管教。”
林鎮長終于撥通了王校長的電話。謝老三一直看着林鎮長的臉,仿佛他的臉上寫着答案。電話打得很短,打完電話,他起身往茶杯裡倒了開水。謝老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林鎮長,手上的青筋像青蛙一樣跳動。林鎮長喝了口茶,慢吞吞地蓋上杯蓋,終于說:“這個小狗日的運氣好,學校本來準備明天貼公告的,公告要是貼出來,天王老子都幫不了忙……依我看,學就暫時不要上了,但是可以給他一次中考的機會。”謝老三一聽,跪在地上,給他連磕了三個響頭。
謝老三像趕着去投胎一樣,跑回了家。一進家門,剛才的那份成就感蕩然無存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羞愧與不安。見到謝闖的母親,他一臉輕巧地說:“事情辦妥了,老二可以參加中考了。”謝闖的母親忙問:“他沒為難你?”“沒,沒……一點也沒有。他很客氣,還主動給我派煙呢。”他想了想又補充道,“我覺得他也不想把事情鬧大。”謝闖的母親仍然将信将疑,又追問道:“真沒有為難你?”他有些不耐煩了,提高了聲調說:“你今天怎麼這麼啰唆,我騙你幹什麼。”謝闖的母親緊繃的臉終于松弛開來。
那天晚上,謝老三怎麼也睡不着,他睜着眼睛看着雪白的月光,想着自己遭受的屈辱,不禁老淚縱橫。謝闖的母親起來解手,他趕緊用手臂遮住自己濕乎乎的老臉。